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百一十一章(1 / 1)

寧寧麵無表情站在大漠入口, 遙遙望向昏黃的天地交接處。為防止死氣外溢,天壑外圍被仙門設下結界。隔著一道無形屏障,她所在的這一頭麗日當空、金光萬道, 另一邊則黑霧籠罩, 隻能隱約窺見模糊天光。魔氣之下, 層次分明的沙丘連綿起伏, 有如凝固於半空的怒浪滾滾。黃沙處處, 偶爾自遠處掠過一道茫茫黑影, 不知是天邊倉促而來的飛鳥,還是妖魔稍縱即逝的影子。天羨子他們還是沒來。當時她話音落下, 好端端的車夫竟突然化身為憤怒的公牛,狂喘著氣就拉著韁繩拚命往前衝。她與另外兩人在馬車裡被顛來顛去,毫無防備之下向後仰倒, 本以為即將撞上木板,後腦勺卻落在一處溫溫軟軟的地方。原來是裴寂伸了手, 輕輕護在她腦袋上。寧寧本想出聲詢問, 方才的力道有沒有把他手掌壓痛。沒想到下一個恍惚, 便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裴寂身體很冷,呼吸卻是熱的。寧寧被一把拉過, 嘴唇恰好落在他鎖骨附近,每當稍作呼吸的時候,氣息悠悠回蕩於頸窩裡頭, 都能感到後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她當時不敢說話也不敢動,更何況車裡還有個林潯。寧寧:……她已經不想去看林潯的表情, 以小白龍的性子,恐怕早就麵紅耳赤,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害羞。這樣的三人空間堪稱折磨, 寧寧抵達天壑後立刻匆匆逃離。奈何另一輛馬車還沒過來,她在等候的間隙百無聊賴,乾脆朝車夫搭話:“大叔,您對這大漠了解多少?”“你說天壑?”車夫吸了口煙鬥,往結界內一睨:“仙魔戰場,進去的人挺多,出來的嘛……”他說話時眼珠悠然轉了個圈,臉龐被白煙映得有些模糊,略帶了狐疑地問她:“看你們的模樣,應該是頭一回到這兒來,人生地不熟的,就這樣闖進去,不怕出事?”寧寧搖頭:“我們做過準備。”天壑大漠凶險萬分,他們一行人來到此地,自然不可能頭腦空空。地圖、常見精怪與注意事項都有過了解,加之有溫鶴眠這個人形科普機器,進入大漠後問題應該不大。她停了一陣,又道:“近日以來,大漠裡可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兒?”“這我就不知道了。”男人笑了笑:“我們當車夫的,整天都在鎮子裡來回跑,哪會知曉大漠裡的古怪。你若真想打聽這個,不如問問那群盜物賊——他們成天待在大漠,說不定能看出幾分貓膩。”盜物賊。寧寧因這三個字心頭一動,憑空生了幾分興趣:“大叔,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陸晚星’的姑娘?”“陸晚星?”車夫定定看她,微蹙眉頭:“你怎會認識她?”“巧合而已。”寧寧見他神色不對,好奇繼續問,“陸晚星怎麼了嗎?”“倒也沒太大問題——隻是那丫頭吧,實在有點古怪。”他們兩人皆是閒來無事,車夫又是個藏不住心裡話的話簍子,甫一提起陸晚星,一張嘴就再沒停下:“當年大戰的時候,有幾個鎮民給修士帶路,往天壑大漠裡邊走,結果被魔修收買,導致那群修士全部慘死——這事兒你有沒有聽過?”寧寧點頭。“陸晚星她哥,就是帶路的其中一個。”車夫露出略顯嫌惡的神色,把音量壓低:“但你也知道,給魔物辦事兒,無論它們把報酬吹得有多天花亂墜,到頭來能給丁點兒好處嗎?不可能!”寧寧本以為那隻是個無關緊要的故事,沒料到其中還有此等糾葛,一時間好奇心更重:“那些人出事了?”“是啊!他們拿著一堆金銀珠寶出來,連夜要帶著家裡人跑路,結果還沒踏出家門,謔——!”他說得激情澎湃,有了幾分說書人的氣勢:“那群人就紛紛倒地,被魔息抽走精氣,成了再起不能的乾屍!至於從魔修手裡拿到的珠寶,也全都化作腐物和爛泥——都是報應啊!”“所以說,”寧寧若有所思,“魔修早就對他們下了惡咒,欲要趕儘殺絕。”“就是啊!”車夫連連點頭:“信誰都不能相信邪魔,誰知道那群怪物心裡存了怎樣的心思——哎喲,跑題了,咱們不是在講陸晚星嗎!”這會兒裴寂與林潯也從車裡出來,小白龍還沒從之前所見的那一幕緩過來,自始至終低著頭,龍角微微泛了粉色。寧寧不看他們倆,試圖通過與車夫的談話轉移注意力:“對,陸晚星。”“她爹爹早就過世了,同兄長與娘親相依為命,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家中就隻剩下陸晚星和她娘。”車夫道:“說來也奇怪,她哥做了那樣的醜事,在平川的名聲早就臭了,留在這裡隻能挨白眼。當年帶路的其餘幾戶人家早就搬出平川,隻有陸家留了下來,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要說的話,她爹也算是個人物——我們鎮子裡出了名清正廉潔的鎮長,可惜在一次火災裡為了救人,死了。”說到這裡,他歎了口氣:“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勾結魔族死了,女兒吧……陸晚星整天在大漠裡進進出出,乾起盜取遺物的勾當,我曾見她鬼鬼祟祟地與外人來往,應該就是在做交易。可惜,可惜。”裴寂聽了半晌,冷不丁突然出聲:“她曾做過在活人身上行竊的事麼?”“啊?”男人一愣:“盜竊……應該不至於吧?”話題到此便戛然而止。不遠處響起一道高昂馬鳴,正是天羨子等人所在的馬車匆匆趕來。從車門裡滾落一團果凍形狀的類人物體,如同死去般軟綿綿癱倒在地,赫然是賀知洲肉。車夫目光一凜:“追擊得如此之快,後生可畏啊。”坐在馬車上的青年亦是麵目猙獰:“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技藝竟如此出神入化……可惡,這次是我輸了。”寧寧:……你們大漠人是怎麼回事啊大叔!如果忽略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被大漠車夫的男人血性顛得肝腸寸斷的話,一行人總算是暢通無阻地進了大漠。天壑魔氣盤踞,在穿過結界的刹那,就能清晰感受到從四麵而來的淡淡壓迫感。這鬼地方連空氣都顯得渾濁不堪,天羨子因修為高深,麵色與尋常無異:“越往裡走,這股魔氣就越強。你們可得當心。”大漠當屬蠻荒之地,外層被多人踏足,已很難看出當年仙魔戰場的痕跡。劍修劍氣外露,尋常妖魔不敢近身,因而比起來此地尋寶的普通人,他們向內深入的速度要快上許多。正如天羨子所言,隨著漸漸靠近大漠中心,寧寧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周圍的魔氣已越來越濃。她心有所感,看一眼身旁的裴寂。魔族擺明了在針對他,此番前來天壑的所有人裡,裴寂是最為關鍵的一個。天羨子心知他會被魔氣影響,特意在此之前準備了諸多清心丸與抑魔丹,用以壓製魔息,讓其不受大漠裡彙集的氣息操控。更何況經過煉妖塔一戰,寧寧吞下靈樞仙草,而裴寂成功破除心魔,兩人修為都得到極大提升,由金丹一躍到了元嬰境界。境界提升之後,對於魔氣的抑製力也大有所長。大漠裡滿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寧寧最初的好奇漸漸褪去,四下打量周圍景色。她本是百無聊賴地在看,猝不及防之間,忽然瞥見一道掠過的黑影。天羨子淡聲一笑:“察覺到了?”溫鶴眠:“當心。”話音剛落,天邊突然響起鳥鳴陣陣,眾多紛亂影子遮天蔽日,不過恍然之間——便有數道身影自天邊俯身而下,向眾人襲來!“附近有引魔香。”天羨子發出一聲輕嘖:“魔族果然破了大陣。”天邊與沙丘皆是暗影浮動,強烈妖氣伴隨著魔息肆意蔓延,寧寧拔劍出鞘,斬去突如其來的一隻鳥妖。如今妖風大作,四麵八方都是竄動的妖魔,她大概了解一些魔修所想,知曉他們此番來襲的目的,應是一行人中最為重要的溫鶴眠或裴寂。其他人也是這麼想。因而當荒漠之中沙土驟顫,數條藤蔓自沙丘而起,一時間黃沙漫天、腥風大作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把注意力轉向兩人身側。哪知妖影紛然,藤蔓襲去的方向,並非溫鶴眠與裴寂。寧寧一愣。她的劍上是一隻沙魅,而腰間纏著的——一條與漆黑魔氣融為一體、難以察覺氣息的妖藤。寧寧腦海中彈幕爆炸。抓她做什麼?難道這些妖物是無差彆攻擊?為什麼不按照說好的劇本來,她隻是個無辜的惡毒女配啊?旋即便是用力一卷。女孩的身影與藤蔓一道下落,竟墜入由黃沙卷作的漩渦之中。天羨子駭然大喊:“寧寧——誒!裴寂!你怎麼也跳了!”他分身乏術,咬牙望一眼賀知洲:“照顧好溫長老和林師弟,我帶他們回來!”寧寧覺得自己在做夢。夢裡的一切都極其模糊,光影來回閃爍,凝聚成許許多多變幻不息的影子。她見到水墨般漾開的巍峨高山,燈火通明的悠長街巷,以及紛飛縱橫的劍影刀光,最終畫麵一滯,四散的影像渾然聚攏,凝作一道纖長人形。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空白,整個世界裡,仿佛隻剩下她與那個人。好險好險,她差點以為自己稀裡糊塗死掉,眼前正在播放回顧一生的走馬燈。然而一見到他,立馬就能明白是在做夢。因為那人是她完完全全沒有見過的模樣。這是個男人,或是說少年。寧寧安靜看著他,腦袋裡浮起很不合時宜的念頭:隻可惜不是裴寂,若是在夢裡見到他,她說不定能比平日裡大膽一些。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好奇走上前。少年人由霧氣凝聚,不過是道無法觸碰的虛影。他穿了件乾淨整潔的白衣,麵孔像是被打亂的拚圖,五官都是模糊一片,全然看不清相貌。寧寧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嘗試在夢裡開口:“那個……你好?”那人沒有應答,像具死屍或是玩偶。說老實話,有點恐怖。寧寧不習慣這種詭異又死寂的氛圍,凝神端詳他滿臉的馬賽克,正打算伸手碰一碰,突然見到那人渾身一顫。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最是恐怖,寧寧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卻發現對方並沒有繼續動彈。唯一與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心口上暈開了一片血跡。少年身著白衣,殷紅鮮血漫如潮湧地溢出來,便顯得格外突兀與可怖。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見他的五官,寧寧卻莫名有種感覺,這個人正在注視她。她分明與他全然不相識,此時卻不由自主感到胸口發悶。心臟無比劇烈地開始跳動,每一次撞擊都沉重如巨石,敲得她有些懵。隻不過須臾之間,寧寧就憑借多年以來的經驗,腦補出了無數符合仙俠世界觀的故事。比如奪舍,比如前世今生,又比如失去的記憶與忘記的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肉麻,把自己腦補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比起前世今生稀裡糊塗的糾葛,她寧願相信眼前這位兄弟是從m79星雲下凡的外星人,正在利用腦電波或潛意識與她進行深層次溝通。寧寧戳一戳那人肩膀,隻碰到無形的白煙。她還想說點什麼,奈何剛一張口,耳邊竟響起另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來自某個女人。“快醒醒。”這道聲音將她從渾渾噩噩的夢境拉回現實,寧寧兀地睜開眼睛。很好,身體疼得像是散架,這裡不在夢裡。今天已發生了太多怪事,她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順便回憶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他們一行人遭遇魔族設下的引魔香,她在亂戰中被一根妖藤卷入漩渦,為脫離桎梏,拔劍將藤蔓斬斷。然後——寧寧蹙眉回想,然後她在無儘黑暗裡失去支撐、不停下墜,本打算禦劍穩住身形,卻被另一股更為強烈的力量籠罩,旋即失去意識。至於她如今所在的地方……視野之中是一片純白,與寧寧夢中所見極為相似。與之不同的是,那個被馬賽克掉的少年不見了蹤影,飄浮在她眼前的,是團濃鬱白煙。今日的所見所聞遠遠超出她的想象。當寧寧還望著白煙發愣時,竟有道女人的聲線從煙氣裡傳來,輕靈柔軟,似是在笑:“你又來了。”……又?她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寧寧腦袋裡一團漿糊,忍著疼開口:“你是誰?”四散的白煙倏然一頓,帶了些許困惑地問她:“你不記得我了?這麼多年來,你來到此地數次,從沒忘記過。”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女人是誰?對方為何會表現得……像是與她認識?還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夢裡的少年。寧寧隻覺得頭痛欲裂。“好可憐。”白煙倏然聚攏,凝成麵目模糊的女性形態,逐漸向她跟前貼近的同時,五官也一點點成形。冷冽寒氣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白影的雙手已然覆在她雙頰兩旁。那女人自顧自說,空洞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視她,聲線飄渺如雲煙。“身上的死氣還是這麼濃……既然忘了我,那你可否還記得——”寧寧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在下一瞬間兀地僵住。白煙攜來女人喟歎般的低喃,每個字句都無比清晰,重重落在她耳膜:“在不久之後,你就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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