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老摁住了張陽的手, 強硬道:“陽陽, 給萬爺爺一個麵子,讓我與他說幾句話。”張家目前還有求於萬家, 張陽自然不敢與萬老撕破臉,隻能放下槍, 表情陰沉地點頭。“據說你是當世最強的靈媒?”萬老渾濁的雙眼鎖定了梵伽羅,嗓音沙啞而又緩慢,仿佛歲月沉積的泥沙:“我了解你們這些人, 你們可以捉鬼、通靈, 但與和尚、道士又截然不同。和尚、道士是靠後天的修煉才能成就強大的實力, 而你們生下來就具備特殊的能力,你們還有一個稱號叫靈者, 既天生擁有靈體的人。你們的力量也可以通過後天的修煉得到增強, 但更多的還是靠天賦。彆人看你年紀小,會輕視你, 小看你, 但我不會。我知道你們這一行的人從來不靠年齡來積累經驗和實力,你們是強大還是弱小, 生來就注定了。”梵伽羅沉默地看著他, 蒼白的麵容不顯半點波瀾。萬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溫聲道:“你能看出我的問題在哪兒嗎?”梵伽羅的右前臂剛動了動, 張陽就猛然舉起槍對準他,仿佛如臨大敵。靈媒的磁場就是他們最強大的武器,他自然很忌憚這種類似於釋放磁場的動作。梵伽羅勾了勾唇角, 眼裡卻沒有半點笑意,右手緩慢地舉起,掌心懸浮在萬老臉前。萬老拍了拍張陽的肩膀,笑聲沙啞:“陽陽彆緊張,讓梵老師好好看看。”末了又看向梵伽羅,語氣陡然陰沉:“梵老師您悠著點,我一把老骨頭了,可經不起你折騰。”看來他果然很了解靈媒,深知他們在讀心時也能悄無聲息地展開攻擊。不過正因為拿住了許藝洋,他倒也並不擔心。彆看靈媒似乎生而強大,但他們的意念再快卻終究快不過子彈。梵伽羅一個人或許能全須全尾地從綠河走出去,但若是再加上宋睿、孟仲、許藝洋三個,他怕是會被拖累死。梵伽羅並不理會萬老的警告,隻是掌心虛懸,慢慢感應。他的磁場可以銳利似刀、狂猛如潮,也可以溫柔和煦得像春風細雨一般。也因此,萬老很快就放下了戒備,露出舒適的表情,就連坐在他兩側的張陽和年輕女子都不知不覺放鬆下來。感應了大約七八分鐘,梵伽羅搖頭道:“我幫不了你。”萬老兩腮的肉耷拉下來,將臉拉得長長的,“哦?這話怎麼說?”“早在很多年前你就已經死了,現在坐在這裡的不過是一具勉強維持著一縷活氣的屍體。”梵伽羅收回虛懸的右手,又把它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把那些魚形玉佩壓得嚴嚴實實,繼續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但是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除了外麵的皮囊,你內部的器官都已經腐爛了,你的靈魂已經帶不動這具僵冷的屍體,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萬老乾枯的唇瓣抖了抖:“誰?”依偎在他身邊的年輕女子已悄悄放開他的手臂,露出恐懼的表情。“蘇楓溪。”梵伽羅殷紅的薄唇吐出三個字。張陽剛放下的手.槍又飛快舉起來,對準了梵伽羅的眉心,整張臉的肌肉都繃成了硬邦邦的石塊,瞳孔裡更是布滿難以克製的殺意。看來他之所以把梵伽羅恨入骨髓,與蘇楓溪存在莫大的關係。這兩人頗有淵源。萬老眸光閃了閃,故作疑惑不解地試探:“你是說蘇楓溪的情況和我一樣?”“沒錯,你和她都是將死未死的怪物,隻不過你的情況比她更糟糕,已經快維持不住了。”梵伽羅撚起一顆芝麻粒大小的魚珠,對準了頭頂的燈光,嗓音似雲霧一般縹緲:“而她有這個東西支撐著,還能一直活下去。你之前的方法已經不管用了吧?作孽作到一定程度,老天爺會盯上你的。”萬老卻盯著那顆微微閃爍的魚珠,渾濁的瞳孔迸射.出灼熱的光:“你是說,這種珠子能讓我繼續活下去?”隻要能活著,他才不管什麼老天爺!梵伽羅重新把魚珠壓回掌心,嗓音更顯空曠:“但也僅僅隻是活著而已,不會再有強健的身體,年輕的麵容,一如現在蒼老又腐朽,每一次張開嘴都會吐出內臟腐爛的臭氣,每日每夜忍受著蛆蟲啃食軀體的痛苦。”梵伽羅低聲一歎,下了定義:“這樣活著倒不如死去。”萬老的情緒終於被挑動起來,怒吼道:“你懂什麼!你從未經曆過死亡,你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嗎?我要活著,我要長長久久地活著,因為活著才有希望!蘇楓溪既然與我的情況一樣,那她為什麼能擁有健康的身體和年輕的麵容?是這些珠子吧?吞了這些珠子,我也能跟她一樣吧?”“這個誰知道呢。”梵伽羅越是不正麵回答,萬老就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測。他瘦弱的身體因為太過激動的情緒而微微打著顫,仿佛隨時會倒下,原本渾濁的雙眼卻放射.出異常銳利的光,那光蘊藏著貪婪、狠毒和算計,此刻正牢牢鎖定了梵伽羅交疊的雙手,更確切地說是被這雙手按壓住的東西。他原本對這些光珠並不感興趣,但現在,他想要它們,統統都要!因為他想活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上萬年!他要長生不死!梵伽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徐徐揭破了他的最終目的:“你來找我,為的是長生不死。”萬老低喘幾聲,篤定道:“你有辦法讓我長生不死,我知道!我調查過你,包括這個孩子。你們不用吃飯、喝水、睡覺,你們是不是可以長生不死?你們的身體裡是不是也有這種珠子?”他的眸光越來越灼熱,仿佛把僅剩的生命力都拿來燃燒在了此時此刻。梵伽羅搖頭輕笑:“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長生不死。”“就連神靈也不可以嗎?”萬老試圖反駁他。“這個世界沒有神靈。”梵伽羅斬釘截鐵地否定,原本蜿蜒流轉的眸光已然變得一片深暗。他極其厭惡這兩個字。萬老冷笑起來,“你還是太年輕了,自以為了不起,實則孤陋寡聞。你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我見過神靈,親眼!”萬老的話令眼瞼微垂的梵伽羅猛然凝聚眸光,一瞬不瞬地看過去。張陽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之前的怒火中燒。萬老眯眼回憶,嗓音裡飽含敬畏:“那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具體是什麼年代我記不清了,隻知道當時鬨了大洪災,處處都是感染了瘟疫的人。大家都在等死,要麼餓死,要麼病死,要麼被人殺了分吃,那是一個連惡鬼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忽然有一天,村子裡來了一個女人,你們根本想象不出她長得有多美,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萬老靠倒在椅背上,臉上的表情很恍惚,笑容卻充滿了向往:“在看見她的第一眼,你的魂魄就會被她奪走,而且是心甘情願的。你恨不得她的雙眼一直望著你,卻又覺得那簡直是對她的褻瀆。她純潔得仿佛不屬於人間,是由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幻化而成,譬如陽光、雨露、花朵、雲霞……她行走在感染了瘟疫的人群中,但這些往日裡瘋狂想把彆人拖去地獄的人,卻在她靠近的時候主動退開了,跪下了,不忍心讓她沾染一絲一毫的不潔淨。人人都在看著她,眼裡不知不覺沁出淚水,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我也哭了,隻是遠遠看著她,我便覺得十分感動,難以抑製的感動,感動於這個世界還有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存在。不不不,那時候我就意識到了,她絕對不是人,她是神靈!”梵伽羅專注地盯著萬老,瞳孔卻早已失去焦距。宋睿瞥了他一眼,忽然就意識到他在回憶,而且還是深刻的回憶。他想起誰了?萬老口中的神女難道他也認識嗎?由於靈媒的特殊性,梵伽羅絕不會讓自己的意識泄露於體外,腦子裡更是很少產生思考。但現在,他竟然在放縱自己的思緒,任由它們馳騁在過去的記憶長河中,這舉動明顯是反常的。宋睿盯著青年看了很久,而對方始終未曾察覺。萬老的講述還在繼續:“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她果然是神靈,她是來拯救我們這些受苦受難的凡人的。她行走在放置危重病人的草棚裡,一個一個輕撫病人的額頭,為他們吟誦經文。奇跡發生了,被她撫摸過的人全都活了過來,一瞬間全都活了!那場景你能想象嗎?所有人都驚呆了,然後齊齊跪下給她磕頭,而她卻笑著離開了,沒拿走任何報酬,也沒留下一句話。後來我才聽大人說,她一直在疫情最嚴重的澤州地帶活動,被她救下的人不止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萬。我們都管她叫澤州聖女。洪水消退的時候,她也離開了,之後又過了很多年,我長大了,卻又一次見到了她。你敢相信嗎,她還是像我幼時那般年輕,一點都沒變,身體健康,皮膚光滑,眼睛璀璨!歲月在她身上完全停滯了!她隻需在你腦門上輕輕一撫,就算是已經死了的人也能活過來。我親眼看見的,錯不了!”萬老死死盯著梵伽羅,露出狂熱的表情:“你能告訴我她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嗎?如果不是神靈,那她是什麼?要不是因為我始終找不到她,你以為我會來找你嗎?你是靈者,你生而強大,但你有沒有想過,世界上還有更強大的存在,他們是你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高峰,是神靈,是超脫了世俗的存在!你自以為有點本事就高高在上,淩駕眾生,這個不救,那個不幫,顯得自己特彆有權威。但真正強大的靈者絕不是你這樣的,她的仁慈會遍灑世界,她的光芒會照亮終生,她願意救贖所有人!如果我能找到她,她一定會救我!你算什麼?啊?你他媽算個屁!”萬老用力杵打拐杖,極為不屑地叱罵著。他眼裡的懷戀和向往簡直能化為火焰,將他僅剩的一點靈魂燃燒殆儘。隻兩麵之緣,他就陷入了追逐神靈的夢想,若不是這個夢想,他不會拖著這具腐爛的屍體掙紮了一年又一年。長生不老絕非他的終極目標,他要成神!梵伽羅被他嘶啞的吼聲喚回了神智,這才察覺到宋博士凝注在自己臉上的銳利目光。他輕輕拍打他的手背,示意自己無事,末了語氣冰冷地說道:“很不湊巧,我正好知道你口中的澤州聖女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想知道嗎?”正劇烈咳嗽的萬老立刻抬起頭,目露急切。張陽也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全部心神。他知道萬老沒說謊,這個老東西對神靈懷揣著一種異樣的崇拜和狂熱,他絕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梵伽羅的眼裡是一片氤氳的空茫,仿佛在看著所有人,又仿佛在看著遙遠的過去,語氣不帶半點感情:“她絕不是超脫世俗的神靈,而是附著於世俗中的疥癬,是再卑劣不過的存在。”話落,他眼裡終於有了光,卻是深暗的,陰寒的。他很擅長控製情緒,這還是宋睿頭一次見他情緒外露,而且還如此強烈、負麵。那個所謂神女和他是有淵源的吧?他似乎對她很了解?萬老原本以為自己會聽見一段滔滔不絕的讚美或是更為傳奇的故事,卻沒料青年竟用“疥癬”來形容神女,不由愣住了。張陽撥了撥耳朵,確認道:“你說什麼?”“疥癬你們都聽不懂嗎?一種由穿孔疥蟲在皮膚中鑽穴寄生所導致的蟎病。得了這種病的人,皮膚會一片一片紅腫、發癢、潰爛,流出膿水。”梵伽羅沒有感情地勾著唇:“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時候到了,該死的人自然會死,重歸塵土,不存殘跡,為這個世界留下一片潔淨和繁衍新生命的能量。而她那樣的人,亦或者你這樣的人,”梵伽羅微抬下頜,望著萬老,諷刺道:“就像那些疥蟲,而俗世則是被你們寄生的皮膚。你們死死把口器紮入皮膚中吸取養料以肥沃自己,卻顧不得皮膚會否留下紅腫、潰爛和膿水。每一個生靈都會經曆從生到死的曆程,他們不斷消耗著世界的能量,又因死亡而把能量回饋給世界,這是一種平衡,是亙古不變的規律。而你們卻試圖打破這種規律,長久地停留在俗世。你們活得越久,消耗的能量就越多,卻吝嗇地不給半點回饋,世界該如何保持平衡呢?”梵伽羅用力按壓那些玉佩,一字一句說道:“世界保持平衡的辦法就是從彆人那裡攝取被你們消耗的能量。也就是說,你們的時間和生命都是偷來的,是不屬於你們自己的!你們活得越久,背負的人命和罪孽就越多,你們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的病灶。”這句話彷如奔雷,驚得萬老眸光渙散,心神大震。張陽也目光急閃,麵如金紙。他們這副心虛的模樣惹得梵伽羅搖頭低吟:“什麼神靈,不過是寄生在彆人的皮膚上吸血的疥癬罷了。你們躲過了生死輪回,偷走了彆人的生氣、生命,令俗世日漸繚亂。你們是寄生於黑暗卻妄圖吞噬光明的妖魔,是世界的頑疾,得治!”這是他頭一次對一個人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敵意,以至於他的磁場都化為了無數箭矢,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