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枯燥的白晝又開始啦。孿生兄弟與昨天一樣,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裡咕嚕著連串葡萄似的夢話。夢話的內容是與放牛放羊有關的事,摻雜著那頭會說話的漂亮女豬的事。我仔細聽了一會,猜想到他們曾經在年幼時跟隨著一個生黃病的男人到大河灘裡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會了他們胡鬨。他們鬨上癮來差點送了小命。還有就是他們的爹曾與那頭女豬相好的事。還有就是他們的爹逼他們與那女豬胡搗弄,故意讓老阮書記看到,老阮捂著心口窩坐在地上。爹指著與豬胡搗弄的孿生兄弟問老阮:看看看,這兩個狗兒子怎麼樣?老阮臉如黃金捂著心口窩蹲在地上,說犯了心臟病啦。沫洛會提著紅纓槍去喊女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滿臉紅鏽,挺著個特彆大的肚子來了。他們說一眼就看穿那肚子裡有兩個小孩,都是女孩。彎著腰,盤著腿,抱著腦袋,閉著眼。我又一次感到饑餓。孿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飯,我不吃飯可不行。我試圖扒開堵洞的稻草出去尋點東西吃,剛要動彈,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聲戳進來,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個透心涼不可。刀麵上的嘴厲喝一聲:“哪裡逃!”我哭咧咧地說:“你行行好,放俺出去吧,俺已經好久沒吃東西,快餓死啦。”刀上的嘴撇了撇,說:“快去快回——你這麼討人喜歡的一個好孩子,怎麼舍得殺你?”我從草垛裡鑽出來,跑到一塊地瓜地裡扒了兩個地瓜生啃啦。肚子咕嚕嚕響,還不飽。跑到花生地裡扒了一堆花生,剝著花生吃了。肚子咕嚕嚕叫,還不飽。跑到蘿卜地拔了兩個大蘿卜,啃著吃啦。肚子不叫啦,飽了。剛要起身回稻草垛,從地道裡鑽出來兩個民兵,把我活捉啦。兩個民兵,頭上紮著一樣的藍白格子毛巾,正腦門上打著一個蝴蝶結,紫花布褂子,白洋布肥腿大襠高麗褲子,斜挎著黃帆布子彈袋,攔腰捆一根黑皮帶,皮帶裡彆著兩顆木柄手榴彈,右手提著一杆黑色的漢陽造步槍。這兩個民兵生得一般高低,一樣的眉眼,連說話的腔調,走路的姿勢都是一模一樣,活活像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他們用大槍指著我,虎狼般凶狠,命令我往前走。稍一遲疑,他們便用槍筒子戳我的屁股。戳得我好痛好痛,我不由地哭起來。越哭他們越戳。他們還嚇唬我:“你要是敢再哭,我們就把手榴彈塞到你的腚眼裡去,一拉弦,讓你腚上冒白煙,腦袋上青天。”這句話可把我嚇毀啦,再也不敢哭啦。他們押著我走進一大片蘋果林,鮮紅的蘋果、翠綠的蘋果、金黃的蘋果……果實累累綴滿枝頭。他們不彎腰蘋果就會碰撞他們的頭。熟透了的蘋果被我們激起的氣流吹得劈裡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實早已經鋪了一層蘋果,大多數都開始腐爛,發出一股酸溜溜甜絲絲的味道。一群小黃鼠狼在樹枝上竄跳著,啃著蘋果。我瞅著機會,撒丫子就跑。他們高喊:“站住!你這個反革命!再不站住就開槍啦!”我猜想他們的槍一定是演革命樣板戲時雕刻的假槍,所以放膽跑。跑著跑著,聽到腦後啪——勾!一聲槍響!在我腦後又一聲槍響:啪——勾!這兩個狗娘養的,拿著真槍呀!我一頭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裡的地瓜花生蘿卜塊子,湧到嘴裡來,摻雜著一股屁味,連忙吐掉。槍聲震蕩,滿園裡的蘋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樣。他們攥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提拎起來,罵道:“反革命!哪裡逃?”他們再也不敢鬆開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樣拖著我。剛走出蘋果園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下圍著黑鴉鴉的一大片人。口號聲震天動地,楊樹上的烏鴉呱呱亂叫。他們把我拖進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張八仙桌後的老阮彙報:“阮書記,我們抓到一個壞分子!”阮書記還跟幾十年前一個模樣,通紅的大臉上汪著一層油,連一根細皺紋都沒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樣子,隨便說一聲:“待會再說。”“是!”他們回答。“你說不說?”阮書記冷冷地盯著被反剪了雙臂、剝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飼養騾子的老七頭。老七頭今年六十一,大號叫做李歡喜,給生產隊裡喂騾子。騾子用堅固的大牙,咀嚼著穀草的結節,炒黃豆的味道直透我們的肚皮,引起腸胃的痙攣。這是怎麼回事?“冤枉啊!阮書記!您老人家明察善斷,不該我老頭的事啊……”“狡猾!”阮書記威嚴地說:“吊起來!”白楊樹上早安裝好了定滑輪。兩個民兵拉著繩子,老七頭吱吱喲喲升了空。人被吊起時,為什麼要使勁低著頭?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楊樹上時,鼻子裡為什麼要躥出黑色的血?“你說不說?”阮書記問。“冤……枉……啊……”阮書記做了個手勢。兩個拽著繩子的青年民兵同時把手鬆開。老七頭掉在地上啦。裡格龍格裡格龍……適才聽得司令講,阿慶嫂屁股害癢癢……參謀長為俺看了病,診斷結果是痔瘡……裡格龍格龍……這小刁一點麵子也不講,不由俺老胡怒滿腔……摘自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第十二稿。老七頭掉到地上後,圍觀的群眾便齊聲高唱起上邊摘錄的戲文,連胡琴演奏的“過門”也由嘴哼出來。一時群情振奮,場麵十分紅火。阮書記大聲說:“你老實交代!”地上沒動靜。一個民兵彎下腰去試試老七頭的鼻子,直起腰來說:“阮書記,他已經斷氣啦!怎麼辦?”阮書記說:“放到大鍋裡煮爛了,埋到蘋果樹下,上等的肥料。”阮書記還說便宜了這條老狗。抓我來的兩個民兵向書記請示:“書記,這個小崽子怎麼辦?”“他犯了什麼罪?”阮書記問。“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蘿卜吃。”阮書記冷冷地打量著我,又冷冷地說:“這樣的小雜種,留著也是禍害,拉到白楊樹下去斃了吧!”群眾歡呼起來,十幾個小腳的老太太從人群中擠出來。她們一個個塗著胭脂抹著粉,嘴唇上刷了一層紅漆。來到八仙桌前,她們就開始脫衣服,脫得隻剩一條三角小褲衩,小褲衩都是用鮮豔的紅綢子縫的。脫完了,每人腰裡紮上一條紅綢子,一手扯著一塊綢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鑼鼓響,好熱鬨!祖國大地紅爛漫,好看好看真好看,這就扭起秧歌來啦。我雖然死啦,但還牢記著若乾年前這場好戲。老太太們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頭。有的奶子像大水罐,晃蕩晃蕩的;有的奶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臍下;有的奶子沒了,隻剩下兩個大奶頭子貼在肋條上。我雖然現在早不活了,但還是知道這群跳舞為我送終的老太太後來都被餃子撐死啦!活該,誰讓她們撈著不花錢的餃子就猛吃呢!就在老太太們的輕歌曼舞中,兩個民兵把我架到大樹下,告訴我不許亂動彈,然後他們就走啦。等了好長時間,還沒動靜,我有些著急,轉身回去,看到在離我五十米的花生地裡,四個民兵正在挖掩體呢。抓我來的民兵高叫:“回過頭去——不許偷看——!”我麵對楊樹的粗乾,研究著粗糙的樹皮。越看越有趣,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樹皮,原來都是美好的圖畫:山,水,鳥,狗,馬,羊,眼,鼻子,房子……什麼都有。樹皮突然進裂,露出了白茬子,纖維崩斷,滲出了樹汁。好久我才聽到槍響。我下意識地轉身,迎麵就是一道奪目的藍光,耳朵裡嗡一聲響。響聲愈來愈尖愈細,像一縷藍煙嫋嫋上升,升到高空中,彙合成一個團體,成為一個新的輕清的生命,我獲得了自由,我獲得了幸福,我獲得了歡樂。在我周圍,舒緩地騰挪著千萬匹金黃色的天馬。它們的脖子彎曲好像點水的天鵝,堅實的利蹄劈斬著輕清的煙霧……如果我躍上一匹天馬,它就會把我馱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戀著地上的風景,想看看被靈魂拋棄的我的肉體是什麼樣子,掛念著還在稻草垛裡說夢話的孿生兄弟。我堅決地墜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間,她們竟然看不到我!這個發現使我欣喜若狂!我揪住一個老太太的長奶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喚了一聲,嚷道:“誰撕我的奶子?”她轉著圈尋找撕她奶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老太太掄起巴掌對準笑聲打過來,我輕輕一歪身體就閃過去了。為了教訓她,我對準她的屁股踢了一腳。她栽倒在地,爬起來,從跳舞隊裡退出來,飛一樣地逃跑了。那兩個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書記身旁,活像兩根樹樁子,我本來想去揍他們,但突然發現了我的屍體。天!我的腦蓋都被炸子掀掉了,腦漿子濺到了樹皮上,紅紅白白的,招來了一大群紅頭綠蒼蠅。我的小腿還在抖呢!憤怒湧上了我的心頭。我蹦了一個高,扇了那個開槍打死我的民兵一個耳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