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梵伽羅照例帶著許藝洋去後山捉蟲子, 回到家的時候卻見一名女子正安安靜靜地站在樓道口,似在等待。她的背影很瘦削纖弱, 脊梁骨卻挺得筆直。聲控燈因腳步聲而點亮的時候,她立刻轉頭看過來, 一張俏白的臉在燈光中熠熠生輝。那是陸丹,她眼裡的死氣沉沉和身上的累累淤痕都已經消失,唯餘手背和手腕處有一些抓傷, 卻並不嚴重, 隻是掉了一層皮而已。這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連藥膏都不必抹。她原本糟亂的長直發現在卷成了浪漫的大波浪,染黑了, 又噴塗了一層薄亮的護發精油, 整個人像花兒一般馥鬱芬芳。她洗得發白的居家服早已不知道扔哪兒去了,現在穿的是一條淺綠色的連衣裙, 裙擺的蕾絲花邊勾勒得十分精致, 透著些難言的優雅。她還化了淡妝,細細的眼線將眼睛描得大而有神, 淡白的唇塗成豆沙粉, 唇珠和唇中處略施一層潤澤的唇蜜,輕輕一勾便顯出幾分清甜。曾經那個蒼老疲憊的她像煙塵一般消失了, 才半月不見就完全變了一個模樣,說改頭換麵都有些輕,怕是有脫胎換骨之嫌。看見梵伽羅和許藝洋, 她連忙彎腰鞠躬:“梵先生,您回來啦。”相比於第一次登門時的怯弱和猶豫,現在的她從容太多,也優雅太多。女人必須擁有兩種氣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不是福氣和才氣,而是勇氣和底氣。有福氣有才氣,你或許可以過得很順遂,但誰的人生沒有風雨?誰的人生不是跌宕起伏?若是順遂之後遇見波瀾,你又該怎麼做呢?沒有勇氣和底氣,你可能永遠都爬不起來。想當初未曾出嫁時,陸丹也是人人誇讚的有福氣有才氣的女子,是985院校畢業的高材生,前途不可限量。但後來呢?往事簡直不堪回首。勇氣和底氣,這兩樣東西陸丹原本都沒有,是眼前這位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將她緊握的手打開,把這兩樣珍貴的禮物放置於她的掌心,讓她開啟了全新的人生。她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剛直起腰便又深深彎下去,再次致謝。鞠一千一萬個躬都無法表達她內心的澎湃情感。“你看上去很好。”梵伽羅輕輕扶了她一把,她就沒敢再彎下去。“我來是想把它還給您。”陸丹攤開掌心,讓那芝麻粒一般大的東西展露在燈光的照耀下。她已經看清楚了,這是一枚白玉雕成的小魚,做工非常精致。雖然驚異於它神奇的功效,但她卻半點都沒想過將之據為己有,那光怪陸離的一切足以打消她的貪念,更何況她原本就不是一個天性貪婪的人。“麻煩你特意走這一趟。”梵伽羅取回微雕,笑著頷首。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溫和有禮的,身上完全沒有世外高人的孤傲脾性。與他站在一處,便如沐浴在和風細雨中。陸丹緊張的心情得到了極大的安撫,於是便輕巧地笑起來:“不不不,完全不麻煩,我還有一樣東西想讓您看一看。”她打開包包,取出一張離婚證,似獻寶一般在梵先生的眼前左右晃動。“我離婚了,”她的笑容簡直比朝陽還燦爛,“拿到了一百萬的財產,車子和房子我都沒要,這個地方留給我太多痛苦的回憶,我以後不會再來了。不過這裡卻有我此生最美的邂逅,就是您,梵先生。”她笑著落淚,無比感激地歎息:“能夠遇見您真是太好了!”梵伽羅無奈地瞥了許藝洋一眼,許藝洋便從褲兜裡掏出一包紙巾,遞給陸丹,“大姐姐,擦。”“誒,謝謝,小朋友真乖。”陸丹把紙巾卷成小卷,一點一點抹掉眼角的淚,免得弄花妝容。現在的她沒有任何擔憂和煩惱,所以對自己的外表格外注重。確定自己沒有顯得很狼狽,陸丹這才笑著看向梵伽羅,問出了內心最深的疑惑:“梵先生,你為什麼不讓我把這個玉雕吃下去?如果長出怪手的人是我,我肯定一開始就能把他揍趴下,後麵就不用遭那麼多罪了。”梵伽羅挑高一邊眉梢,反問道:“你確定長出手的人是你,你會懂得揍人嗎?我說過,你必須學會反抗,否則彆人幫你再多也是白搭。”陸丹愣了愣,思忖一會兒之後便釋然地笑開了。是啊,那時候的她根本不懂得反抗,就算多出來一雙手又能怎樣呢?還不是隻會瑟瑟發抖地抱緊自己,承受雨點般的暴打?丈夫或許一開始會被那雙手嚇住,但他是何等殘忍酷戾的一個人,當他意識到那雙手不但孱弱,還能無限再生時,他恐怕會把它當成有一個發泄怒氣的途徑吧?他會把她的手剁著玩!陸丹情不自禁地抱住自己,恍然道:“我明白您的用意了梵先生!謝謝您的安排,雖然我受了很多罪,但我也得到了許多珍貴的禮物。我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反抗,學會了獨立,也學會了自己對自己好一點,我可能學會了彆人一輩子都沒法學會的東西。在絕境裡走一圈不是人人都能獲得的體驗,那很煎熬,卻也錘煉了我的意誌。”梵伽羅點頭道:“你看清自己的**了嗎?”陸丹的笑容帶上了一點奇異的韻味:“看清了,原來我一直以來最大的願望竟然是剁掉丈夫施暴的手,而且最終我也做到了。”梵伽羅輕描淡寫地道:“人要懂得自救。”陸丹用力點頭:“您都把刀遞到我手上了,我若還是學不會自救,那豈不是太對不起您的苦心安排?”她再次鞠躬,語帶哽咽:“梵先生,謝謝您!沒有您的幫助就沒有現在的我,我差點就以為我這輩子沒有希望了,但其實是有的,希望一直都在我自己身上。梵先生,我是來跟您告彆的,我要回家去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以後能經常來探望您嗎?”梵伽羅輕輕擺手:“不用來探望我,我在這裡住不了多久。你好好生活吧。”陸丹露出失望的表情,卻也不敢過多糾纏,隻能訥訥點頭。她一步一回頭地跨進電梯,然後緩緩彎下腰,不舍中,她聽見青年曼聲說道:“不要放縱自己的**,你差一點就迷失了。”電梯門合上了,可她卻久久沒法站起來,而是用雙手撐著自己的膝蓋,一顆一顆垂直地落淚,“我知道了,我不會放縱自己,您放心吧。”她像宣誓一般說道。沒錯,這裡有太多痛苦的回憶,但是在最後的一段時光裡,她卻遇見了梵先生這樣的人,隻這一份邂逅便足以抵消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那是她生命中冉冉亮起的一顆星辰,若是迷途了,她隻需抬頭看一看這顆星,就知道該如何走下去。放縱自己,迷失自己,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否則她豈不是浪費了梵先生給予的新生?陸丹嘴角噙著一抹淺笑回到七樓,聽見開門聲,她的丈夫扭頭看過來,然後驚跳而起,躲進廚房,死死拉緊玻璃門,色厲內荏地高喊:“我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你還回來乾什麼?我警告你快點離開,否則我報警啦!”陸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是回來拿行李的,放心吧,我一眼都懶得看你。”她走進臥室,把擺放在衣櫃裡的一個中號行李箱拿出來。結婚好幾年,她能帶走的也隻有這麼一點東西,沒有太多精致昂貴的衣物,也沒有琳琅滿目的化妝品,隻是一些日用品而已。她就像一個居家保姆,卷起鋪蓋就能走人。不過這樣也好,她對這個家本就沒有什麼留戀。陸丹拖著箱子走了,果真一眼都沒往前夫那邊看。抵達一樓後,電梯門剛打開,她便與一名蓬頭垢麵的婦人撞了個正著。對方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拿在手裡的塑料口袋掉落了,東西滾了一地。陸丹連忙蹲下身去撿東西,婦人卻呆呆地看著她,呢喃道:“小陸,才幾天沒見,你都大變樣了。你老公沒再打你了嗎?”“曲姐,我離婚了。”陸丹笑著說道。婦人是四樓的住戶,由於同病相憐,又經常去同一個超市買菜,兩人私底下很熟悉。“你離婚了?”婦人立刻笑起來,竟是真心實意為陸丹感到高興:“太好了,你終於脫離苦海了!東西你放著吧,我自己來撿,你快回家去吧。”她看了看陸丹的行李箱,目中是濃濃的豔羨和喜悅。能夠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裡,永遠都不用回來,這可真好啊!陸丹撿起一個小瓶子,臉上的笑便凝固了。她抖著手把瓶子塞進塑料口袋的最底層,一眼又一眼地朝婦人看去。婦人名叫曲嫻芬,今年三十三歲,生活也很不幸。不過她的丈夫倒並不是一個暴戾的人,不會打罵她,隻是經年累月不回家,就算回來了也隻在客房住一晚,看看父母,第二天就走。聽說他在外麵生意做得很大,是個大忙人。曲嫻芬裡裡外外操持這個家,但她的公公婆婆卻還是對她不滿意,兒子也跟她不親近。她的苦難大多來源於這三個人,與公婆之間的矛盾自不用說,令陸丹特彆想不通的是,曲姐的兒子竟然也不願意站在她這一邊,還口口聲聲說父親在外麵包養的小三更適合當他的媽。這樣的兒子還能要嗎?不如剁碎了喂狗!剛思及此,陸丹便閉著眼睛默念了幾聲罪過。她答應過梵先生要好好做個人的。曲嫻芬並不知道“善良怯弱”的陸丹在想些什麼,拿回塑料袋之後她仔細翻找了一下,發現那個小瓶子還在,不由鬆了一口氣。“小陸,天色都黑了,你快回家去吧。”她笑著衝陸丹揮手。陸丹一邊答應一邊往前走,卻又在門口站定,回過頭慎重說道:“曲姐,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如果你覺得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你就去十八樓找梵先生,他會幫你的,我能順利離婚都是托了他的福。”“十八樓,梵先生?”曲嫻芬滿臉疑惑。“是的,十八樓的梵伽羅先生,你看過《奇人的世界》嗎?”“沒看過,電視機天天被我婆婆霸著,電腦又是我兒子的,我哪裡有機會看電視。”曲嫻芬苦笑搖頭。“你用手機也可以看的,搜一搜《奇人的世界》,點開視頻就可以了。曲姐,你看了這個節目就知道了,梵先生一定可以幫你,所以你千萬彆放棄自己!”陸丹一再強調。曲嫻芬似乎聽進去了,遲疑地點點頭,又遲疑地看向塑料口袋。陸丹輕歎一聲,這才拖著箱子走了。半小時後,一群跳完廣場舞的老太太越過馬路,走向市內某小區的大門,與剛下車的陸丹麵對麵碰了個正著。其中一個耷眉吊眼的老太太刻薄地說道:“喲,這是小丹吧?又被你老公打得受不了,回家避難來了?要我說呀,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到最後還不是得嫁人?嫁得好了就快活一輩子,嫁得不好就像小丹這樣,一輩子都泡在苦水裡咯!”向來隻知道垂頭躲避,悶不吭聲的陸丹這次卻輕笑著說道:“是啊,劉阿姨,您女兒嫁得特彆好,把婆婆氣得住了院,讓人家三萬塊錢就打發回來了。我離個婚好歹還有一百萬呢。”周圍的老太太全都竊笑起來,差點沒把劉老太太氣瘋。她住在陸家對麵,也生了一個女兒,但女兒從小就比不過陸丹,所以心裡特彆不服氣。她指著那不大的行李箱,蔑笑道:“你也離婚了?你敢嗎?不怕你家男人把你打死?還一百萬,吹牛吧!離婚了能隻帶這麼點東西回來?”陸丹拿出離婚證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後便拖著箱子走了。不管彆人怎麼說怎麼看,從今以後她隻為自己而活。看見推門進來的女兒,陸父陸母驚呆了,隨即便是惶恐:“你怎麼回家了?快去彆的地方躲躲,免得他再把你找回去!哎呀,你怎麼這麼不會算計!不知道跑遠一點嗎?錢夠不夠,爸爸今年為你存了三萬塊呢。”陸父連忙去翻自己的存折。陸丹把一張離婚證擺放在桌上,用指尖重重點了點,讓他們看清上麵的字。陸父陸母呆愣片刻,然後才把這張證拿起來,反複地看,反複地摩挲,像是捧著什麼寶貝。少頃,他們的眼淚終於磅礴而下,哽咽道:“離婚好呀!終於離婚了!我們丹丹這回總算是跳出火坑了!”陸丹卻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感懷。她冷靜得說道:“爸,我準備重操舊業。你不是說敦煌那邊有一處古壁畫需要修複嗎?你看我能不能去?”“可是那壁畫足有幾十米高,你能修複嗎?你不是恐高嗎?”陸父這才放下離婚證,略顯遲疑地問道。“怕高?”想起曾經的自己因為五六米的高度就嚇得臉色發白雙腿發軟的樣子,陸丹不由輕笑起來:“幾十米高算什麼,我不怕的。爸,我把求職資料都準備好了,你幫我推薦一下吧。”這回她絕不是鬨著玩的,從離婚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把自己未來幾十年的生活都規劃好了。她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去那麼遠的地方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追逐曾經的夢想。陸父一頁一頁翻看女兒的簡曆,欣慰地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明天就幫你辦這件事。局裡本來就缺人,你這簡曆一投一個準。丹丹,你變了很多,你現在像一個鬥士,爸爸很高興。”“謝謝爸,我會一直勇敢下去的。”陸丹抱住父親,把此生最後一滴眼淚藏進他的衣領裡。與此同時,正陪許藝洋讀課文的梵伽羅收到了楊勝飛發來的一條簡訊:【梵先生,我和莊隊馬上就要坐火車去沈北了,那邊有我們要找的重大線索。我們打電話詢問了很多當年的目擊者,根據他們的描述,那個穿著我姐姐的紅裙子的女孩披頭散發在大街上不停蹦跳轉圈,在那個保守內斂的年代,這種舉動有些異乎尋常,所以宋博士推測這個女孩的智力發育可能有問題。後來我和莊隊查了鋼廠員工及其家屬的資料,發現果然有這樣一個人,而且她現在就在沈北。梵先生,謝謝你的幫助,沒有你,這個案子可能永遠都破不了。】【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自從錄完節目,我媽媽的呼呼**又靈驗了,你說是不是我姐姐回來了?她還在守護我們?】梵伽羅思忖片刻,反問道:【你認為呢?】楊勝飛堅定道:【我認為那一定是我姐姐!】梵伽羅便微笑起來,回複道:【你們認為是,那就是。】楊勝飛沒有再回信息,似乎正忙著上火車。梵伽羅並未告訴他們的是——當某件東西丟失後,在口裡大喊它們的名稱有助於加強潛意識,潛意識作用於雙眼和大腦,於是就能很快把東西找到。這與楊母的呼呼**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愛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