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銳到底應下了魏妙沁。他立在殿中,任內侍服侍他穿衣。甘華在一旁悄悄打量荀銳神色,見荀銳雙目微合,似是不怒而威,卻又嘴角弧度柔軟,好似心情大好。實在叫人拿不準心思。甘華忍不住暗暗嘀咕,誰都曉得元檀郡主有兩摯友,一個是靜王府的魏靜遠,一個是閆將軍府的閆焰。皇後與他們二人情誼深厚,皇上就不怕真讓皇後去了靜王府上吃醋都來不及?其實不止甘華,便連魏妙沁也覺得有些怪。待荀銳處理完政務,二人又一處用過膳後,便坐上馬車朝宮外行去了。“等等,那是什麼?”魏妙沁卷起簾子,叫住了宮人。宮人哪裡曉得,忙看向了皇上。魏妙沁不由也回頭去看荀銳。“你久不見他們,自然應當備下禮物。也免他們擔驚受怕,胡思亂想。”荀銳淡淡道。魏妙沁一怔,他還想得到這些?若是自己再揣測他,倒是不知好歹了。單單是送一回吃的,送些小玩意兒也顯得不大夠了。她應當再回報荀銳多一些。魏妙沁哪裡知曉,荀銳早從與她去見大嫂杜氏開始,便嘗到了一分甜頭。荀銳甚至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曉他與魏妙沁大婚了才好。馬車很快駛出了皇城,皂色的篷子融入人潮之中,變得極不起眼。魏妙沁昨日沒休息好,倚著靠枕打了會兒盹。“主子……”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住了。魏妙沁一下醒了過來,歪了歪頭,卻發覺挨著了荀銳的肩頭。荀銳不知何時與她坐到了一處,左手執卷,右肩讓她抵著。難怪夢裡覺得枕頭有些硬……魏妙沁掃過他手中的書卷,忍不住道:“不是說手頭的事務忙完了麼?”“零碎一些小事罷了。”魏妙沁又匆匆掃了一眼,這才問簾帳外的宮人:“怎麼停了?是到了?”外頭的人得了回應,才答道:“是。”“那怎麼不動?”魏妙沁伸手將簾子卷了起來,卻聽得外頭的甘華道:“真是怪了,這靜王府外頭,怎麼一個人也不見?”魏妙沁聞言就要往下跳,被荀銳按住了。荀銳沉聲道:“先去叩門。”說罷,荀銳先行下了馬車,又扶著魏妙沁下去了。幾個護衛先行來到門前,屈指叩門,一手緊扣在了腰間的長劍上。儼然一副警覺之態。魏妙沁忍不住道:“京城之內,天子腳下,何須如此?”甘華忙在一旁道:“您有所不知,前兩日京中還出過幾個魏賊,膽敢當街殺人呢。”荀銳立馬掃了甘華一眼。甘華訕笑三聲:“奴婢隻是聽了一耳朵,胡說的,胡說的……”隨即閉了嘴。魏賊?魏妙沁反應了會兒,才意識到這魏賊是指先大魏的附庸。且不說大魏尚未到暴.政苛稅的地步,便是曆史上那些逼得四下起義的王朝,也尚且還有三兩忠臣走狗呢。大魏改朝換代,又哪裡是這樣容易的?隻是不知當街殺人殺的是什麼人……荀銳每日裡頭疼的事,不知有多少。難怪,她日日擔心著他來與她同房該如何,誰曉得他卻忙得少見人影。這廂出神的功夫,那廂已經將門敲開了。小廝小心翼翼探出頭來:“你們……是何人?”魏妙沁這才上前一步:“是我。”小廝先是一愣,隨後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怎麼,怎麼是您?快,快進來。”一邊說著,一邊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將門往兩邊推。“怎麼就你一個?”魏妙沁問。荀銳也在身後衝幾個護衛輕點了下頭,護衛們便一齊在門外使勁兒,很快就將厚重的兩扇王府大門完全推開了。小廝含糊道:“先前出了事,主子就打發了些下人走……哪裡還敢留這麼多人,外頭的人怕是要說咱們戴罪之身,排場倒還大。”說罷,他忍不住打量了一眼荀銳。靜王府中也知曉了魏妙沁封後的事。如今新帝剛剛以鐵血手段登基,不知殺了多少人,正是威勢嚇人的時候,不論那潦草的大婚是否合規矩,左右眼下是無人敢出來說一個“不”字的。先元檀郡主,如今便這樣成了皇後娘娘。身邊帶些護衛倒也不奇怪了。隻是這個……不大像是護衛,瞧著模樣俊美,氣質陰冷……難不成是新帝?不不不,哪能呢?這裡是原先的靜王府,乃是先皇室中人,新帝若是親臨,隻會是來抄家,豈會這樣和平便進了門?小廝遂也不再多想,接了他們一行人便往裡走。“這些日子裡,你們都這樣關著門?”魏妙沁問。“平日裡都會開一道小門,今個兒……”小廝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那些護衛,隨即再看了看魏妙沁,頓時覺得安心了些,才接著道:“今個兒有幾位主子的老朋友上門來探望,此刻正在花廳呢。”魏妙沁點了下頭,便也不再問了。當下局勢還未大定,靜王府若是招待客人,也不敢叫旁人瞧見,免得惹來猜測,牽連了友人。等到了花廳外,小廝先進門通報去了。魏妙沁扭頭打量遠處的假山亭榭,荀銳方才低低出了聲:“妙妙在看什麼?”在宮中荀銳這樣喚她也就罷了,這會兒又當著靜王府的下人,魏妙沁多少覺得有些彆扭。魏妙沁抿了下唇,壓下彆扭滋味兒,低聲說:“池子邊上種的玉玲瓏都枯了。”靜王府竟也顯得寥落許多。荀銳掃了掃那簇玉玲瓏,沒有出聲。那廂腳步聲近了。“妙妙?是妙妙嗎?”話音落下,人也來到了跟前。是魏靜遠,帶著先前那小廝出來了。荀銳的麵色不著痕跡地沉了沉,目光漠然地盯住了魏靜遠。魏靜遠渾然不覺,隻先顧得上去瞧魏妙沁。“瘦了些……”魏靜遠怔怔道:“那個姓宋的沒給你吃的麼?”小廝一聽,忙掐了自家主子一把。姓宋的?魏妙沁愣了下才明白過來,他說的就是荀銳呢。外人雖然知曉荀銳才是本名,但他們並不知荀銳的來曆,仍舊隻知他是宋家的私生子罷了。當著荀銳的麵兒,魏妙沁怎能讓魏靜遠被記恨上呢?“隻是舊疾犯了。荀銳待我……是極好的。”魏妙沁不想叫人擔心,也不想在旁人麵前下荀銳的麵子。魏妙沁說著,便回頭去看荀銳:“是不是?”荀銳還當魏妙沁見了魏靜遠便忘了他,乍然聽見魏妙沁的聲音,他喉頭輕輕一動:“……是。”魏靜遠這下才注意到了荀銳,當下臉色一變,一顆心也驟然被提到了至高點。原先荀銳還未造反稱帝的時候,他尚且還是被宋家嫡子欺辱的宋公子的時候,就叫人覺得他有幾分陰沉摸不透,甚至叫人莫名有些怕。如今更甚。饒是魏靜遠出身不低,見慣了各色場麵,在荀銳跟前,也有種自己是砧板上的肉的錯覺。“原來……原來還來了位貴人。”魏靜遠勉強露出了點笑容,眼底卻藏著更深的提防和敵視。他們倚靠的王朝覆滅在這人手中,他捧在掌中的青梅好友被這人強娶了去……他哪裡真正高興得起來?哪怕這人如今貴為九五之尊,親自登門,也叫他生不出半分受寵若驚的心。人來了,自然不能攔在外頭。魏靜遠也不敢攔。“請。”魏靜遠側過身,示意他們先行,自己則走在一旁。此處離花廳已經沒有幾步路了,轉眼便到了廳內。魏妙沁一行人動靜不大,但卻個個都身挾肅殺之氣,靜王和靜王妃乍然一見,本能地起了身。而靜王妃心思玲瓏,更是一眼先望見了隨行的甘華。甘華原本是伺候在建康帝身邊的,如今沒了建康帝,那他隨行伺候的還能是誰呢?靜王妃心下一淩,當下拜倒,高聲道:“拜見皇上,皇上萬歲!”周圍的人紛紛反應了過來,先後起身行禮,靜王也跟著變了臉,心下惶惶不安。直到靜王妃又喚了一聲:“郡……娘娘?”周圍的人忙望了望魏妙沁,靜王也悄然鬆了口氣。見到魏妙沁,他便放心些了。今個兒至少不是來抄家的。魏妙沁環視一圈兒。這花廳裡竟是坐了個滿當。卻說冤家路窄呢。趙玉菁竟然也坐在廳中,還在靜王妃的下首,麵戴薄紗,正扭頭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的魏妙沁。也不知上回挨抽的傷好了沒。魏妙沁目光微動,再看趙玉菁身旁,坐著的是個中年婦人,滿頭環翠。魏妙沁不認得,但大約能猜到,應是趙玉菁的母親。而靜王下首,則是那日一並在街上遇見的華家姑娘,身旁還陪著一名青年,一名少年。想來都是華家子。除此外,還有幾個人,魏妙沁更是一個都認不得了。她素來地位高,能到她跟前露臉,留下姓名的人物,少之又少。“愣著做什麼?看茶。”魏靜遠斥責了一聲下人。其餘人回過神,正想著要怎麼讓座,便見靜王、靜王妃先從上座下來了,隨後躬身將荀銳和魏妙沁請了上去。魏妙沁也沒有推拒。“今日來得不巧。”魏妙沁道。靜王妃定睛瞧了瞧魏妙沁頭上的簪子,心下說不出的動容。靜王府與南安侯府來往甚密,靜王妃幾乎是看著魏妙沁長大的,原先還曾動過心思要親上加親呢,隻是那時想著魏妙沁的婚事多半得由建康帝做主,這才打消了念頭。如今大魏沒了,靜王府跟著落了難,唯獨魏妙沁做了皇後。可妙妙沒有忘了他們。往日裡,她是元檀郡主,也是妙妙。如今她做了皇後,也還是那個妙妙。靜王妃忙道:“哪裡不巧呢?妙妙何時來,都是巧的。”趙玉菁微微變了臉色。靜王妃並未未覺,又悵然道:“可惜府中你慣愛吃的揚州菜的廚子,先前叫他自個兒領了賞錢回老家去了。”趙玉菁的臉色愈加難看了。趙玉菁不由悄然朝那座上的新帝望去。上次她猜馬車中便是新帝,可到底沒能親眼見到麵……其實她以前也是見過新帝的,那時新帝還是宋家庶子,她那時就道這人生得實在俊美,氣質也獨一份兒,宋家全家加起來也不如他一人好看。趙玉菁心弦正動,卻是被母親暗暗掐了一把。趙玉菁僵了僵,不甘不願地想起來,自己來這裡是為的什麼。靜王隨即也接了話,道:“還不曾向皇上和妙……娘娘介紹,這是華家的大姑娘,大公子和二公子。這是趙姑娘和趙家的夫人。這是石家的夫人和石家的公子……”荀銳冷眼不語。彆說是座下的人了,就連靜王心底都有些發怵。魏妙沁倒是朝座下頷了頷首。“甘華。”魏妙沁喚了一聲。“哎,奴婢在。”“東西呢?”“哦哦,是。奴婢這就去。”甘華轉身就去了。靜王妃忍不住問:“這是做什麼?”待她剛一說完,那廂幾個護衛先後抬了三個箱子進來。“久不曾登門,自然該備下禮物。”魏妙沁淺淺笑了下,實則連她也不知曉那裡頭放的是什麼東西呢。魏妙沁猶豫一下,扭頭看向了荀銳。她有意為靜王府做臉麵,但又拿捏不準荀銳的性子。以她上輩子所知曉的荀銳來看,這人要是往裡麵放顆人頭來威懾他人也是極有可能的。但二人自然還沒到心意相通的地步,哪裡是一個眼神便能明白的?荀銳察覺到魏妙沁在看他,當下悄然攥緊了拳頭,按捺住了心頭的鼓噪。就這麼轉頭與魏妙沁對視了起來。荀銳眸光陰沉沉的,魏妙沁一望過去便好似要整個沉進一汪深潭似的。但這些日子下來,多少也習慣了一些。魏妙沁眨了眨眼:?荀銳靜默無聲。魏妙沁又眨了眨眼。魏妙沁猶豫片刻,隻好伸手勾了勾荀銳的袖口,同時湊得近了些。這下荀銳渾身都繃緊了,幾乎按不住心頭猙獰的猛獸。“你在裡頭放了什麼?我開不開得?”魏妙沁在他耳邊小聲道。“……不知羞恥。”趙玉菁從喉中擠出了極低的聲音,但再小也蓋不住那語氣裡的憤恨,“當著這樣多的人……”難怪大魏覆滅,卻絲毫不影響她又在今朝得寵呢。什麼高不可攀的元檀郡主,如今不是舍了身段,當著眾人與新帝親密麼?趙夫人在一旁光聽了個音就嚇死了,恨不得捂了趙玉菁的嘴。這廂荀銳目光一閃,明白了魏妙沁的意思。他垂下眼眸,緊扣住了魏妙沁勾他袖口的五指。魏妙沁驚了一跳,掙也掙不開了。方才她動作尚且隱晦,但這麼一來,倒是大大方方攤在人前,一時叫所有人都看清了她與荀銳十指相扣。荀銳麵色不改,淡淡道:“你下令就是。”“甘華,打開。”魏妙沁吩咐道。她讓荀銳攥著手,大半個身子倒也就傾向了荀銳那邊,扭個脖子都彆扭得很。甘華聞聲將箱子挨個打開,卻見裡頭淨是些金銀器、玉器,囊括了婦人用的首飾,文人用的硯台,用膳的食器,盛物的容器……其上花紋精美,金銀器富麗堂皇,玉器則晶潤剔透,都是上品。眾人都呆了。荀銳在魏妙沁耳邊道:“建康帝私庫裡的東西。”原來建康帝私庫裡的東西還不少……拿了他的東西來用,魏妙沁自然說不出的痛快解氣,當下忍不住抿唇笑了:“陛下知我意。”荀銳心下一片柔軟,若非是當著眾人,知曉過於親近了怕是要惹怒魏妙沁,他便要忍不住將人按在跟前的桌案上的親吻了。他知她意。他盼望十年百年都能知她意,好叫總有一日,她能停下來回頭看看他了。靜王妃將那箱子裡的東西粗略一掃,心下也不免驚駭。她驚聲道:“怎麼敢收下如此大禮?”華家、石家人也跟著麵露驚訝之色。靜王府沒吃罪不說,還得了這樣的賞賜?趙夫人心下倒是暗歎了一聲,果真如此,老爺回家說的話並非虛言。魏妙沁又看了看荀銳,應道:“此物是皇上賞賜。”皇上有所賜,無論好壞都得接著,這是自古的規矩。靜王妃聞言,心下更是驚駭,但卻不敢再說推拒的話,連忙親自帶著嬤嬤、小廝將幾個箱子好好收下去了。竟是皇上賞的?大魏都沒了,靜王府哪裡還是什麼靜王府!皇上沒有降罪靜王府也就罷了,竟然還有賞?衝的誰的麵子,已經不必再想了。趙玉菁的麵色這下尤為的難看了。原先今個兒最重要的該是她,誰曉得魏妙沁一來,就又成了眾星捧月的那個!趙玉菁掐得指甲都快斷了。“我擰著難受。”魏妙沁衝荀銳皺了下眉,小聲道。荀銳摩挲了下她的手腕,這才鬆了手。魏妙沁坐直了身子:“今個兒趙夫人、石夫人,還有華家的姑娘公子,也是與我一樣來探望的?”靜王點頭:“是。”靜王妃歸來落座,笑道:“還有幾樁事,都是小事。”魏妙沁見這些人聽話不聽音,沒一個主動說先行告退的,偏偏她除了今日,下次出宮門又不知道該是什麼時候了……魏妙沁起身道:“我記得原先來府裡做客,靜王妃都會為我備上一間房。不知那間房還在不在?”“在的,我讓劉媽媽……”“魏靜遠,你領路,我去瞧瞧。我許久都未去了。”魏妙沁道。荀銳麵色一沉,想把魏妙沁按在自己腿上綁住,再把魏靜遠掐死。靜王妃不大敢應答。魏靜遠當下也起了身:“走罷!那屋子還留著呢,前兩日才清掃過。你若要住一晚都成……”靜王聽完也恨不得上去捂魏靜遠的嘴。趙玉菁忍不住又暗暗罵。不知羞恥!都已為人婦了,怎好再與魏靜遠共處?魏靜遠這幫人也是,她都不是什麼元檀郡主了,怎麼還這樣捧著她呢?這般女子,不就是長得好麼?皇上該懲治她才是!氣氛正凝滯的時候。魏妙沁轉身朝荀銳伸出了手:“皇上能與我同行麼?”荀銳一下雨過天晴。“好。”他低低應了聲。趙玉菁都快氣瘋了。新帝不是性情冷酷狠辣,陰沉不可捉摸嗎?怎麼轉眼就叫魏妙沁哄好了?荀銳起身與魏妙沁一並往外走。廳中眾人大氣都不敢喘,隻能屈身恭送他們,直到人走遠了些,靜王方道:“趙夫人,咱們接著方才的話說吧……”趙夫人心往下沉了沉,心道這樣一遭下來,靜王府隻怕要“坐地起價”了。但她還是笑道:“是,咱們接著說。”唯獨趙玉菁叫那麼一打攪,心思都散了,滿心想著魏妙沁。魏妙沁是要去做什麼?這女人不要臉得很,還不知要做什麼荒唐事呢!當著皇上的麵與魏靜遠親近嗎?不管如何設想,趙玉菁都覺得說不出的梗得慌。魏妙沁一行人很快到了一處偏院中。魏靜遠看了眼荀銳。方才妙妙與他親近得很……魏靜遠雖然有種,養了多年的白菜,突然間讓不知道什麼人給拱了去的酸楚感。但妙妙那樣與他親密說話,想必、想必是妙妙喜歡的吧……魏靜遠倒也不遮掩避讓了。魏靜遠出聲道:“方才我母親是不大好意思說,怕損了女孩子的名譽。這趙家登門是來探我家口風的……”“什麼口風?”“趙家要將趙玉菁嫁給我。”魏妙沁擰了擰眉。她這人心高氣傲,素來記仇得很。趙玉菁這樣上趕著來落井下石的玩意兒,若真是嫁了魏靜遠,天天杵在她跟前見著,那她豈不得氣死?“你說怪不怪?”魏靜遠嗤笑一聲,“我原先還聽閆焰說,這趙家有個姑娘想著嫁他呢……隻是知曉他們家與公主定了親,這才打消了念頭。趙玉菁心心念念想嫁個高門,如今靜王府都落敗成這副模樣了,還趕著來做什麼?”“是怪。”魏妙沁道。荀銳倒是隱約知道了趙家打的什麼主意。趙玉菁馬車衝撞了妙妙,這事已經由隨行的宮人護衛稟告給他了。那之後他特地將趙玉菁的父親趙博文從中挑了出來。這老東西畏懼之下,想必回家說了些什麼,為免趙玉菁再得罪妙妙,乾脆做主要將她嫁到與妙妙交好的靜王府。也許還盼著又博個好名聲,一舉多得。官場老油子罷了。卻是趙家想得多了。他不喜魏靜遠,但此人被世人視作妙妙的好友。趙玉菁那般貨色,若是給靜王府上添麻煩,便是在拖妙妙的後腿,更礙了妙妙的眼。這廂魏妙沁細細問了靜王府近況,得知那日後靜王府禁閉大門,府上安靜極了,沒有招來麻煩,魏妙沁看了看荀銳。是他往下囑咐了什麼?魏靜遠突地停住腳步:“我想從軍。”上一世的回憶一下籠上心頭,魏妙沁眼皮一跳,跟著猛地頓住了步子:“你瘋了?”“趙玉菁素來與你不對付,何況我又本不喜歡她。我不會讓靜王府就此一蹶不振,更不會通過一個女子來換得靜王府重振。趙玉菁的父親如今在新帝跟前……”魏靜遠喉頭哽了哽,突然想起來新帝就在後頭呢,“總歸無論他趙府如今怎麼發達了,都與我無關。我靜王府上原本就是武將出身。閆焰可曾同你說過?哦,是我忘了,這些日子你既見不得我,自然也見不到他。閆焰也要與我一同上戰場的。”魏靜遠壓下心頭的彆扭,含糊道:“我聽說自皇上離了邊城後,邊城就又遭異族襲擾了,動作竟比往日還要大。”說完這些話,接下來倒也自然了:“皇上如今貴為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再往邊城去。眼下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莫說我,京中已有不少昔日的勳貴子弟動了心思。”魏妙沁又氣又急,但也曉得魏靜遠說的話沒錯。她沒好氣地道:“你整日裡隻顧喝酒鬥馬,字兒寫得還像個樣子,哪裡在校場上好好磨礪過?我還不曾問你,你如今馬步紮得穩了麼?閆焰倒是比你強一些,但也隻是一些罷了……”閆焰出身將門,本事自然是不弱的。可就是這樣,也都慘死在了外頭,何況魏靜遠?魏靜遠一時語塞,訕訕笑了笑:“妙妙,哪有你這樣揭我底的?”“我是在這上麵生疏了些,可日後若是從軍,自然要勤加練習的。總歸……不能就這樣乾等著,等著天上掉好處,叫我們靜王府時來運轉吧?”魏靜遠是意有所指——無論如何,靜王府做不來利用魏妙沁謀前程的事。魏妙沁抿唇不語了。她或許應當欣喜,雖然上至建康帝,下至南安侯府,待她都是虛情假意,靜王府卻不曾變過。“時辰不早了。”荀銳突地出聲。魏妙沁記起來她同荀銳說了,今日還要去閆府,時辰確是不早了。但是荀銳不是沒答應去閆府嗎?魏妙沁轉身朝荀銳走去:“總歸此事不得魯莽……”魏靜遠神色失落:“這便走了?”魏妙沁心情好了許多,忍不住笑道:“怎麼?還要請我吃酒不成?”魏靜遠失笑:“你一杯就倒,我哪裡敢請你吃酒?”氣氛一時鬆快了不少,倒好似與從前無二。魏妙沁笑了下:“走了。”說罷,與荀銳並肩朝外行去。一聲“妙妙保重”哽在喉中,魏靜遠到底是沒敢當著荀銳的麵說出來。免得荀銳聽了反倒心生不快,跑去為難妙妙。半晌,魏靜遠方才斂住了麵上的笑容。哪能真回到從前呢?他沉下臉:“回花廳。”等回到花廳,靜王夫婦得知魏妙沁二人已經走了,靜王妃忍不住失落地歎了口氣,低聲與靜王道:“我都想著,妙妙這一趟不會是急著來為咱們做臉,免得外頭人落井下石吧?”“那般陣勢,想必是了。我等與皇上都未曾見過幾麵,何來情誼可言?皇上有所賜,自是瞧的妙妙的麵子。”“也不知妙妙可吃了苦頭?”“這怕是你想多了。依今日那模樣,新帝待妙妙應當是分外寵愛的……”堂下趙夫人忍不住輕咳了一聲:“魏夫人,你我二人不如到堂後去說幾句體己話。且讓他們小孩兒一塊兒玩去。”如今她不敢再稱“靜王妃”,自然在人前隻稱一聲“魏夫人”了。魏靜遠躬腰低頭與靜王妃低低說了幾句話,靜王妃臉色微變,但隨即就定住,將趙夫人請到堂後去了。這廂魏妙沁與荀銳出了靜王府,卻並未立即驅馬離開。荀銳垂眸道:“他若真要從軍,讓他去也無妨。我會囑咐邊城林絳照顧他一二。”魏妙沁與魏靜遠說起話來口吻熟稔,他心下嫉妒得都快瘋了。魏靜遠若真去送死也好。魏妙沁倚著車,望著荀銳:“你在邊城時,是如何行軍打仗的?”荀銳一滯。妙妙問的是我?她沒有往下問魏靜遠。問的是我。荀銳攥緊的手指微微放鬆了些,陰晴不定之色也從他眼中褪去了大半。邊城的日子對於他來說,便如吃飯飲水一般簡單又枯燥。要他說出來,反倒不知該從何處開始說起。荀銳嗓音艱澀地啟唇道:“邊城以軍功論。這是林絳定下的規矩。軍功便是指,斬殺多少敵軍,以人頭數計……我初到營中時,一日便……”荀銳一下頓住了。荀銳記起先前在軍營中,魏妙沁不知何故來了營中,見他在校場上與人較量,不僅沒有半分欣賞,倒好像畏懼他那時的模樣……我還同妙妙說什麼殺人?她聽了豈不要更怕我?魏妙沁小聲問:“怎麼不說了?”“倒也並非是什麼值得提起的事。”荀銳冷硬道。魏妙沁覺得荀銳這人實在怪,又怪又複雜。哪怕已經有了上一世的記憶,可她仍舊覺得這人神秘得捉摸不透。荀銳是異族人……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斬下了同族人的頭顱?若說重生後,一開始荀銳在她心中,便隻是那個上一世旁人口中的“奸惡之徒”,如今倒是有些不同了。撕去那層傳聞的麵紗,二人好像成了這天底下挨著最近的人。魏妙沁的睫毛輕顫,她緩緩眨了下眼,問:“邊城的日子苦麼?”“不。”他早已經嘗不到什麼是苦了。若要說苦,求而不得才是苦。荀銳眸底的深沉之色變得更濃,他這才與魏妙沁的目光交接到了一處。眼下也不苦了。妙妙方才的話不正是在關心他麼?荀銳此刻再想起靜王府中,魏靜遠與魏妙沁當他的麵分外熟稔,也不覺得如何生氣了。那不正說明妙妙如今絲毫不避諱他了,什麼話都敢在他跟前說,儼然與他更親近些了麼?魏靜遠倒也不必死了。荀銳道:“我會讓魏靜遠不必吃苦的。”魏妙沁先是歎了口氣,然後又忍不住笑了:“誰同你說這個了?”魏妙沁蜷起手指,擰了擰裙擺,道:“他說的倒也不無道理,靜王府得尋法子自救,哪能就這樣擎等著呢?他年紀也不小了,身後又再無靠山,科舉這條路是不大走得通。何況他那本事……原是衣食無憂世子爺,何曾認真作過幾篇策論?從軍確是一條好路……若真要去軍營,便應當嚴厲些,吃些苦,將來上了戰場才不會一招未出,便叫敵人砍頭了。”荀銳默不作聲地聽著。妙妙是極聰明的。可若是哪日,她也會這樣細心為他謀劃便好了……荀銳心底的妒忌冒了個頭,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你若……”不想讓他死,這有何難?我可保他隻立軍功而不死於戰場。你求我便是了。話到了荀銳的唇邊,也還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眼下魏妙沁肯這樣同他說話,似乎沒有先前的半分抗拒,馬車內竟有一絲靜謐祥和的味道……荀銳舍不得去打破。“什麼?”魏妙沁問。此時馬車外卻是傳來了聲音:“可是、可是皇上與娘娘的車駕還未走遠?”那人的聲音略緊張。魏妙沁見了人臉未必與人名對上號,但才在靜王府中說過話,聽過幾句聲音,這會兒記憶尚存呢。“好像是華家的大公子?”魏妙沁道。說罷,她撩起了車簾,朝外看去。荀銳麵色霎地又冷了下去。華家人、石家人,連趙家人也都從靜王府中出來了。趙夫人的麵色尤其不好,趙玉菁罩著麵紗看不清。但想也知道,該是靜王妃已經拒絕了趙家的提議。魏妙沁斂了斂目光,倚著車窗問:“何事?”她今日梳的自然也是婦人發髻,墮馬髻多慵懶,大袖往臂彎處滑了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高貴、慵懶又嬌豔。與婚前沒有半分區彆。好似仍舊是那個京中第一貴女,死死壓眾人一頭的元檀郡主。華家的大公子微微拜下,道:“娘娘在花廳中遺失了一物。”“何物?”華大公子上前兩步,將手中的東西遞了上前:“一條禁步。”華姑娘跟著上前兩步,從他掌中取走,快步走到馬車前,放在了魏妙沁手中。荀銳麵色更冷,一手攬住魏妙沁的腰,將她從窗前帶離,牢牢扣在懷中。隨即眾人隻見新帝那張銳利漠然的麵容,出現在了窗口處。姿態強勢。一下眾人都仿佛被釘在了那裡,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荀銳低頭將從魏妙沁手中拿走,低聲道:“去閆府。”護衛應聲,驅車而動。魏妙沁自然不會再去留意什麼禁步,更顧不上掙開荀銳了,她歡喜出聲:“現在去麼?”說罷,也不等荀銳開口,當下又道:“甘華,走了。”甘華會意,轉身與眾人道:“諸位還不恭送?”石夫人當先躬身行了禮,其餘人這才遲緩地跟上了。趙玉菁胸中的嫉妒幾乎都快溢出來了。她從父親口中得知,魏妙沁做了新帝的皇後,那時雖有嫉妒,可到底不如親眼見到來得更叫人心緒難穩。這便是貴人!貴人有閒心時,與你說一兩句話,可都是高高在上的。若是眼底看不進你去,便連多施舍給你一個眼神都欠奉。趙玉菁心頭哽得慌,不由回頭道:“華大公子。”華大公子直起腰,轉過身。趙玉菁似笑非笑道:“我們竟不知娘娘在花廳中落下了東西,大公子怎麼到方才才說出來?”氣氛有一瞬的凝滯。連華姑娘都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哥哥。一時門口沒有一人說話。趙夫人輕咳一聲:“菁兒……”華大公子這才道:“位卑怎敢輕易與娘娘搭話。”說罷,就不再多言了。趙玉菁還想問,那你現在怎麼就敢了?那廂華姑娘已經沉下臉去,冷冷睨了趙家人一眼,吩咐下人將馬車牽來,立即走了。石家人不想攪合進來,也跟著先行了一步。趙玉菁胸中立刻憋了火:“她怎麼也敢給我臉色瞧?石家也是牆頭草!我就說……爹出的什麼餿主意,叫我來嫁什麼魏靜遠!連姓華的都瞧不上!魏靜遠一心向著魏妙沁,我就是嫁了,也膈應不到魏妙沁。反是我自己先氣死了……”趙夫人歎了口氣:“不必說了。魏夫人已經婉言拒絕了。”趙玉菁一僵:“什麼?他們家如今的境地,憑的什麼來拒絕我?”趙夫人拉著她上馬車:“在人家門前說什麼話呢,上了馬車再說。”趙玉菁氣急:“是不是魏妙沁從中作祟?”“噓,怎麼直呼娘娘姓名?”“母親,您今天瞧見沒,一個個的,都在看魏妙沁!過去說是什麼?說大半個京城的勳貴子弟,都傾慕於她呢。可她如今都已嫁了人,還四下勾引人做什麼?也不怕皇上降罪她?哦,是了,她如今舍得放下身段去討好,想必將皇上都哄住了……”趙夫人聽她越說越不像話,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臉上:“你這張嘴啊!你爹說過多少次了!早晚趙家得毀在你這裡!”趙玉菁又是怨憤又是委屈,撲在趙夫人懷中哭起來:“我過去可說過什麼?那時她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元檀郡主,也就一日日忍下來了。可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這樣想的又何止趙玉菁?先前魏妙沁去探望大嫂杜氏時,與荀銳的關係還要僵硬些,自然沒有弄得如何大張旗鼓,加上杜家本也算不得什麼高門大戶,她登門的消息便也隻是在小範圍內傳開了。但等她從閆府離開後,消息便傳滿京城了。明明是前朝“罪人”,卻還能探望故人,還有皇上親自陪同做臉……魏妙沁這人何時才倒得了?!魏妙沁從閆府出來,這下時辰是真的不早了。馬車一路行過,街道上仍舊沒有多熱鬨,氣氛甚至還有一分緊繃。魏妙沁一下想起來甘華說的,近日來有些“魏賊”殺人。她不知為何荀銳稱帝的進程提前了許多,大魏還未真正走入山窮水儘的地步,百姓也未必就真有反心,能全心全意擁戴新帝。心底或許畏懼居多也說不準……魏妙沁拍了拍車窗:“甘華,停住。”甘華應聲停下了馬車。魏妙沁與荀銳道:“這裡有個香滿樓,昔日我會到這裡來吃他們的招牌,香滿鱖魚。”荀銳出聲:“甘華。”甘華聞聲知意:“主子且等等,奴婢這就去要個雅間。”不多時甘華就返身回來,請他們往樓中去。“奴婢要了個隱蔽的……”甘華笑著道。魏妙沁斜睨他一眼:“要那樣隱蔽作什麼?”甘華一愣,沒成想自己竟然沒能合這位主兒的意,不由訕訕道:“奴婢怕那些閒人肆意打量,攪擾了二位主子。”“他們要打量便任打量。去換個寬敞的地兒。”甘華訥訥去了。那廂掌櫃,連同香滿樓的客人也很快留意到了魏妙沁一行人。如魏妙沁所說,她昔日是這裡的常客,掌櫃與熟客也大都認得她,隻是從來沒人敢上前搭話。現下一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多少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那位主兒身邊跟著的,瞧著都是宮人護衛的打扮……”“那身邊走得最近那個男子……還能是誰?”“我的老天,不是吧?”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量,將交談的聲音壓到極低。魏妙沁旁若無人地與荀銳上了二樓,挨著欄杆落座,僅一層薄紗將上下視線隔離開,風吹動薄紗的時候,就又能窺見樓上的情景。眾人惶惶不安。但那薄紗吹拂來又去,薄紗後的兩位貴人便如普通夫妻一般,隻自個兒用餐,全然不管樓下如何,一派自然鬆快的姿態。眾人慢慢心境竟平和了許多。荀銳本也心有不快。他絲毫不願旁人肆無忌憚地看魏妙沁,但與魏妙沁這樣平和地坐在一處用飯又難得。他此刻與妙妙不正像是尋常夫妻一般嗎?這樣想來,荀銳的麵色好了不少。再思及今日,妙妙帶著他去見了她的好友,眼下又有眾人看著他與妙妙親密而坐。這不正彌補了大婚時,隻有宮人大臣們見證的遺憾麼?今日過後,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妙妙是他的妻。“回宮罷。”魏妙沁輕輕擦拭了唇邊的水漬,起身道。荀銳應聲:“回宮。”甘華無端從中聽出了點柔和的味道。二人離開了香滿樓。半晌,才有人道:“是誰人說新帝是個殘暴之人?依我看,能帶三兩護衛入這香滿樓,與平民共處一屋簷下,難道不該是仁和之君麼?”香滿樓內沉寂片刻,隨即越來越多的人應和了他。這位這主兒已是新帝,哪有蠢貨再去反對呢?而這位貴主若性情仁和些,他們也就更樂得去恭敬吹捧了。這香滿樓中的消息,與登門探望原靜王府、閆府的消息,一並傳開了去。魏妙沁回到宮中,見荀銳匆匆便又要往勤政殿去,想必是又要處理事務去了。她忙叫住他:“皇上忘了什麼?”荀銳駐足看她,靜靜等她往下說。魏妙沁走到他跟前去,垂眸朝他手上看去:“那條禁步呢?”荀銳抿了下唇,這才緩緩攤開手掌,露出了掌心被他攥了許久的瑪瑙禁步,一串串玉珠珍珠墜鏈從他指縫間漏下,碰撞發出了叮鈴一聲響。魏妙沁今日心情極好,再瞧這周圍巍峨宮殿,熟悉的宮人麵目,也不覺有禁錮之感了。她忍不住粲然笑道:“若是皇上喜歡這等小玩意兒,那便給皇上吧。”荀銳眉眼一動,重新合上五指,將那禁步牢牢攥於手,心下對華家人的殺意減輕了許多。他今日心情也極好。轉身往勤政殿去的步伐也不自覺輕快了許多。這瑪瑙禁步,不再是華家大公子遞還回來的禁步了。是妙妙贈他的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