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陣灼熱的火風漸漸消散, 裴寂才收斂了劍氣,與寧寧再度拉開一段距離。殘餘的熱度被揉散在空氣裡,好似滯留在沙灘之上的餘潮, 悄悄浸潤進每一粒沙礫間微不可見的縫隙, 讓身體裡的所有感官都為之一窒。寧寧壓低聲音:“當心, 洞裡有動靜。”正如她所言, 在一片叫人提心吊膽的沉默裡, 自洞穴深處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窸窣聲響。火凰所居的山洞深邃幽寂, 四周儘是淩亂堆砌的嶙峋石塊。那聲音順著甬道而來,起初隻是類似於低低的鳴啼, 和山巔之上湧動的風一起劃過耳膜,到後來越發尖銳響亮,幾乎震得洞邊石塊齊齊顫動。天邊澄亮的光線點綴於洞口, 依靠著這道光,洞穴岩壁之上緩緩出現一抹濃鬱的漆黑影子。“是火凰!”喬顏驚道:“它定是察覺到了生人氣息……諸位當心!”寧寧死死盯著洞口, 下意識握住星痕劍劍柄。他們之前在小重山裡遇見過玄鳥, 並與之有過一番接觸, 總體經過勉強算是有驚無險——除開事發之後賀知洲被天羨子狠狠揍了一頓,成了個重症傷殘。然而此地的火凰卻與玄鳥一族截然不同, 屬於未開靈智的惡獸,隻懂得一味搶奪與殺戮,否則也不會把西山禍害成這副模樣, 並在大戰之中趁喬顏父親身死,搶去狐族世代相傳的玉佩, 以供自身修煉。隨著一道鋒利如刀刃的尖嘯刺破熱浪,那道影子終於從洞穴之中現身而出。火凰通體赤紅、體態優美,身長足足有十多尺高, 巨大的雙翼在離開洞穴後倏地張開,任由豐滿羽毛勾勒出流水般的線條,每一片羽翼之下都蘊藏著勢不可擋的力量。最先吸引了寧寧全部注意的,是它一雙陰鷙渾濁的眼瞳。它的瞳孔亦是暗沉的紅,比起火焰,更像是浸透了層層血跡,滿是壓抑與癲狂的情緒,讓人隻需看上一眼,就下意識後背發涼。這是猛獸掠奪食物時的眼神,不帶任何理智,隻剩下最為純粹的獸性。火凰的脾氣不比玄鳥小,還沒把在場的所有人通通掃視一遍,剛打了照麵,便從喉嚨深處猛地發出一道嘶吼——洶湧烈焰聚成火球,借由山頂的獵獵風勢,如利劍出鞘般徑直向眾人襲去!火凰之焰並非凡俗之物,不但來勢洶洶,還裹挾著大量靈壓。寧寧是頭一回與它有正麵交鋒,若是熱血上湧、稀裡糊塗地拔劍去擋,很有可能當場加入燒烤豪華晚餐。斟酌一瞬後,還是決定輕盈後躍,先看看它的實力究竟如何。疾風攜著火浪,頗有種欲將西山焚燒殆儘的氣勢,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山頂的碎石受到這股風浪侵襲,竟被狂風呼嘯著卷上半空,有如萬箭齊發般向眾人落去。賀知洲傻了那麼久,總算當了一回人,當即調動全身靈力,以劍氣護體,在自己與柳螢身邊架起護盾,帶著她藏身至一塊碩大的磐石之後。“多謝……多謝賀哥哥。”柳螢說得吃力,本就白皙的臉頰此時失了血色,與單薄紙張沒什麼兩樣。賀知洲見她嘴唇發抖、直冒冷汗,立馬就明白事情不妙,順著柳姑娘低垂的視線看去,見到了她鮮血淋漓的肩膀。——那場疾風來得猝不及防,在他還沒來得及展開劍氣的時候,一塊尖利的錐形石片便徑直刺入了柳螢的右肩。媚修少女臉色蒼白,看著賀知洲倉皇的模樣,在心底暗自冷哼。她把《西宮》和《草百骨》這倆話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就是如此,一切安好時不懂得珍惜,如今等她受了傷,才會從心底升起一點點憐惜,悔不當初。——哪怕他功成名就、頤養天年,可他失去了寶貴的愛情,多慘啊多虐啊!此時此刻,她就是身受重傷的女主角,看賀知洲那驚恐萬分的眼神,必定已經回心轉意,從此對她百般嗬護與疼愛。賀知洲對她的所思所想一無所知。他隻覺得柳姑娘穿著白色衣服,那些血像是不要錢的番茄醬拍在她身上,便顯得格外明顯,恐怖非常。他膽子本來就小,這會兒更是被火凰嚇得瑟瑟發抖,隻覺自己肩膀也疼得厲害,哪裡顧得上雪月風花。“柳姑娘彆怕,我來幫你!”眼見柳螢肩頭的血一個勁往外流,賀知洲心下慌亂,一把將石片從她胳膊上扯出來,聽得身旁的女孩痛哼一聲。“彆——”柳螢從牙縫裡努力擠出這個字,話音出口的刹那,石錐便已經離開了體內。她在心裡罵了這蠢貨一遍又一遍,卻礙於人物設定,隻能氣若遊絲地說一句:“賀哥哥,不要將它取出來啊,留著還能止止血。”賀知洲手裡如同握著把凶器,聽她這樣說,心裡愧疚不已,趕忙道歉補救:“對不住對不住!我也是一時心急!”柳螢本打算嬌嬌柔柔、可憐兮兮地回他一聲“沒事”。然而話沒出口就一股腦全哽在喉嚨,聲音縮了回去,兩顆眼珠子倒是猛地朝外邊蹦,差點竄出眼眶——草!!!這白癡看她不樂意,居然直接把石柱給捅回去了,捅回去了!!!她痛得目眥欲裂,真的好想說一句,你這小腦發育不完全的白癡,何至於此。可她不行啊,她隻是朵天真無邪柔弱懵懂的小白花,哪怕被他捅了一次又一次,也隻能淚眼汪汪地咬住嘴唇:“賀哥哥,你在做什麼?”賀知洲有點尷尬。他還沒傻到我殺我隊友,奈何之前被火凰嚇得亂了分寸,又聽柳螢哭哭啼啼一直在耳邊念叨,慌張之中一個下意識,才又將石錐放了回去。可他當然不能告訴她實話,那樣隻會顯得自己活像個傻子。他默了半晌,雖然底氣不足,但還是努力表現出浩然正氣的模樣:“柳姑娘莫怕,如今形勢危急,隻能采取此等下下之策止血。等咱們脫離險境,我再仔細為你療傷。”柳螢的眼角,劃過一滴清淚。——那你,也麻煩,請捅在同一個地方啊。之前她身上隻有一道血口,現在被賀知洲又捅一次,買一送一,直接成了倆。她若是今日死了,罪魁禍首必然不是火凰,而是這位好隊友。柳螢拚命忍住喉嚨裡的一口血氣,淚眼朦朧地問他:“賀哥哥,有沒有人曾告訴你?”賀知洲茫然接話:“呃……我很愛你?”“不是啊。”她被這人給氣笑了:“你的腦子,真的和平常人很不一樣。”賀知洲這回聽明白了。這人在罵他呢。“柳道友受傷了嗎?”寧寧以劍氣斬去一簇火光,匆匆朝他倆這邊看了一眼:“情況如何,可有大礙?”這才是真情實意的關心啊!一切全靠同行襯托,在賀知洲與許曳的反襯下,寧寧揮劍禦敵的身姿是那麼美麗又可靠,讓柳螢鼻尖一酸:“不用管我,我沒事!”寧寧這才回她一個淡淡的笑。劍光與火光氤氳在少女白皙精致的臉龐,漆黑杏眼裡恍如盛有滿天星辰,隻需輕輕一彎,便有萬千劍意與柔情流轉其間,叫人心甘情願沉溺其中。柳螢愣愣地想,為什麼在最初時候,她選擇接近的人不是寧寧呢?“我的水符已經不多了!”他們雖是劍修,卻也大概懂些符篆知識。許曳第不知多少次用水龍衝散火勢,奈何符咒有限,火凰掀起的烈焰卻是無窮,一來二去,家底都快被搬空。西山的溫度本就灼熱,被它這樣肆無忌憚地燒來燒去,連空氣和泥土都能被蒸熟。許曳鬥得焦頭爛額,一旁的裴寂亦是眉頭緊蹙。火凰不但攻勢凶猛,護體的羽翼更是麻煩。與普通鳥禽不同,這類百年凶獸早已強筋固體,周身火紅的羽毛看似柔軟,實則聚成了一副十足堅固的盔甲,將它全然籠罩其中。裴寂打架從來不講花裡胡哨,拔了劍就是乾,然而好不容易劈開重重烈焰,讓所剩不多的劍氣勉強觸及火凰身體,那單薄的劍氣卻難以將它傷及分毫。寧寧多數時候都在飛速閃躲,偶爾用星痕劍斬開迎麵而來的滾燙腥風,自始至終盯著火凰所在的方向。她在觀察。這隻大鳥攻防兼備,若是隻有那層堅固的羽毛,或許還能用蠻力劈開;可如今熊熊烈焰不止,環繞在它周身時,形成了最難破除的護盾,他們連接近都難,更彆提拔劍一決高下。——那倘若不靠近呢?寧寧眸光微沉,身形一晃,靈巧躍至火凰身側的巨岩之上。恰逢火勢被裴寂斬去,站在這處地理位置,能清楚看見它吐出火焰時的模樣。不對。不是“吐出火焰”,而是將體內的天地靈氣引至嘴前,化出一道灼熱白光之後,再用力吐息,將其吹向四周。虧她之前還在因為火凰焦頭爛額,像這樣的話……不就好辦多了嘛。許曳沒了水符,隻能手忙腳亂地斬去陣陣火風,哪成想抬頭一瞟,就望見寧寧躍身上前,直直往火凰吐出的烈焰前跳。他被嚇得三魂沒了七魄,唯恐這姑娘被熱昏了頭,扯開嗓子喊:“寧寧,你做什麼?”哪知寧寧飛快望他一眼,散落的黑發如霧如紗,將眉眼遮掩小半,露出噙了笑的淺色薄唇。她居然朗聲笑了笑,聲線清脆得像是風鈴搖擺碰撞,與周遭景象實在格格不入:“對付火,可不能用水。”許曳愣了一下。滅火不用水,那應該用什麼?寧寧沒再說話,因為逐漸靠近了洶湧火潮,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她曾用傳音告訴裴寂先行撤離,這樣一來,與火凰對峙的便隻剩下她一人。所有的火勢,都將朝著一人而來。與想象中相差無幾,自從其餘敵手紛紛退下,火凰隻得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身上。更何況她還迎著火光而立,它隻需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燒得連骨頭也不剩。血紅瞳孔中殺機暗湧,通體火紅的巨鳥長鳴一聲,環繞於身邊的大半烈焰應勢而起,徑直衝向那抹一動不動的影子。寧寧握緊手中的星痕劍,在心底默念倒數。如果火凰是從口中直接噴出烈焰,就表明它並不畏火,擁有很強的火抗屬性;但若像現在這樣隻是在半空悄咪咪搓火球,那它就有大半幾率,同樣害怕被火燒。既然火凰的烈焰陰毒暴烈,絕非凡俗之物;而它的羽翼又偏偏刀槍不入,堅固非常。若是這最為毒辣的火焰撞上了最難以破開的羽毛,屆時會變成怎樣?寧寧屏住呼吸,從儲物袋裡拿出幾張符咒,暗暗念動口訣,旋即在數張符篆的加持下拔劍而起,劍光所及之處,星痕陣陣。對付火不能用水。要用風。古有諸葛孔明赤壁借東風,如今她沒有天時地利,那就用一堆風符、一片橫衝直撞的火風和一把劍——親手把風造出來。“她這是……!”柳螢忍了疼痛,在灼目的火光之中睜大雙眼,緊緊凝視著不遠處的淡色身影,指尖不由一顫。四野八荒,風聲大起。少女的長裙被吹得獵獵作響,長劍嗡然如巨龍長吟,在鋥然清響後猛然一落。霎時劍風激蕩、連綿不絕。雪白劍影滿蘊星辰之色,化作一道勢若洪流飛瀑的奪目亮光,連穹頂之上的烈日也為之一黯。站立於星河中央的寧寧眉目如畫,向來笑意盈盈的麵龐上,頭一回顯出了冷冽的決意與劍息。符篆引來的疾風凜然作響,由火凰掀起的烈風回旋如流,更為勢如破竹的,是她長劍之下襲來的劍風。山石狂搖,龍吟陣陣,而那聲勢浩大的滾滾烈焰借了西風,竟如巨龍擺尾般咆哮一聲——筆直衝向火凰命門!“噯噯噯,彆彆彆!哎喲喂,我門下徒兒又被送走一個。”玄鏡之外,一名身形嬌小的年輕女子滿臉懊惱地長歎許久,引得她身旁的曲妃卿掩唇輕笑。“禦獸宗的弟子本就不擅實戰,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曲妃卿身為霓光島島主,卻偏生有張仙子般清泠溫雅的麵孔,說起話來慵慵懶懶,從來都含著笑:“我聽說玄虛派的小弟子們去了西山,你不是一直想見見傳說中的火凰麼?不如去玄虛派長老們的鏡前親自看看它模樣。”玄虛劍派諸位長老聞言皆是一抖,天羨子故作冷靜,把玄鏡往裡收了收。“真的?”年輕女子正是禦獸宗宗主林淺,聽罷兩眼放光地扭過腦袋:“我聽說西山之上的火凰頗為有趣,打算在下一次秘境開啟之時,將它收來當作靈寵——諸位長老,能讓我看看它嗎?”玄虛派長老們大眼瞪小眼,互相使眼色,場麵亂如熱鍋螞蟻。天羨子神色複雜,欲言又止,與真宵對視一眼後,默默將玄鏡轉了個麵,對準林淺所在的方向。畫麵之中是被灼燒得黑紅一片的土地,在滿目瘡痍間,一具巨大的軀體顯得尤為引人注意。光禿禿的腦袋,光禿禿的身子,光禿禿的翅膀和尾巴。而那周身的黝黑,如同籠上了暗夜深沉的顏色,雙翼半開半合,似乎還在訴說著生前的茫然與悲傷。黑夜給了它黑色的焦皮,它卻用來尋找光明。隔著一麵玄鏡,都能聞到淡淡的肉香。“這、這……”林淺的嘴唇和聲音一起顫抖,看著她記憶中熟悉的陌生鳥:“火凰?”“這個,它被自己的火給烤熟了。”天羨子撓撓頭,匆忙打了個哈哈:“沒辦法嘛,都焦成這樣了……要不讓寧寧他們帶點風乾的臘肉回來,給你嘗嘗?”林淺眼前一黑,麵無表情,目光犀利。“許是遭遇了混戰。”曲妃卿輕聲安慰她幾句,繼而又道:“對了,柳螢正在與寧寧同行,不知天羨長老能否讓我看看,她如今在做什麼?”長老們紛紛做走神狀,有的四處張望著看風景,有的低眉順目地喝茶,紀雲開甚至吹起了口哨,嘴巴嘟嘟。天羨子的神色更加複雜了。這回他沒敢動手,而是示意曲妃卿自行調整玄鏡視角。女修皓腕微動,鏡麵之上便出現了一名少女的身形。畫麵裡的柳螢手中拿著塊玉佩,笑得那樣憨厚樸實又辛酸,對著眾人大喊:“沒想到吧!其實我是霓光島派來的臥底,專程來搶奪玉佩!”曲妃卿本以為那隻被烤焦的火凰是一切的結束,萬萬沒想到,卻是所有悲劇的開頭。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她的愛徒柳螢,也焦了。柳螢曾經是多麼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如今的模樣卻慘不忍睹,叫人無法直視。一張小臉戴著她熟悉的人麵,由於儘是黑灰,不知道的還以為去地底挖了十年的煤。最為驚悚的,是她的頭發。額前碎發像被燒過,全部向上卷成了水草般彎彎扭扭的蜷曲形狀;從正麵看去像是英年早禿頂了個光頭,隻有頂上幾縷彎曲的卷發僥幸存活,好似幾株堅韌不屈的野草,生長在廣袤荒漠上。隻不過半天沒見,她就從一個芳香四溢的少女,成了座焦香四溢的光明頂,一邊晃悠一邊帶著哭腔喊:“威脅我欺負我,還把我放在火上烤?你們不是人,這就是報應!”說罷一把握住肩頭銳利的石片,石錐被取出她的身體,柳螢慢慢閉上眼睛。賀知洲,你好狠!有些人活著,卻已經死了。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柳螢與火凰誰比誰更慘。曲妃卿少有地斂了笑,同樣是眼前一黑,麵無表情,目光犀利。烤鳥她尚能接受,烤人是個什麼喪心病狂的操作。天羨子:……天羨子:“這個……兩位女菩薩,我還能有解釋的機會嗎?”
51、第五十一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