林昭並沒有說太多關於二房的事, 等到祖父見到了人,他自然而然就會知曉。藥很快就煎好了,林昭用手搓了搓彭勤的耳朵, 用這種方式緩緩把他喚醒。彭勤的眼神還有些沒有焦距, 聽著小二的吩咐靠在軟枕上,一勺勺地喝下了苦澀的藥, 等到喝完了之後,很快被扶著重新躺下。林昭看著林鴻恩有些擔憂, 開口說道:“就是累著了,等到喝完藥就會好的。”在來建安府之前,彭勤心裡頭懸著, 病拖了一段時間, 加上到了建安府一下子鬆懈下來, 就看上去病得有些嚴重。林鴻恩應了一聲, 先前那位大夫也是這樣說的, 詢問林昭,“你學醫?”林昭點點頭。“你繼續在這裡候著。”林鴻恩吩咐小二,自己裹著一件厚氅和林昭走出了客棧, 準備再次往府衙方向去。林鴻恩在來建安府的時候沒有太留意這城池,和林昭一起走的時候發現,一側的路都是新修的, 馬上臨近過年, 街上依然是熱鬨的。兩人說話, 主要是林鴻恩在問,而林昭在答。林鴻恩發現這個個頭高挑的女孩子頗為早慧,而這樣一問一答之中,林鴻恩也發現自己被這個孩子套走了不少話。不過林鴻恩對說出這些事也渾然不在意, 或許是想要透過林昭,把他所想所思告訴林家二房。“昭昭。”林昭聽到了聲音之後回頭,而林鴻恩也扭頭過去看,這一看,他心都要跳出胸膛,此人正是他的二子林鶴。林鶴今天穿著的是一聲絳紅色的圓領袍,因為臨近過年難得穿得喜氣一些,腰間係著玉帶,身形挺拔的模樣與過去在京都裡全然不同,以前的林鶴是隨和的書生氣質,現在一看便知道是行事果斷的官員。“爹爹。”林昭小跑過去,她發簪上的連珠因為跑動而晃晃蕩蕩的,發出細小的碰撞聲,等到近身了之後小聲說道,“那是祖父。”林鴻恩與林昭兩人背著他,一開始林鶴確實沒有認出來,等到林鴻恩轉過身,他一下就認出了對方,林鶴對著林昭點點頭,向著林鴻恩行來。林鴻恩看上去有些乾瘦,身上更是透露出的和過去不太一樣的畏縮來。林鶴眨眨眼,確定自己沒看錯,曾經那位意氣風發的父親,確實是有些局促不安。林鶴並沒有打量太久,雖說有太多的疑問,此時隻是拱手見禮,“父親。”林鴻恩越發覺得二兒子和過去不一樣了,以前他的目光是溫和,剛剛的目光是帶著銳利的審視,像是他曾經在都察院的同僚,目光審視、判斷,嘴角微翹,隻有眼神是出鞘的劍一樣。林鴻恩腦子裡也轉過了許多念頭,最終上前一步,扶住林鶴,“鶴兒,許久不見。”林鴻恩忽然出現在建安府把所有人都給嚇了一跳,林昭是最早遇到林老太爺的,就被唐老夫人、柳氏等人給圍了起來,詢問她是什麼狀況。“我從孫大夫的家中回來,就看到了祖父站在不遠處,他看著宅院方向,我剛開始以為他是要找府衙,找錯了位置。”“祖母和我說過,眉心這裡有一點痣,眉眼也有些相似,我就認出來了。”柳氏的語氣多少有些怨氣,“若是你見著了你大伯,才知道他們更為相似。”說完了之後,又覺得不合適,唇一抿不再說話。不管怎麼樣在冬日裡能夠離開京都到建安府,老太爺隻怕在京都的日子過得不大好,現在說這話,就顯得她刻薄了。唐老夫人說道,“說的是,確實大房的和他更像,昭昭是沒見過她大伯。”林昭繼續說著林老太爺透露出的一些訊息,這讓唐老夫人的心情最為複雜,林鴻恩是在乎二房的,這讓她的心中稍起了波瀾,隻是很快那點波瀾就被她自己壓住。她確實在意林鴻恩,他用紅綢牽著她,拜堂之後見過了不一樣的世界,他們確實有過一段很愉悅的時光,她還有了鶴兒,這是她血脈相連的孩子。那些年輕時候的記憶太過於美好,讓後麵那些不愉悅的事在年老的時候回首好像都淡忘。但是那些事情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不能因為現在鶴兒過得好了,孫兒也有一個好前途,就忘了之前他在京都順從大房,放棄二房的事。唐老夫人的眼神再次淡漠起來,“總歸是鶴兒的父親,先把屋子收拾出來,再把彭管事接過來吧。”林昭看著祖母,忽然想到了孫崢與岑薛青的事來,其實剛開始見到了祖父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些像孫大夫。當年孫大夫與岑夫子兩人對立約莫也是如此,寶兒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她去了一趟雲州回來,兩人就去了衙門辦了文書,重新在一起。林昭覺得自己應當去和錢寶兒取取經。而林鶴、林晟彥陪著對方在正廳裡說話,林鴻恩從先前的信中就知道林晟彥便好了,現在聽著他得了小三元,更是不住點頭。見過了林晟彥,之後便是見林清薇,這孩子的麵頰也像是信中說的那樣,根本就看不出一丁點的胎記。那封信他翻來覆去讀過了許多次,現在林鴻恩說不出話來,忽然想到了林昭一開始就不願意說太多關於家裡的事,她當時笑著,那雙漂亮的杏眸彎了起來,“您應該自己問,爹爹現在如何,母親如何……”林鴻恩覺得看著二房都好,心中有些高興,隻是看著他們敬重有餘,而親近不足,他心中又有些失落,但是他很快壓住了自己的失落,告訴自己,能夠看到二房都好,就已經夠了。等到彭勤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這林家了,有個手腳利落的丫鬟伺候他。小丫鬟快言快語說道,“彭管事,您好好歇著就是,這裡是府衙宅院,老太爺一切安好,您好好養病。”彭勤喝了藥已經好了不少,起碼不再是腦子渾渾噩噩,現在是頭重腳輕還有一些鼻塞。小丫鬟利落地給彭勤被子裡的湯婆子給取出來,倒了已經有些溫的水之後,塞到了彭勤的手側。彭勤摸到了燙乎乎的湯婆子,終於遲鈍地意識到,這是已經進入到了宅院裡。“老太爺安置在哪兒?”“西跨院,是老夫人住得主院。”彭勤放下了心來,腦子又是一陣暈眩,很快再次睡下去。林鴻恩被安置在了主院,下午的時候卻沒睡覺,表示去外麵轉一轉,林昭就表示陪著他,畢竟老太爺忽然從京都過來,家裡其他人都反應有些古怪,林昭她自己從未見過老太爺,她是孫輩陪著長輩也說的過去。唐老夫人也沒選擇待在屋中,她索性去了廚房,撩起袖子做飯,看到了水盆裡養得鱖魚,本來這是留在除夕那一天的看菜,現在用手碰了碰那魚,那魚有些懶洋洋的,被養了兩天已經沒有之前的活潑。今晚上就把這道菜給做了。唐老夫人腦子裡忽然就出現了這個念頭。這條魚應該再留一留,她一邊想著,一邊用手去戳鱖魚的腦袋,它還是懶洋洋的,隻是魚尾巴的甩了甩。“晚點去碼頭那邊看看,重新買一條魚。”老夫人說道,“貴一點就貴一點,也不拘是什麼魚,草魚黑魚也都行。”越要到過年,魚的價格也就越貴,現在林家二房有錢,但是二房的行事風格還是節約。這條頗大的鱖魚本來是要留在除夕,現在提前做了,就需要買價格貴不少,還不一定好吃的魚。隻是……今晚上唐老夫人就想要做一道魚菜。這道鱖魚被做成了魚片粥,林鴻恩在入座的時候,眼睛就黏在這道菜上。當年林鴻恩落水之後,清醒過來的第一頓飯就是,唐氏做的滾燙的魚片粥。那時候林鴻恩並不喜歡吃魚,他被魚刺卡過,見到了魚片粥就皺起了眉頭。年輕的唐氏像是看出了他的猶豫,笑容很是燦爛,“我的刀工可好了,所有的魚刺都順著紋理剔得乾乾淨淨,絕對沒有魚刺。”他猶猶豫豫吃了第一口,雪白的魚肉就像是她說的那樣,魚骨被取下,細小魚刺被剔得乾乾淨淨,那第一口魚片粥打開了他的胃口,他在很短的時間就把一整碗粥給吃得乾乾淨淨。現在的林鴻恩吃了第一口,就察覺到了這並不是草魚,而是本身就沒有什麼刺的鱸魚,林鴻恩並沒有吃過唐老夫人做的鱸魚片的魚片粥,卻在吃這一口的時候,直接意識到這是她的手藝。當年他在任上的時候,娶了唐老夫人作為續弦,唐老夫人做飯的時候節省慣了,要是做魚片粥也不嫌麻煩,都是用的最便宜的草魚。後來到了京都,倒是吃過鱸魚做的魚片粥,味道和手中的這碗粥是不一樣的。林鴻恩晚上沒怎麼吃其他的菜,主要是盛著魚片粥在吃。唐老夫人許久沒有見到丈夫,心中怪彆扭的,就一直待在林昭的房間裡,等到很晚了才回去,她一進門,是林鴻恩給她開的門。唐老夫人心中覺得古怪,在林鴻恩說魚片粥很好吃的時候,還給她倒水做了丫鬟的活時候,她恍然發現,他們兩人的模式反了過來。以前林鴻恩從衙門回來之後,她總是迎著門,會問他吃了什麼,說著今兒在家裡乾了什麼,現在林鴻恩似乎是在小心翼翼討好她。唐老夫人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沉默了半晌才說道:“不用這樣。”林鴻恩當然知道,他們之中是隔了一層的,二房對他敬重依舊,卻少了親近。有些事情他做錯了就是錯了,尤其是彭勤病了之後,讓林鴻恩意識到,他自己也不年輕了,他都已經離開了京都,想做什麼都做了,又何必在意自己的那點麵子,或者是其他的事。“這樣會讓我心裡舒服一點。”林鴻恩說道,“是我對不住你們。”唐老夫人很不習慣這樣對話,“不說這個。”林鴻恩笑了笑,不提那些對不對不住的話,“魚片粥是你的手藝是不是?還是那麼好。”“其實我還做了彆的菜。”唐老夫人忍不住說道。“是哪道?”唐老夫人並不回答。林鴻恩猜測,“蟹黃豆腐?粉絲湯?鹵肉?”唐老夫人哼了一聲,明明那道菜就放在他麵前,都沒嘗出來。錢寶兒在知道了林昭要和她取經,就摩拳擦掌,準備出意見,結果周老夫人阻止說道:“可彆胡鬨,這次不一樣。當年孫大夫和岑夫子中間是隻隔了一個人的,林老太爺和唐老夫人隔著的東西比較多。”隔著的是林鴻恩偏向大房多年,還最後讓林鶴從翰林院離開。林鶴現在自己做出了名堂,不代表當時林鴻恩這樣做是對的。周老夫人和唐老夫人兩人交好,就算是沒有小輩那麼多的糾葛,也算是了解當年林家的事。按照周老夫人的看法,林鴻恩這種不值得,隻是當林鴻恩過來的時候,她又有些動搖,沒辦法,主要是林鴻恩在建安府的表現太好了一些。林老太爺到了這裡,沒試圖去強行擰那種敬重有足而親近不足的局麵,他並不端著架子,反而是和林鶴說了一些當年為知府的經驗,也會指點林晟彥的字,還會帶著林昭去釣魚,就連錢寶兒也跟著去。林昭明明比錢寶兒耐得住性子,隻是她灑下魚餌,怎麼都釣不起來,而愛動的錢寶兒收獲頗豐。錢寶兒把自己的“風水寶地”讓給了林昭,林昭依然是釣不上來,而換了位置之後,錢寶兒的收獲比之前更多了,這讓錢寶兒咯咯笑著,“昭昭啊昭昭,你也有不會的!”林昭在想,或許是因為她有那個夢,會夢到一條條的錦鯉,她和魚兒有一種微妙的聯係,所以她自己是釣不上來魚的。這三個人釣魚最好的當然還是林鴻恩,林鴻恩的釣魚是在京都裡練出來的,這裡不如京都冷,魚要比京都好釣很多。若是釣的魚太小,老夫人會把魚給炸的金黃酥脆,撒上椒鹽,連帶骨頭一起吃掉;若是中等大小,會和豆腐一起,燉成奶白色的湯;若是再大一些,就會去掉所有的魚刺,做魚片粥。林鴻恩以前在京都的時候,是製止過唐老夫人做菜的,而在建安府,他一句都沒有提過,還笨拙地給唐老夫人打下手,認真地給已經殺好的魚褪去魚鱗,或者是拿著小夾子,看到雞身上那一塊兒的毛沒有褪乾淨,就給夾下來。周老夫人過來小坐的時候,就看到了林老太爺的手上刮了一道口子,林鴻恩注意到了對方的視線,笑嗬嗬地說道,“沒注意讓魚刺給刮著了,不礙事的。”這位林鴻恩當年可是狀元,這種文人不是信奉的君子遠庖廚嗎?林鶴也不曾下廚,他居然還給唐老夫人打下手?周老夫人私下裡詢問唐老夫人,唐氏彆扭地說道,“他笨手笨腳的,讓他不用來,嘴裡答應著,下次還是要動手。反正就是在廚房裡怪礙事的。”周老夫人看著好友這個模樣,覺得夫妻兩人破鏡重圓也應當不遠了,看著這樣的林鴻恩,晚上睡覺的時候,周老夫人忍不住和丈夫說道,“你說這是何必呢?當年隻要不那麼偏重大房那個不就好了。”錢老太爺斬釘截鐵地說道,“那是因為他笨。”周老夫人一想也是,若是不笨,也不會這樣了,想到了林鴻恩做的事情,推了一把丈夫,“那你能不能也笨一把,我看林老太爺可誠心著呢,明明什麼都不會,還給在廚房裡幫忙,你說啊……我繡花你能不能給分分線?”錢老太爺立即發出了誇張的呼嚕聲,表示他沒聽到已經睡著了,這讓老夫人哭笑不得,“你就不能學學林老太爺?”“我又不笨,學他乾嘛,咱們不是怪好的嘛,睡覺睡覺。”錢老太爺心中想,他又不像是林鴻恩,得罪了妻子還得討好二房一家人,他又不需要這樣做。林鴻恩這樣的示好舉措也是有用的,林鶴最早軟化了,他的表現是會主動和林鴻恩說自己對建安府的規劃,還把表示要是願意的話,可以送林晟彥去雲州鬆林書院。柳氏是為丈夫不平,丈夫都已經釋然了,她自然也沒意見,林晟彥與林清薇也是如此,唯一還彆扭的就是唐老夫人。林鴻恩還是笑嗬嗬做著告老的老太爺應當做的事,他沒覺得妻子是給自己冷臉,或者是妻子繼續這樣是蹬鼻子上臉。林鴻恩隻覺得一切都比他想的要好,林鶴是個好孩子,妻子替鶴兒選的妻子也很好,他當時為什麼會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妻子眼皮子淺呢?跳出了京都那個環境,跳出了那個怪圈,林鴻恩真正考慮跟著二房一起,不再回京都了。京都在過了元宵之後,林汛催促妻子去接老太爺回京都,元氏推脫了幾次,一直到了二月初,眼見著無法搪塞過去了,元氏和丈夫爆發了,“都已經說了一個年了,你沒看到我都不想搭理你嗎?”林汛愣住了,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妻子:“你在說什麼?年前不是說好了嗎?過完年就把人給接回來。”元氏說道:“那是因為馬上要過年了,所以順著你說一說。公爹又不是沒腿,他要是想回來,會自己回來,哪兒還用我接?”林汛被這話氣得臉色鐵青,“他是我爹,是長輩,晚輩當然需要孝順!而且都已經分了家,爹是跟著我們長房的,這樣去了建安府,我的麵子朝哪兒擱?你不知道,彆人都是怎麼看我的!”“就說那邊的風水好,想要養身體,之前用什麼理由,就用什麼理由,就算是分了家,難道不還是林家?二弟難道不是爹的嫡親兒子?老太太也在那邊,過去也正常。”元氏理直氣壯地說道,“就算是在外人看來,也沒錯。”林汛要是在其他的部都還好說,偏生他在禮部,他隻覺得這段時間同僚們看他的眼光都怪怪的,迫不及待想要讓妻子把人給接回來,讓一切步入正軌,結果妻子這意思是不接了。林汛氣得頭都有些暈眩,盯著元氏,眼珠子都有了血絲,“你是去還是不去?”娘家就是元氏最大的底氣,元氏本來想要頂嘴,看到了丈夫的眼珠子,話到了口邊,就改了口風,“我是真沒辦法,今年春天我還打算給宸哥兒相看,哪兒有時間耽擱?還有瑜兒的事,難道不花功夫?下半年又是秋闈,我是□□乏術,這些事情你自己看看,哪樣可以耽擱?我怎麼去建安府?”元氏與林汛有兩子一女,長子的年齡比林晟彥要大一些已經定了親事,元氏確實打算在開春了就給小兒子相看閨秀,還有玉衡大長公主今年的花會要比去年更多,她得帶著女兒去參加,得給女兒相看人家。不過說到底其實去接人也花不了多少工夫,但是元氏可不準備去建安府,到時候她去了是看彆人的臉色,她才不願意,而且她也覺得林老太爺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非要自己找罪受,說不定沒多久就灰溜溜自己回來了。元氏這樣一說,林汛就氣弱了不少。元氏繼續說道:“要我說,公爹也就是賭氣,你寫封信,給公爹一個台階,他就自己回來了,建安府到底是小地方,哪兒比的上京都。要是實在不想回來也沒關係,信裡可以給公爹兩個選擇,也可以在建安府先住一年的時間,對外也可以說是二房要孝順公爹。等到今年事情都七七八八了,到了年尾公爹還沒有回來,再請人回來。”林汛心中還是覺得應當把林老太爺接回來,如果他自己沒有官職在身,肯定是直接去接人了,現在隻能夠讓元氏去,元氏執意不肯,他最終也沒什麼辦法,隻能夠按照元氏的想法,寫了一封信寄去建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