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食草家族 莫言 1356 字 2個月前

“我們知道村裡好多人都議論我們。”大毛有些不高興地說。“議論我們過去的事,誰說了什麼我們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興地說。“誰想什麼我們也能猜到一半。”“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也能猜到一半。”“本來我們能全猜到的。”“後來我們發瘧疾他給我們吃了毒藥。”“一種紅色的小藥丸。”“吃到嘴裡甜絲絲的。”“毒藥都是甜絲絲的。”孿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對我說著同樣意思的話。他們嘴裡有強烈的野蒜的味道。他們倒在草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們,問:“你們打算怎麼辦?”他們揉著眼睛,不高興地說:“困覺困覺,困覺起來再說。”他們一歪頭又睡過去了。我夾在他們中間,睡不著,就仔細地聽他們一唱一和地說夢話:那天夜裡,他們認為我們睡著了——其實我們沒睡著,哥,我們是吃肉吃累了——我們吃肉吃醉啦,坐著歇息哩——肉在我們肚子裡唱歌——我們的肚子像石磨一樣忽隆忽隆響著——一古嘟一古嘟的沒嚼爛的豬肉爬到喉嚨裡來,我們合不得浪費,嗚嗚啦啦地嚼幾口,又咕咚一聲咽下去啦,這時候滿嘴裡都是黏稠的豬油——老阮的目光在我們身上轉悠著。照到哪裡哪裡亮。弟弟,唔,哥哥。——無邊無沿的可怕可厭又誘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對蝦一樣的景象在我們的麵前遊蕩著——像一層薄雲,絲絲縷縷,透出湛藍的底色,有時破一個洞,洞裡出現清晰的圖景,黑紅的心臟在洞裡急一陣慢一陣地跳動著——這是誰的——還出現過粉紅色的、表麵布滿針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麵上的蠢蠢欲動的海蜇皮——這是誰的肺——哥哥,唔,弟弟。我們聽到了屬於我們死去的親娘的歎息聲。我們看到娘像隻鬥笠大的黑蝙蝠在眾人的頭頂上飛翔著,我們確切地感覺到肉翅膀扇起來的陰涼的風。可他們全都不知不覺,這群混蛋!弟弟,我們那時候是有如此之神嗎?是的,哥哥,那時候我們就是那樣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喚著。對,叫聲很尖,直紮耳朵眼裡。我們的心被那叫聲紮得一拘緊,連著又一拘緊。拘緊拘緊又一拘緊。拘緊的滋味可真是難熬難捱。娘娘娘可怕的親娘。娘娘娘可憐的親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凍壞了……他們悲楚地歎息著……夏天,她是多麼豐滿,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帶菜的顏色,明晃晃,如同塗了一層牛油……娘在夏天裡牛皮哄哄,蚊虻咀蟲不能把她來阻擋……娘在夏天的夜裡從來不穿衣服……夏天的夜裡我們看到她時她總是赤身裸體……像個熟透了的香瓜……像隻剛生下來的小豬……倆奶子像倆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喚著,逗著我們,吸引著我們……ma——ma——ma——我們的心發出這樣的叫喚……哥哥,我很難過……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們多麼想撲過去,墜在親娘的奶子上……我們哭了……很傷心,鼻涕流到嘴唇上……這時候娘走過來,娘從梧桐樹上摘了兩片大葉子,輕飄飄地飛到我們眼前……娘變成了一隻大蝴喋,梧桐葉是她的綠翅膀。她用翅膀為我們揩鼻涕……她在眾人的頭上飛舞著,把一層又一層的壞運氣覆蓋在他們頭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對對對,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冰雪覆蓋著那幾間小屋,灶膛裡重新塞滿了劈柴,明亮的火舌舔著鍋底,小屋裡溫暖如春天,我們集中精力消化著腹中的豬肉,肉汁滲入我們的血液,變成我們的肌肉、骨骼……火在煙囪裡嗚嗚叫,風在煙囪裡嗚嗚叫……他們都癡癡迷迷地看著灶膛裡的火,王先生身上的虱子蠢蠢欲動,他癢得抓耳撓腮,忍無可忍便解開褲腰帶,把一把一把的虱子抓出來扔到灶膛裡去。火暗了一刹,緊接著又明亮起來,灶膛裡劈劈啪啪地響著,是虱子們在爆炸。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開來,他們都緊張地抽著鼻子……阮書記罵王先生是個老狗東西胡鬨竟然燒虱子,王先生挨了書記的罵顯得很高興,哈哈地笑著,連山羊胡子都哆嗦。他從裡屋裡抓了一把“六六六”藥粉撒在褲襠裡,沫洛會說老賊當心把老雞巴頭子藥爛了。他們都笑了,齜出漆黑的牙齒。隻有她不笑……她臉上沒有血,嘴唇的顏色像乾枯了的桃花瓣兒的顏色,眼睛冰涼冰涼,很黑。很白。黑的多。白的少。不是一團漆黑。還有幾線白,精細細兒。不好好看也就是一團漆黑啦。挺像兩塊浸在涼水裡的黑鵝卵石。更像兩隻明蓋的屎殼郎。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那隻奶頭上生著一顆小豆粒那麼大的瘤子,奶子遮掩著她半個心。不跳啦她的心。又跳了她的心。她的心停停跳跳跳跳停停,像小狗走道用嘴巴東嗅嗅西聞聞,還蹺起後腿借著牆角啦樹根啦什麼的胡亂撒尿。你說是隻小牙狗子?她是母的呀小母狗怎麼撒尿你也不是沒見到過。我們不是說她的心嗎?不是沒說她嗎?難道說人是個母的,心可以是個公的?可以是個小牙狗,為什麼就不能是個小母狗呢?弟弟,我們不要爭啦!好哥哥,我不和你爭啦……她雙手端著那塊白劈柴,劈柴上放著那顆已經烏黑了的豬心。她為什麼不吃……她的頭腦子一團糨糊……阮書記笑著說你發愣怔快把它吃啦不用愁什麼都不要發愁一切有我給你做主人黨啦回城啦上工農兵大學啦一切都包在你阮大叔也就是我老阮的身上啦……她的幾乎一團漆黑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水淋淋的光彩;這光彩是房簷上冰淩子的光彩,很涼很涼……真難過……好難過……她低下頭,咬了一口豬心。我們親眼見她咬了一口豬心。她的嘴裡填著豬心真難看。她的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左上方歪去;右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隨著向右上方歪去。就這樣就這樣突然間突然間她眼裡咕嘟咕嘟湧出了淚,淚水是黃的,好像是馬尿色,沿著她鼻子兩邊的溝流進了她的嘴裡……我們看到她光著腚和老阮在床上打滾,披頭散著發,騎著大白馬……她又咬了一口豬心……圖像在她頭上三尺活動著,閉著眼也能看到……她捂著嘴跳起來,拉開門衝出去……冷氣吹著我們的肩膀……她站在門外的雪地裡,彎著腰,哇哇嘔吐著。她把吃下去的黑東西吐在潔白的雪上……像臭狗屎一樣。明天早晨我們看到啦,確實像臭狗屎一樣……她的嘔吐聲那麼響亮。因為是靜極了的深夜,野兔子在五裡外的雪上困難地爬行,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我也聽到啦。是隻公兔子。耳朵缺了一塊。像老王奎家的細腰狗咬的。明天我們去捉它嗎?——她好像要把自己的心也嘔出來。嘔出來被狗叼走啦?——爹的嘴又撇起來啦!看到啦。阮書記起身出去,把她攙回來啦——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在劈柴上——我該回去啦,她掏出一塊疊成方塊兒的手絹擦擦眼睛和嘴巴,然後站起來穿大衣——沫洛會抱兩捆劈柴,我們一起走,老阮說,要儘心飼養,不能讓它們全死光!說豬呢。豬在土坯房裡擠成了堆,隻有那隻怪誕的母豬站在一旁,歪著顆母狼一樣的頭。——一行三人:女赤腳醫生背著藥箱昏昏沉沉在前走,連兩個大奶子都為嘔吐時凍得變成冰涼。阮書記瘸腿跟在她腚後嘴裡絮絮叨叨,抱著兩捆劈柴胳肢窩夾著紅纓槍的沫洛會跟在最後邊有些瞌睡腳下發滑摔在雪窩裡啃了一嘴雪。我們被沫洛會給逗笑啦——這兩個小雜種做了什麼好夢啦?瞧他們笑的,王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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