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們湧進村來,參加村民們為它們舉行的盛典,白色的陽光照耀著蝗蟲的皮膚,泛起短促渾濁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動著無數的觸須,敬蝗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惟恐傷害了那些爬在他們身上、臉上的皮膚嬌嫩的神聖家族的成員。九老爺隨著毛驢,走到八蠟廟前,祭蝗的人群跪斷了街道,毛驢停步,站在祭壇一側,用它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情景。幾百個人跪著,光頭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吮吸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梁溝裡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麵對著這等莊嚴神聖的儀式,我充分體驗到癢的難挨,如果恨透了一個人,把一億隻蝗蟲驅趕到他家去是上乘的報仇方式。蝗蟲腳上強有力的吸盤象貪婪的嘴巴吻著我的皮膚,蝗蟲的肚子象一根根金條在你的臉上滾動。我和你,我們站在祭蝗的典禮外,參觀著人類史上一幕難忘的喜劇,我清楚地嗅到了從你的腋窩裡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碩大的蝗蟲蹦到了你的紅紅的鼻頭上,蝗蟲眼睛明亮,好象從眼鏡片後透出來的淫蕩的光芒撩逗得你身體扭動,你的畸形的腳把其餘一些企圖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蟲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著你的不健康的臉,那隻大蝗蟲正在你臉上爬行著,你的眼裡迸發出那種藍幽幽的火花。你是我邀請來參觀這場典禮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顯現是多麼樣的不容易,這機會才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你不珍惜這機會反而和一頭螞蚱調起情來了,我對你感到極度的絕望。先生!你睜開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爺煩躁不安地挪動著他的大腳,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蟲踩得稀巴爛,你對蝗蟲有著難以割舍的親情,我知道你表麵上無動於衷,心裡卻非常難過。可是,我們不是反複吟誦過: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嗎?我多次強調過,所有的愛都是極有限度的,愛情脆弱得象一張薄紙,對人的愛尚且如此,何況對蝗蟲的愛!你順著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聲中,四老爺持爵過頭,讓一杯酒對著浩浩蕩蕩的天空,吹鼓手的樂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脹的腮幫子上,都掛滿了蝗蟲。四老爺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識——把一隻用肚子撩撥著他的嘴唇的蝗蟲打破了,蝗蟲的綠血塗在他的綠唇上,使他的嘴唇綠上加綠。四老爺始作俑,眾人繼發瘋,你看到了嗎?跪拜蝗神的群眾騷動不安起來,他們飛舞著巴掌,劈劈啪啪,打擊著額頭、麵頰和脖頸、打擊著脊背、肩膊和前胸,巴掌到處,必有蝗蟲肢體破裂,你是不是準備打自己一個嘴巴,把那隻在你臉上爬動的蝗蟲打死呢?我勸你打死它,這樣,你才能真正品嘗到紅蝗的味道。我們吃過的蝗蟲罐頭都加了防腐劑,一點也沒味。祭蝗大典繼續進行,四老爺麵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燃燒後的黃裱紙變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紙灰索落落滾動,請你注意,廟裡,通過洞開的廟門,我們看到兩根一把粗細的紅色羊油大蠟燭照亮了幽暗的廟堂,蝗神在燭光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仿佛連那兩根雉尾般高揚的觸須都在輕輕抖動。四老爺敬酒完畢,雙手捧著一束翠綠的青草,帶著滿臉的虔誠和擠鼻弄眼(被蝗蟲折磨的)走進廟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蝗神奓翅支腿,翻動唇邊柔軟的胡須,齜出巨大的青牙,象騾馬一樣咯嚓咯嚓地吃著青草。你看到蝗神吃青草的驚人情景了嗎?你沒有看到,也罷,看不到就算啦。我十分喜愛你額頭上那七道深刻的皺紋,當你蹙起眉頭時,你的額頭就象紅色的燈心絨一樣令人難以忘懷。你要不要吃茅草?哎哎,入鄉隨俗嘛!再說‘生處不嫌地麵苦’。多食植物纖維有利健康,大便味道高雅。對不起,我的話可能刺傷了你,要不乾嗎要讓額頭上的燈心絨更燈心絨一些,好象一個思索著宇宙之至理的哲人。四老爺獻草完畢,走出廟門,麵向跪地的群眾,宣讀著請鄉裡有名的庫生撰寫的《祭八蠟文》,文曰: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東北鄉食茅家族族長率人跪拜八蠟神,畢恭畢敬,泣血為文:白馬之陽,墨水之陰,係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終信守之訓。吾等食草之人,粗腸礪胃,窮肝賤肺,心如糞土,命比紙薄,不敢以萬物靈長自居,甘願與草木蟲魚為伍。吾族與八蠟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備黃米千升,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鑒。五十載後又重逢,紛紛吃我田中穀,族人心裡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齧土已瀕絕境。幸有蝗神托夢,修建廟宇,建立神主,四時祭祀,香煙不絕。今廟宇修畢,神位已立,獻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盞,大戲三台,祈求八蠟神率眾遷移,河北沃野千裡,草木豐茂,咬之不儘,齧之不竭,況河北刁民潑婦,民心愚頑,理應吃儘啃絕,以示神威。蝗神有知,聽我之訴,嗚呼嗚呼,泣血漣如,貢獻青草,伏惟尚饗。四老爺拖著長腔念完祭文,吹鼓手們鼓起腮幫,把響器吹得震天動地,蝗蟲從原野上滾滾而來,蝗蟲爬動時的聲響雜亂而強烈,幾乎嚇破了群眾的苦膽。我們把視線射進廟內,我們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蟲領袖依然象騾馬一樣吞食著四老爺敬獻到它嘴邊的鮮嫩的青草,我們注視著它生龍活虎的形相,從心靈深處漾發對蝗神的尊敬。你與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爺高聲誦讀過的祭文,你發現了沒有,這祭文挑動蝗蟲,過河就食,並且吃儘啃絕,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過河來拚命。這時,群眾紛紛站起來,有幾個年老的站起來後又栽倒,毒辣的陽光曬破了他們的腦血管,他們也成了供獻給蝗蟲的犧牲。正當群眾們遙望蝗蟲的洪流時,坐在毛驢背上的四老媽長嘯一聲,毛驢開蹄就跑,九老爺緊緊追趕,無數的蝗蟲死在驢蹄和人腳下。毛驢跑到祭壇前,撞翻了香案,衝散了吹鼓手,四老爺躲在一邊顫抖。四老媽高叫著一一聲音雖然出自四老媽之口,但絕對是神靈的喻示:它們還會回來的,它們爬著走,它們飛著回!老四老四,你發了昧心財,乾了虧心事,早晚會有報應的!你忽然驚恐不安地問我:真的有報應嗎?我問:你乾過虧心事嗎?你搖著頭,把目光避開。你現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後的四老爺象條垂死的老狗一樣倚在臭杞樹籬笆上,眯著混濁的老眼曬太陽,豔陽似火,他卻渾身顫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現在正回憶著他的過去呢。要是有報應,那也挺可怕……你說。你怎麼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呢?我問,你是不是也想捐門檻?你搖頭。我說:你要是捐門檻的話,要砍伐一平方公裡原始森林!你說我胡說,我說我是跟你開玩笑呢,你說要是有報應的話——你不說了。我想回城裡去,你怕冷似地縮著肩頭,說: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與你握手告彆。老大娘你扭動著緊緊裹在那條破舊的燈籠褲裡的蒼老的臀部,象一隻北京鴨與蘇州鵝交配而生的雜種扁毛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親切地盼著住在高樓上的一個舊俄國軍官象狗一樣伸出生滿肉刺的舌頭去舔舔你的鈕扣,你穿著一件斑馬皮縫成的上衣。你還在動物園工作嗎?我辭職了,我到亞洲音響公司去了。你是音樂家?我是動物語言研究者。你保護動物嗎?不,我虐待動物。你活剝了斑馬的皮?我活剝你的皮,斑馬是我丈夫。然後,你坐在一張用虎皮蒙成的沙發上,亂點著蜥蜴般的長舌,舔食著一杯用開水衝成的濃厚的麥乳精或是一杯美酒加咖啡;觀賞著牆壁上一幅一流畫家精心臨摹的油畫;一個生著三隻乳房的裸體女人懷抱著一個骷髏,周圍,生長著一些沼澤地裡的植物,植物的莖上綴滿紅蝗蟲,你和他肩並著肩,注視著油畫,他的兒子坐在你們身後的沙發上,劈著腿,端詳著自己的稚嫩的小小生殖器,一聲也不吭。你們的心裡都燃著烈火,燉魚的鍋下藍火熊熊,鹹巴魚的味道溢出來。巴色又漲價了。因為肉類先漲了價,政府鼓勵人民吃魚。肉為什麼要漲價呢?因為糧食漲價了。糧食為什麼會漲價呢?因為紅蝗成了災。這就是商品交換規律嗎?原始交換?不,是價值的規律。枯燥得很。是理論吧?交換過程可是一點都不枯燥。原始的交換,貨幣尚未成為流通的中介,交換形式簡單方便,富有羅曼蒂克精神,披著含情脈脈的紗裙。哎喲喲!後來,你們把那個參拜著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拋在客廳裡。你們象一對迷醉的企鵝。你很駭怕,你一抬頭就看到他的麵部肌肉飽綻的妻子在鏡框裡冷冷地對你微笑,並發出一聲聲的長歎……客廳裡傳來一聲動物的慘叫,你們毛骨悚然,衝到客廳你們發現,男孩的生殖器上鮮血淋漓,一把沾滿鮮血的鉛筆刀扔在地板上……你怎麼啦?他問,他驚惶失措地問,淚水在眼眶裡滾動。男孩不動聲色地坐著,象冬瓜一樣的長頭顱疲倦地倚在沙發的靠背上。一隻肮臟的黃毛裡生滿跳蚤和虱子的波斯貓伏在電冰箱高高的頭顱上,閉著眼睛,均勻地打著呼嚕。貓身上那股又腥又成的好象醃巴魚一樣的味道突然喚起了一種陌生而親切的回憶,當然,毫無疑問地,貓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樣喚起了他的親切又陌生的回憶。不是貓的味道,是巴魚的味道。巴魚又他媽的漲價了,所以動物園的門票貴了。怎麼回事?海豹要吃巴魚呀,還是斑馬好,斑馬隻吃草。一點麩皮也不吃?吃點豆餅。那大豆早就漲價啦。都怨蝗蟲。貓身上的味道必定喚起你們類似的回憶。貓隻舔一點被蝗蟲撐昏的麻雀頸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貓!不許你掀鍋,鍋裡的巴魚部煮糊了。一種麵對鮮血的恐怖使你們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漬,你們的脊髓裡都遊蕩著一股股溫柔的、不祥的冷氣……電冰箱隆隆地響起米,波斯貓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色的眼睛裡射出一道懶洋洋的司空見慣的光往,掃射了解一下你們倆美麗的麵孔,又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周身散發著醃巴魚味道的波斯貓繼續齁齁而睡,電冰箱的響聲戛然而止,房間裡陡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好象陷進紅色沼澤裡,紅色的淤泥沾稠又溫暖,淹沒了你們的脖頸嘴巴和鼻孔,隻露著四隻憂鬱的眼睛和兩顆玲瓏剔透的、蒼白的頭。你們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聳立著,壓力增大,血管膨脹,你們的耳朵象鮮紅的楓葉在你們的蒼白額頭上投下暗紅色的陰影,你們利用最後的時光品嘗著巴魚。一抹夕陽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劈劈啪啪響著,穿透進來,照著生有三隻乳房的裸體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髏,照著孳生色欲的紅色沼澤,照著色情泛濫的紅色淤泥裡生長著的奇花異草,照著臥在一株莖葉難分頗似棍棒的綠色植物的潮濕陰影下的碧綠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泡象黑色的氣球,當然還照耀著他的兒子沾滿綠色血汙的他的傳家之寶。你驀然憶起,也是在一個晚霞如火的時刻,你的兒子用一把鋒利的剃須刀切斷了一隻黃背小烏龜富有彈性的脖頸時的情景,那隻名貴的小烏龜腔子裡流出的血液也是綠的,與他的兒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樣的顏色,正象老黑格爾說過的一樣:曆史是驚人的相似!這時你才想起,進入這個房間時,你還是一個青絲如墨的少婦,而現在,你已經是一個既畏寒又畏熱,乳房象空布袋一樣耷拉到大腿根、經常被紮進褲腰裡;形單影隻、無人問津的老婦人了。這時,你感到胸口憋悶,呼吸窘迫,不,無法呼吸!粘稠的紅色淤泥堵塞了你的鼻腔。灌滿了你的喉管,你拚命掙紮著,但也隻能用一點微弱的意識進行掙紮了,溫暖、多情、象發黴的棗花蜂蜜一樣的紅色淤泥牢牢地吸住了你的四肢。血液上衝,使你眼睛裡的毛細血管破裂,你兩眼鮮紅。儘管你用刀割出五層眼皮,儘管你眼下的黑暈足有銅錢般大,儘管你的睫毛象密集的柵欄,儘管你用你的洞穴般的勾魂眼攝去了多少好漢的魂魄,都無法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終於看到,那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聽到你的呼喚之後,立刻把脖子緊縮進烏黑的皮夾克裡,隻露出一隻尖尖的嘴巴,宛若一隻冰涼的大龜。你痛苦地封閉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你睜開眼睛時,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紗布包紮著他兒子的傷口。他兒子手持著一根香蕉,寡淡無味地、機械地戳著那個男人聰明智慧的腦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貓的腥氣裡,麻木不仁地注視著這一幕可以名為‘父子情深’的戲劇,感到一種蝕骨的淒涼。你說:要我幫忙嗎?他不願回答,他的兒子卻把長長的腦袋揚起來,好奇地問:阿姨,你和我爸爸為什麼象貓一樣叫?你聽到問訊,感到臉皮發燒。男孩又說: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關著門學狗叫。他厲聲喝斥:兒子,不要胡說!乳白色的門被敲響,不,是金屬的鑰匙在金屬的鎖孔裡扭動發出的金屬聲響,最先被驚動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顧不上為兒子包紮了,他象一隻雄雞從地上跳起來,臉色如黃土。他撲到門邊,頂住門,回頭對你說,輕聲說:我們可是什麼事也沒有。你麻木地站著,聽著門外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的妻子提著旅行包回來了。你打量著這個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著非洲的山岡和河流,斑馬還有河馬。(她提著一個破帆布包,身上散發著巴魚的味道。)打量著這個女人頭上的一根寶藍色的發卡你想起了自己頭上也有一根翠綠的發卡。他象下級見到上級一樣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動著,確實象一個即將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門。那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白紗布抱在腿間,向著女人撲去。母子倆擁抱親吻……你滿臉是淚……他向他的妻子介紹你時,板著他的臉,一本正經,好象一頭閹割過的騾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對你這類對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極度不耐煩,他的妻子也用那種為丈夫驕傲的目光斜視著你。你雖然多次見到過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這類目光,但還是感到難過。……那女人擎著你的發卡衝出來,舉著一條毛巾衝出來。她舉著那條毛巾象高舉著一麵憤怒的義旗,你看到他——幾十分鐘前還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地開導著你的他——象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漸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麵前,仰著一張承露盤般的可愛的臉,在她老婆的膝間。他老婆嚎叫著,把你的綠發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臉上,把金絲眼鏡打落地下。他跪著,焦急地摸索著。你的腮上響過兩聲之後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兩耳光,你仰仰身體,退到電冰箱上,沉醉在波斯貓的巴魚氣味裡。你聽到他哀求著:是她……是這個婊子勾引的我……你好象生著蝙蝠般的翅膀,從高樓降落到地麵……是她勾引我……原諒我吧……那天晚上,你穿著黑色長裙鮮紅褲衩肉色高筒絲襪乳白色高跟羊羔皮涼鞋,拎著一個鯊魚革皮包,你其實是狼狽逃竄。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打開小皮包,掏出小鏡子,照著一張憔悴的臉。你的嘴唇象被雨水浸泡過的饅頭皮,蒼白,破裂。你掏出管狀口紅,擰開蓋,把口紅芯兒用手指頂出來。那口紅芯兒的形狀立刻讓你聯想到他兒子那個割破的小玩意兒,立刻讓你想起剛剛看過的紅蝗的肚子。你對這種聯想感到有點輕微的惡心,但你還是用它仔細地塗抹著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鮮紅掩蓋了蒼白和醜陋,你才停下手。後來,你走上了那條八角形水泥索坨了鋪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連那隻火炭般的畫眉的瘋狂鳴叫都沒把你從迷醉狀態中喚醒。這時,一個男人拤著一塊半截磚頭立在你的麵前,你心中突然萌發了對所有男人的仇恨,於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個耳光,也不管他冤枉還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黴透頂!)後來,你進了‘太平洋冷飲店’,店裡招魂般的音樂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煩意亂,匆匆走出冷飲店,那個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湊上前來,你又搧了他一個耳光。(我真是窩囊透了!)男人都是些肮臟的豬狗!你屈辱地回憶起,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夏天裡發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罵你的話象箭鏃一樣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強烈的光線照花了你的眼……一個多月前,你打過我兩個耳光之後,我憤怒地注視著你橫穿馬路,你幽靈般地漂遊在斑馬線上。你沒殺斑馬你身上這件斑馬皮衣是哪裡來的?你混帳,難道穿皮衣非要殺斑馬嗎?告訴你吧,斑馬唱歌第一流,斑馬敢跟獅子打架,斑馬每天都用舌頭舔我的手。你錄下動物的叫聲究竟有什麼用?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研究動物語言的專家。雪白的燈光照著明晃晃的馬路,我看到你在燈光中跳躍、燈光穿透你薄如鮫綃的黑紗裙,顯出緊繃在你屁股上的紅褲衩子,你的修長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裡大幅度甩動著,緊接著我就聽到鋼鐵撞擊肉體的喀卿聲,我模模糊糊地記著你的慘白的臉在燈光裡閃爍了一下,還依稀聽到你的嘴巴裡發出一聲斑馬的嘶鳴。我隻有祝賀和哀悼。斑馬!斑馬!斑馬!那些斑馬一見到我就興奮起來,紛紛圍上來,舔我,咬我,我聞到它們的味道就流眼淚。非洲,它們想念非洲,那裡鬨蝗災了。我還要告訴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車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歎了口氣。波斯貓,他家的波斯貓也壓死了,他難過得吃不下飯去。男人的可惡的性欲,是導致女人墮落的根本原因!(墮落的女人是散發毒氣的爛肉。男人使女人墮落,墮落女人又使男人墮落。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在我的經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個夢中,你穿著一條洗得發白、補著補丁的破爛燈籠褲,咬牙切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