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宮。”荀銳擦血的動作一頓。魏妙沁也不想同他親近,也不想開口怨憎,便隻淡淡道:“我的大嫂,應當說是從前的大嫂。她是南安侯府長子的正妻,我昔日在侯府時,她對我照顧得分外細致。如今南安侯府被封,她懷著孩子回了娘家……”荀銳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你要出宮去看這人?”“是。”“幾時回?”荀銳又仔仔細細擦起了手上的血。“……酉時。”“今日不成。”荀銳沉聲道。魏妙沁張了張嘴。荀銳又飛快地搶了話道:“但明日可以。”“為何?”“今日是我們新婚第二日。”魏妙沁怔了怔。“怎麼能去看彆人?”荀銳接著說完了後半句話,待說到後頭,他的尾音已是一沉,連帶眉梢眼角都又添了一絲冷銳。刹那之間,魏妙沁覺得有些荒唐。他和她兩情相悅都算不得,偏還拿出了尋常新婚夫妻的架勢來。魏妙沁張了張嘴,正撞入荀銳幽暗的眼眸中。他正盯著她,固執得要命。魏妙沁到了嘴邊的話,化作了一口氣,淺淺地籲了出來。“那就明日去。”荀銳神色軟和了些,叫道:“甘華。”躲在簾子後的甘華應了聲,忙躬身進來:“皇上有何吩咐?”“明日皇後要出宮……”魏妙沁聽他左一個“皇後”,右一個“皇後”,總叫她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一會兒想到這荒唐的婚事,一會兒又想到前朝皇後程氏。她忍不住出聲道:“你以後莫這樣叫。”荀銳麵色微沉,道:“不這樣叫?如何叫?縱使你願與不願……”都已經是我的皇後了。沒等荀銳將話說完,魏妙沁咬咬牙道:“倒不如叫我名字。”也免得她回回聽見,都覺得紮耳朵,越想越氣。荀銳一怔。強壓下去的怒火頓時泄了勁兒,取而代之的是驟然間洶湧而來的甘泉雨露,將他一顆心都浸了個透。荀銳閉了下眼,狠狠咬了咬後槽牙,唇齒間彌漫開的是一絲甜味兒。“妙妙?”荀銳出聲,嗓音低啞。魏妙沁不冷不熱地應了:“嗯。”荀銳卻盯著她,好似上了癮一般:“妙妙。”“妙妙……”他原先這樣叫她,是他擅自為之。哪怕她神色疏離、百般不願,但光是她的名字從舌尖滾動而過,都足以叫荀銳感覺到莫大的滿足感,好像叫得多,她便真真切切為他所有了。如今卻是她親口允諾了。妙妙。妙妙……他恨不能喚上十遍百遍。將那股壓不住的甜味兒,將整顆心都塞滿。魏妙沁的呼吸滯了滯。她總覺得打她說了那句話之後,荀銳盯著她的目光都變了。魏妙沁連忙轉過頭看向甘華:“明日我要出宮,去我大嫂杜氏的娘家。”甘華連忙躬身應了:“是,奴婢一切聽皇後娘娘的吩咐。”說話間,他還沒忘記往荀銳的方向看上一眼,見荀銳神色不變,甘華這才敢真的聽魏妙沁的話。“皇上,外間……”甘華小心地開了口。“你在此地盯著,直到清理乾淨為止。”荀銳說罷,上前一步,抓住了魏妙沁的手。他的手指方才在衣袍上仔仔細細擦過,擦得皮膚都泛起了紅,也泛起了熱意。魏妙沁的手微涼,被他一扣住,就不自覺地抖了抖。荀銳當她是怕他。他將牙關咬得更緊了些,又將她方才說話時的模樣翻來覆去在腦中想了數遍,這才沒有又撩起火氣。他抓著她往外走去,一路出了禦書房,宮人們自覺拉出了一丈遠跟在後頭。春紗與香彤提心吊膽地盯著前頭,盯得久了,倒是沒瞧見二人起衝突,隻是瞧著瞧著……香彤喃喃道:“娘娘與皇上倒也是相配得的。”春紗張了張嘴:“……是。”原先還有什麼小侯爺,閆家公子……能數上名字的,多了去了。如今再一比,倒也沒人再能比這位更尊貴了。前方荀銳突然頓住了腳步。被他的動作一打斷,莫說春紗、香彤等人了,便是魏妙沁自己的心也往上提了提,她忍不住問:“怎麼?”她哪裡惹著他了?荀銳突地轉頭看著她,問:“尋常夫妻新婚第二日,應當做些什麼?”魏妙沁:“……”一時間,簷下死寂。魏妙沁也叫他問住了。她……她又未成過婚,上輩子險些生生養成了老姑娘,最後倒也不等她再變老些,便在夢裡死了。她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後頭一乾宮人也都愣住了。這按照規矩吧,第二日當是要去拜見太後的,可這哪裡有太後呢?新後還應當宴王侯夫人朝廷命婦。可這大婚都沒按規矩來,這如何按規矩來?荀銳沉默半晌,似是在回憶。不多時,聽他道:“回坤寧宮。”魏妙沁愣了下:“回坤寧宮作什麼?”荀銳低聲道:“在異族,若是夫妻新婚,第二日是連帳子都不出的……”魏妙沁開始沒懂他的意思,等反應過來之後,魏妙沁瞪大了眼,麵上一紅,連退了好幾步,僵硬地轉開了話茬:“今日磕暈那個是誰?”“馮汝國。”魏妙沁對那人麵容不熟悉,但對這個名字卻是熟悉的。“是個慣會撒潑的。七年前,還磕暈在宮門外過。”魏妙沁撇了下嘴:“他有一個兒子,四個女兒。那個兒子便同他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先前在逸園,與幾個破落戶並一塊兒作詩,卻是些言語不當,調.戲邢家姑娘的淫.詩。邢家在京中縱使再是末流,卻也不該受這氣。魏靜遠撕了馮正的帽子,同他起了衝突。倒也沒怎麼著他,自己從樓裡跳下去摔斷了腿,偏說是魏靜遠逼的……”馮汝國是個什麼貨色,荀銳一清二楚。莫說是他,他全家上下是什麼貨色,荀銳都清楚。荀銳低聲問:“你為魏靜遠打抱不平?”魏妙沁猛地頓住了。她扭頭看了一眼荀銳,荀銳眸色深沉。魏妙沁磨了磨牙。這人真是,渾身都是雷,一踩一炸。魏妙沁慢吞吞地搖了下頭:“我罵馮正呢。”她飛快地又將話茬拉遠:“馮家幾個姑娘我是見過的,過得比邢家幾個庶女都還要不如……他們家的女孩兒被輕賤得厲害。偏馮汝國那老東西還想著,將女兒教得更死板怯懦些才好……真真誰見了都能欺負。馮正是長兄,卻是半點用也無……”魏妙沁一邊往下說,荀銳便在一邊仔細聽著,一聲不吭。魏妙沁說著說著,就頓住了。她在同荀銳說些什麼?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事……平日裡與杜氏、春紗、魏靜遠他們罵罵,便也就罷了。說給荀銳聽……怎麼都有些奇怪了。魏妙沁驟然沉默下來,荀銳擰了下眉,這才開口搭了話:“之後呢?”“之後……沒之後了。”荀銳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又或是方才瞧著又凶了些?原本好端端地說著話,怎麼突然就不說了?他仔細聽了她說的話,儘管什麼徐正,什麼魏靜遠,又什麼徐家姑娘、邢家姑娘,都同他沒有乾係,他也絲毫不關心……但他是想聽她說話的,哪怕她再說什麼趙家、李家、王家……說誰都好。隻要她同他說話,他便能一直聽下去。氣氛陡然又陷入了尷尬之中。幾個小太監豎起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眼瞧著又沒聲音了,都是急得不行,偏偏主子說話,哪裡輪得到他們來插嘴?二人又是往前走了一陣。魏妙沁一眼掃見旁邊的紅牆,低聲道:“園子後頭正對著一個水榭,不如去那裡。”總歸她是不想回坤寧宮的。荀銳默不作聲,同魏妙沁向那邊走去。等入了水榭,荀銳方才又擠出了話茬來,搭話道:“你明日要去見杜氏,那你便同我說說杜氏……”魏妙沁驚愕回頭:“說她?”“你不是說她往日待你好麼?便說她如何待你好的。”魏妙沁頓了下:“那倒是有許多的話說了……”宮人相繼呈上了茶水點心,然後便規矩地退開了。魏妙沁不自覺地掐緊了手掌,好一會兒才鬆開。荀銳倒也不急,這下並不催促她。又過了好一會兒,到荀銳正發愁地想著,該想些什麼話來同她說的時候,魏妙沁驟然開口道:“杜氏嫁進南安侯府時,我年紀尚小。興許因是周圍人都順著我的緣故,我脾氣並不大好的,平日也嬌慣得緊……聽她說自己會做甜羹,做得極好,便要她做了給我吃……”荀銳默默不語。哪裡脾氣不好?她卻是他見過脾氣最好的貴女。又哪裡算得嬌慣?他從來都是想著,將她小心翼翼捧在掌中,要什麼便能給她什麼。他想抱著她,連跨階梯,都不累著她……他這樣將她扣在身邊,小心待她,恨不能將心都掏出來給她。若將來有一日,他死在了她的前頭,她可還會像記得杜氏一樣,也記得他的好?“我也會做甜羹。”荀銳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