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1 / 1)

這條巷子很淺, 還未前行多久,便來到拐角處。在寂靜無聲的巷道裡,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實體的黑氣, 水銀色月光灑在地麵, 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燈火, 唯有一處毫不起眼的破舊木屋亮著光。寧寧甫一上前, 便有微風拂過。木屋門前深黑的厚重紗帳被夜風揚起, 如同在半空蕩起的一縷水波, 層層漣漪此起彼伏,露出紗帳裡的幾分昏黃燭光。那就是紙條中提到的“簾帳之後”。裴寂向來謹慎, 握著劍先行把簾帳掀開,等探身確認安全無事,才把寧寧拉進黑帳中。她在來之前, 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所謂“簾帳之後”的景象,然而此番親身踏足此地, 還是不由感到了些許意外。就裝潢來看, 這裡與貧民街區的其它房屋沒有太大差彆。逼仄陳舊、狹窄沉悶, 黯淡燭光填滿每個角落,與不願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纏, 放眼望去儘是灰塵、裂痕與搖搖欲墜的蛛網,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一排排貨架雜亂地陳列其間,讓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邁不開腳。當寧寧細細看去, 能在貨架上見到淩亂擺放的符紙與典籍,還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幾幅歪歪扭扭的畫被掛在牆邊, 寧寧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張吸引了注意力。畫上是一望無際的天空,輕而淡的陽光穿過層層凝聚的雲翳, 透出紗幔般溫和柔軟的鵝黃色澤。畫作之下,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她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纖凝破》——和宋纖凝的名字好像啊。”“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點什麼?”陌生男音突然響起,寧寧尋聲抬眸,在滿地散落的書冊裡,發現了坐在書堆上的年輕男人。她雖然看出這是個商鋪,對店裡的商品卻是一無所知,正要思考應該如何回答,就聽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來過這裡?”他真是毫不客套,開門見山。青年聞言神色一變,仍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他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卻已經生了大把白發與厚重眼袋,黑白相間的毛搭配上驚天動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國寶成了精似的。“城主夫人?”男人打了個哈欠:“你說哪個城主夫人?”寧寧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們兩個都來過?”對方不說話了。“要是說實話,我們自會給你報酬。”她想起自己可憐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邊緣瘋狂試探的錢袋,咬牙繼續道:“不知閣下能否透露一些情報?”“開玩笑,我是那種會因為錢財喪失原則的人嗎?客人的**必須完完整整保護好,這是我開店的信條!”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們願意多給點,也不是不——”他話沒說完,就見到一束白茫茫的劍光迎麵而來,冷冽如冰,恰好劃過他幾縷垂落的發絲。青年嘴角一抽。那個深夜進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語氣與神態都是溫溫柔柔,沒想到她身邊的少年人像條瘋狗,拔了劍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惡匪打劫,把他嚇得夠嗆。近日正值十方法會,這兩個隨身帶劍的年輕人一看就是仙門小弟子,雖然都穿了黑衣,心裡鐵定白得跟紙沒什麼兩樣。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報價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這些不諳世事的名門正派,沒想到被對方當場來了個下馬威,劍氣又冷又凶,全然沒有一絲一毫正道的做派。這是哪個宗門的徒弟?莫非……腦海裡緩緩浮現起某個門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陣哆嗦:“你們難道是,玄虛劍派的弟子?”寧寧看出這位想要訛人,並未攔下裴寂,應聲笑著點頭:“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他欲哭無淚。廢話啊。除了玄虛劍派,沒有哪個宗門能把弟子的頭顱掛在船上飛,堪稱魔幻主義巔峰大作,不服不行。這個恐怖門派早就鬨得滿城風雨,活生生成了嚇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積來的福分,讓他能與這兩位見上一麵,果真名不虛傳。論殘暴程度,玄虛劍派天下無敵。裴寂對陌生人從來沒有太多好脾氣,更何況這店家擺明動了歪心思,他握著劍麵色不改,把寧寧之前的話重複一遍:“兩位城主夫人都來過?”“有話好好說!都來過,都來過!”青年慌忙應道:“你們想打聽什麼?”那姑娘還是笑意盈盈的模樣,眼見同伴拔了劍,居然絲毫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這家店有何特殊之處?她們都來做過什麼?”他總算看出來了。這兩人的心,是在同一個煤堆裡滾過的。“我這兒的貨物,大多是咒術和符篆。”見寧寧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青年趕忙道:“這些符咒與名門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這鋪子裡,最講究一個‘邪’字。”邪。寧寧眉目稍斂:“邪術?”“正是!”青年從書堆裡勉強直起身子,語氣不自覺亢奮許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講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麼有用怎麼來。”修真界術法眾多、派彆林立,寧寧所接觸到的玄虛劍道,隻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了解的所有修行之道裡,符術可謂最是詭譎多變。意在筆先、揮毫落紙,點橫折捺皆有講究,哪怕錯位分毫,都可能與本意判若天淵;而筆墨丹青、朱砂浸血,繪製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會大相徑庭。“我看二位都是劍修,或許對咒術不甚了解。”青年很是客氣,衝著寧寧咧嘴一笑:“邪法多與詛咒、禁製和魂魄相關,既能千裡之外奪人性命,也可將旁人煉成可供操控的傀儡,隻有你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寧寧認真應道:“是挺邪乎。”“還有更邪門的呢!”男人來了興致:“我聽說啊,舊時魔族還有一種替命之術,能以他人的氣運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瞞天過海,連天道都奈何不了你絲毫。不止這些——”他講到一半察覺到裴寂不耐煩的視線,心知自己偏了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言歸正傳啊,那位宋夫人來找我,是想問有關換魂的事兒。”寧寧心口一緊,聽他繼續說:“那時她與城主感情不太好,來我這兒時麵色灰白。可換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雖然古籍中有過記載……但我畢竟就是個小店老板,哪會曉得具體的法子,隻能告訴她愛莫能助。”寧寧若有所思地應聲:“除了這個,她還有沒有問過彆的什麼?”“她是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直到最後也沒問出來,離開這裡沒過幾天,就突發重症病倒了。”青年眼珠子一轉,身體往前傾了些,把聲音壓低:“這還不是最離奇的——等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尚未嫁給城主時,居然也在某日進了我的店裡,詢問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他說著頓了頓,似是講得口乾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說奇怪不奇怪,我這家店向來行事收斂,很少透出風聲,來的多是達官貴人,尋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細。然而鸞娘自幼長在暖玉閣,連門都很少出,她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寧寧點點頭:“這‘肌骨重塑’——”這幾個字顯然問到了點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壓得更輕:“可不就是煉魂之術!以他人的魂力滋養己身肌體,不但可以維持容顏不老,對修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他說罷陰森森笑了幾聲:“你們難道不覺得,跟近日來的失蹤案很是相近嗎?”裴寂冷眼瞥他:“你覺得失蹤案與鸞娘有關。”他用了十分篤定的陳述語氣,青年聽後也並不反駁,聳肩應道:“你們應該就是在查這件事兒吧?這隻是我的一己之見,愛信不信。”寧寧念及大師姐安危,並不與他廢話:“你是不是覺得……鸞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纖凝?”“不然她問起換魂術是為了什麼?鸞娘又為何能找到這個地方?”青年抬眼望了望門外,確定寂靜無人後繼續說:“而且我聽說,鸞娘與曾經的性子大相徑庭,可不就是被徹徹底底換了個人嗎!”許是從未有人與他談論過此事,青年越說越來勁:“要我說啊,事情應該是這樣:宋纖凝對城主愛而不得,恰逢身體抱恙活不了多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氣之下用了移魂秘術,附在鸞娘身上。”他又喝了口水:“鸞娘正是城主喜歡的長相,然而未修仙術,總有容顏老去的一天,於是宋纖凝又動用煉魂之法,試圖永駐容貌、修為精進,讓城主越來越迷戀她。”這一番推理下來,倒也算是有理有據。寧寧眼底的陰翳卻始終沒消,沉聲問他:“店家,你可聽說過《紫薇術法錄》?”“宋夫人買過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術大能。”青年似笑非笑:“至於那本書,裡麵恰好講到了換魂術,隻不過所談甚淺,沒有太大作用。”對話進行到這裡,似乎許多事情豁然開朗,沒有了可以繼續聊下去的話題。寧寧想起下落不明的鄭薇綺,蹙眉沉聲道:“那煉魂之術,究竟應該如何操作?”“很簡單啊,無非是活人、咒法、布陣。”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麼,再度露出了略顯神秘的表情:“煉魂十分有趣,同一時間獻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饋也就越大。相同數量的魂魄,一個接一個煉製的效果,遠遠比不上同時獻祭——或許那些失蹤的姑娘還沒死,幕後凶手在等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大祭。”這讓寧寧想起浮屠塔裡的鵝城。當年的邪修們也是將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並煉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說,離奇消失的女孩們尚在人世……隻要他們儘快查明真相,也許就能救下包括鄭薇綺在內的所有人。“二位聽儘興了沒?”青年怯怯打量一番裴寂的神色,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的貨架:“看在我講了這麼久的份上,要不要買點東西?”玄虛劍派的弟子畢竟也不是惡魔,寧寧和和氣氣向店主道了謝,隨後又選了些或許有用的小玩意,才與裴寂一並離開店鋪。因為之前那段稀裡糊塗的牽手,兩人之間的氛圍一直極為微妙。之前聽店主侃大山的時候還不覺得,然而這會兒四下靜謐,連自己的腳步與呼吸都能聽見,夜色與微光融在一起,就更顯出幾分曖昧的意思。寧寧一邊往客棧方向走,一邊低著腦袋,試圖整理紛亂的思緒。宋纖凝為什麼要詢問換魂之事?鸞娘性情大變,當真與她有關聯嗎?以及,她之前是真的真的主動牽了裴寂的手吧?最後一個念頭出現得猝不及防,讓她腦海裡的推測瞬間停滯下來。寧寧有些彆扭地動了動左手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堅實的觸感,像在做夢一樣。想不通,為什麼她會下意識做出那種動作,還有那句“這樣才是牽手”……也太太太主動了一點吧!從這裡去往玄虛派所在的客棧還有一段距離,寧寧為了避免氣氛越來越尷尬,硬著頭皮向裴寂搭話:“師弟,你怎麼想?”她心下緊張,這句話脫口而出,沒經過太多思考。沒想到裴寂並未立刻應答,而是沉默著扭過頭來看她。他很適合夜晚,漆黑的發被晚風吹拂到額前,遠處幾顆遙遠光點猶如星辰墜落,懸在一雙陰鬱深邃的黑瞳,映出幾分明暗不定的光暈,像深潭月影那樣幽幽散開。寧寧被他這樣一看,心口便不自覺地發悶。裴寂語氣冷硬、不容置喙,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雖然刻意裝作並不在意,卻又帶了點遲疑的意味,尾音像是貓咪下垂的尾巴,漸漸變低:“師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寧寧一哽。哇,這個人!牽了手之後開始學會得寸進尺了!她可不是心裡緊張,想借由這個稱呼讓自己顯得正經一些嗎!乾嘛要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啊!幼稚!寧寧踹飛麵前的一顆石子,有些不服氣:“師弟不也是叫我‘師姐’嗎?”她把“師弟”兩個字念得格外重。承影爆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這算是撒嬌嗎?居然被寧寧懟回來了哈哈哈太遜了吧!”裴寂把頭轉了回去。寧寧察覺他移開視線,便趁機抬起眼睫,不動聲色地瞧他一眼。月光讓裴寂棱角分明的輪廓稍顯柔和,從她的角度看去時,能見到對方緊繃的下頜。纖長如鴉羽的漆黑長睫垂落在他眼前,襯得目光愈發晦暗不明。她看不透裴寂此時此刻在想什麼,隻知道他皺了眉頭。然後裴寂微微張了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與此同時偏過腦袋,正好撞上寧寧清亮的目光。兩個人同時把視線挪開。“我——”寧寧聽見他低低出了聲,在短短一個字後戛然而止,隨即而來的是淺淺吸氣聲。裴寂的嗓音像是從胸腔裡悶悶地湧出來,雖然隻是短短兩個字,卻被他念得格外生澀笨拙,每個音韻都在舌尖百轉千回,仿佛不舍得觸碰。所幸他最後還是念了出來。裴寂說:“寧寧。”寧寧,叫得還挺好聽。寧寧走在昏暗的小道上,不知怎地,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連帶著一顆心臟也嘩啦啦飛起來,怎麼也抓不住。“喔。”她抿了唇斂去嘴邊的笑意,把雙手背在身後邁步時,帶了點跳起來的衝動,佯裝出一本正經的嚴肅口吻:“裴寂小朋友,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承影一邊捂著嘴笑一邊說:“裴小寂,她這是在說你幼稚。”頓了頓,又嘿嘿嘿笑得更厲害:“你可不能認輸啊!聽我的,叫她一聲‘寧寧乖寶’或‘寧寧小親親’,嘻嘻嘻嘻她絕對不敢再調侃你了。男人就是要主動一些,強勢一些嘛!”若真那般叫出來,她的確是不敢再調侃,他卻跟直接死掉沒兩樣了。裴寂沉著臉,骨節分明的右手把劍握得更緊,雖然眼底多了幾縷不耐煩的殺氣,唇角繃成一條直線,把上揚的弧度悄悄壓下。原來她的名字從自己口中念出來,會是這樣的感覺。單薄的疊音溫和又輕盈,僅僅是念出那個名字……都會讓他緊張得心下一緊,卻也忍不住想要揚起嘴角,開心到無法抑製。他真是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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