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淨大師的話不但讓老者以及兩個弟子陷入了震驚, 就連龍隱寺的和尚們也都麵麵相覷, 目露駭然。他們為何如此驚訝?隻因惡業與業火,均不是俗世能出現的東西, 更不是可以被任意抽取、提煉並用以害人的手段。“業”是組成因果關係的原素,而“業力”是指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行為所引發的結果的集合, 是主導輪回的因,是現世結出的果,然後影響到這個人的來世, 甚至還會生生不息地延伸至下下世、下下下世, 乃至於永生永世……業力能推動輪回, 那麼執掌業力的人又會是什麼人?對道家來說那是神明,對佛家而言便是佛陀!但此時此刻, 在佛道兩家的眼皮子底下, 竟然有人把業力抽取出來,融煉成了一種邪惡的術法, 用以損毀他人的容貌, 即便事實已擺在眼前,這兩撥人也很難相信它是真實發生的, 就好比有人拿到了一柄可開天辟地的神劍, 卻拿來宰雞宰鵝一般荒誕!“常淨大師,您真的沒看錯?”老者反複確認, 腦子裡一片紛亂。“沒有錯,這的確是惡業與業火,”常淨大師雙手合十, 徐徐解釋:“我曾有幸跟隨活佛修行藏傳教義,得他傳示心性,在生死之間偶有頓悟,入了中陰之態,見識到了生命的無常與地獄之景。這黑火與我記憶中的地獄業火一模一樣,故此,我才會嘗試性地念了超度亡靈的經文,卻沒料竟真的起了作用。”常淨大師轉頭看向林念慈和簡雅,無悲無喜地說道:“業火乃地獄中最強烈的火,隻為懲罰在陽間‘冤枉無辜者’的罪過。敢問二位施主做了什麼才導致業火焚身?”林念慈臉頰煞白,連連搖頭。已勉強恢複冷靜的簡雅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嗎?”終於從那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暫時獲得解脫的倪心海冷笑道:“你沒有冤枉無辜者嗎?那你的粉絲在網絡上瘋狂攻擊的人是誰?你花錢買那麼多水軍又是為了做什麼?你還讓我們配合你說謊話,汙蔑梵伽羅!地獄業火就該燒死你這種人!”倪心海每說一句話,潰爛的嘴唇就會裂開更多細細的血口,進而引發難以忍受的疼痛。但她心裡的怨恨卻比疼痛來得更猛烈,若是不宣泄出來,她怕是會憋死在這裡。“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林念恩和林念慈這兩個廢物不是你找來的嗎?要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說他們肯定能治好我的臉,我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簡雅厲聲反駁。倪心海啞巴了,仇恨的目光立刻移向林念恩和林念慈。二人齊齊垂頭,露出極度難堪的表情。老者和兩名中年男子雖麵色漆黑,隱有不滿,卻也無話可說。案子是他們接的,黑氣也是他們辨認錯的,人更是他們害成這樣的,被罵幾句也就忍了。他們忍得,卻有人忍不得。素來不愛說話的萬詩舒忽然爆發了,尖聲道:“你們兩個都是罪魁禍首,誰也彆說誰!倪心海,要不是你相信這些野道士,我們的臉不會爛成這樣!簡雅,要不是你非得與梵伽羅作對,不肯道歉,更不準我們道歉,我們不會選錯路!梵伽羅早就說過,我們臉上的黑氣根本就不是煞氣,是惡業,如果采用了錯誤的祛除方法,後果會非常嚴重。當時你們每個人都聽見了,可你們就是不信!還有你,你也聽得清清楚楚!”萬詩舒沾滿血跡的手指向了林念恩,而對方渾身一僵,臉色頓時由白轉青。常淨大師和老者已聽出了一些端倪,目中同時劃過一道暗芒。竟然有人早就看出了這黑氣是惡業,那他的道行該有多深?即便是常淨大師,在未曾得到活佛的心授並進入中陰之道前,也對業力、業火一無所知。兩人齊齊看向萬詩舒,心念電轉。萬詩舒還在怒斥林念恩,眼裡滿是悔恨的淚水:“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什麼正統道門的傳人,又把梵伽羅貶得一無是處,可結果呢?結果證明梵伽羅說的才是對的!他說我們臉上的黑氣是惡業,他說你和你師姐根本救不了我們,他說如果再耽誤下去我們的情況會更嚴重,他說世上唯有他能救我們!我當時差點就信了,是你那些狗屁一樣的話斷絕了我的生路!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臉,他的每一句話如今都應在我臉上!”林念恩完全不敢看萬詩舒血肉模糊的臉,隻能羞愧萬分地低下頭。林念慈疼得雙手直抖,瞳孔一會兒擴散一會兒縮小,已是對外界的羞辱沒了反應。可萬詩舒還不罷休,繼續質問:“林道長,你不是賭咒發誓說我們沾染的絕不是惡業,而是煞氣嗎?你不是拍著胸口保證你師姐一定能治好我們嗎?可是你看看我們現在都變成了什麼鬼樣子!你毀了我們的臉,毀了我們的事業,毀了我們一輩子!你跟殺人犯有什麼區彆?我手裡要是有刀,我真想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算了!”說到這裡,她已泣不成聲,眼裡迸發出強烈的死誌。她的鼻子在來的路上已經腐爛並掉落了,想也知道即便是再高明的整容醫生也不可能給她憑空安一個鼻子上去,更何況她的肉還在持續腐爛,很快就會露出骨頭。如果這種惡化的態勢得不到緩解或遏製,他們很可能會死!若是死得快速倒還好,最怕的就是整個身體都在慢慢腐爛,卻又總死不了,那才是最可怕的!想到那樣的未來,萬詩舒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眶乾澀地掉不出半顆淚,所謂心如死灰不過如此。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閉上眼,腦海裡浮現的竟是梵伽羅那雙始終攤開的,等待的,乾淨的手。當她被悔恨切割地支零破碎時,畢澤泰開始嚎啕大哭:“樸姐姐給我打過電話的,她那時候還對我說,”他打了一個嗝,語氣更加難過:“她說梵老師還在她家等著,讓我趕緊過去治療。我如果聽了她的話就好了,嗚嗚嗚,我好後悔好後悔!”他的懺悔之言像一大片含有劇毒的藤蔓,在每個人的內心肆意生長攀爬,帶來難以遏製的痛苦。明明他們離救贖隻差一步的距離,就那麼一步,卻終究沒能邁過去。為什麼?是什麼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堵住了他們的耳朵?是傲慢,是偏見,是愚蠢、惡毒和無知!畢澤泰哭得越來越傷心,萬詩舒也幾度搖晃著身體,似要暈過去,而簡雅已掐住自己的喉嚨,發出悔恨至極的嘶喊。她明明給梵伽羅打過電話的!那人什麼都不要,隻需一句道歉。一句對不起,攏共三個字而已,說出口僅需一秒,就那麼難嗎?她當時為什麼要拒絕?到底是為什麼啊?簡雅恨不得掐死自己,而倪心海竟指著她哈哈大笑。這些人已經被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悔恨折磨瘋了。看見他們的慘狀,林念恩簡直內疚得無法呼吸。他原本是想救他們的,不帶半點功利心或撈取好處的意圖。但他真的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染上惡業,除了梵伽羅,誰能想到?常淨大師擰眉道:“你有沒有覺得梵伽羅這個名字很熟悉?”“有!”老者扶著額頭冥思苦想。“什麼樣的人能一眼辨出惡業?”常淨大師又問。老者搖頭不語。常淨大師念了一句佛,沉聲道:“入過地獄的人能知,轉世後不失記憶的人能知,掌管輪回的人能知。”“聽上去都很不凡。”老者的嗓音有些乾澀。常淨大師閉眼道:“還有更不凡的,那就是超脫了輪回、掌管了善惡、擁有不滅之魂和生生世世記憶的人。”老者驚駭道:“那不是神嗎?”常淨大師念了一句佛,糾正道:“確切地說,是半步成神。”“不,不會的!世上絕不會有凡人能修成神。天地間的靈氣在消散、輪回在斷絕、地獄在崩塌、功德在銷毀,沒有人可以成神了,就連大地之上的龍脈也都相繼死亡,誰還能成神?連我師祖都做不到,更何況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老者連連否定。“他真是年輕人嗎?梵伽羅這個名字總帶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你也知道,能讓我熟悉的人,大多都是上了歲數的。”常淨大師默默歎息,緊接著又道:“能辨認出惡業倒也罷了,若他真能驅散惡業,那他的實力已毋庸置疑。這樣的人來曆絕不簡單。”“他們不是說還有一個明星在梵伽羅那邊接受治療嗎?我這就找人去打聽情況。”老者拿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隻過了十幾分鐘,那邊就傳回幾張照片,均是樸麗玉的。她坐在潔白的診療室裡,一名戴著口罩的醫生正捏著她的下巴仔細觀察她的臉。照片是偷拍的,但畫麵卻很清晰,樸麗玉的臉這裡紅了一塊,那裡腫了一點,額角和腮側略有些破潰,卻並不嚴重,看著像是過敏。與簡雅幾人的慘狀比起來,她這點小小的傷根本不算什麼,抹點藥,差不多半個月就能好。林念恩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樸麗玉的情況,於是硬著頭皮跑到師父身邊偷看幾眼,然後發出驚疑的聲音。看見他的反應,簡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眼前頓時一陣一陣發黑。倪心海卻猶不死心,也奔到老者身邊看了看照片,頓時扯著頭發尖叫:“她的臉為什麼好了!她不是最嚴重的嗎?”是的,在她看來,樸麗玉這張紅腫的臉完全可以用安好來形容,至少她的鼻子還在,五官都很完整。“為什麼啊!為什麼我們不給梵伽羅道歉?給他道個歉有那麼難嗎?”倪心海跑到簡雅身邊,狠狠掐她的脖子,尖聲嘶吼:“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們!要不是你阻止我們給他道歉,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你和蘇楓溪一樣都是惡心的怪物!”兩人扭打在一起,又是傷上加傷。常淨大師連忙指揮僧人把她們拉開,末了指著手機屏幕說道:“她的惡業已經除了,這位梵施主不簡單。”“梵伽羅,姓梵,又叫伽羅,應該與你們佛門有淵源吧?”老者沉吟道。“不會,若這位梵施主是佛門中人,我定然認識。”“這個名字真是越念越熟悉。能消除惡業的人會是什麼人?半神?絕不是!莫非他手裡有什麼法器?”“能消除惡業的法器,放在哪個門派都屬鎮派之寶吧?”常淨大師歎息道。這句話像一道閃電擊穿了老者的腦海,令他駭然色變。常淨細觀他的表情,竟然在他眸子深處看見了恐懼、厭憎、如臨大敵等情緒。他定然想起了梵伽羅的身份,且與之很有一些恩怨。不過這都是道門的事,與佛門無關,於是常淨閉上眼,默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另一頭,見過樸麗玉略有瑕疵卻絕不至於毀容的臉之後,簡雅等人就瘋了,互相掐了一會兒便紛紛拿出手機給梵伽羅打電話。也不知為什麼,這回依然是簡雅第一個打通。“梵老師,救命啊!您一定要救救我!”“那位林念慈道長治不好你們?”梵伽羅溫潤的嗓音從話筒裡傳來,語氣竟然沒有幸災樂禍,反倒十分失望。他似乎在盼著他們的好消息,所以隻響了一聲鈴就接通了電話。“她治不好我們!”簡雅的哭聲裡帶著濃濃的怨恨。“她沒看出你們臉上的黑氣是惡業嗎?”“沒有,她和他師弟都是騙子!”梵伽羅沉默了,少頃竟發出一聲低歎。他似乎十分期待林念慈的表現,且對她十分看好,所以才會失望至此。恍惚中,簡雅還聽見他呢喃道:“難道不是她嗎?”“什麼?”簡雅急忙追問,末了又哀求道:“梵老師,求您救救我吧!我給您道歉,我現在就發微博公開向您道歉,讓我的粉絲以後再也不要攻擊您,您……”梵伽羅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溫柔如初,言辭卻冷酷至極:“簡女士,事不過三,我幾次提出救你,你數過嗎?”“兩,兩次!”簡雅急哭了:“還有一次,梵老師我還有一次機會!”“第一次在趙文彥的辦公室;第二次在網絡上;第三次,我親自給你打電話。這任何一次,隻要你給我一句肯定的答複,我便會伸出手將你拉出泥沼。可是你都拒絕了。”梵伽羅徐徐說道:“簡女士,我說過,我的仁慈不是供你揮霍的,所以這一次,我同樣選擇拒絕你。”簡雅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不要,哀哀叫著梵老師,卻說不出半句能打動對方的話。她之前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啊?為什麼一點餘地都不留,非要跟梵老師死磕?他到底哪點得罪她了?簡雅狠狠敲打自己的腦袋,滿心都是懊悔。梵伽羅低聲一歎,又道:“簡女士,其實我早就給你們指出過一條明路,找得道高僧超度吧,現在唯有他們可以替你們消業。”電話掛斷了,簡雅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常淨大師的袈裟,其餘人也都目光灼灼地看過來。常淨大師雙手合十,徐徐說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以為各位施主念經超度,卻需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徹底消去這些惡業。在這四十九日裡,各位施主將日日承受皮膚侵蝕之苦,即便惡業消除,臉也保不住了。”“你說什麼?”剛獲得一點希望的簡雅像是從高空驟然跌落深淵,有種粉身碎骨、希望斷絕的恍惚感。倪心海等人一下子就癱坐在了地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擺脫這種皮肉在持續腐爛的痛苦,那他們的臉還能看嗎?梵老師,梵老師你在哪兒?當這些人在心裡大喊梵伽羅的名字時,老者也在咀嚼這三個字,然後匆匆離開龍隱寺,趕回山門,急切之中竟忘了對幾個徒弟交代幾句。坐在草席上的林念慈默默看著他的背影,然後無力地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