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這間淩亂不堪卻空無一人的屋子, 孟仲氣得差點踢翻一旁的茶幾。所幸他還殘留著一絲理智, 知道要保護犯罪現場。莊禛捏起一根還散發著熱量的方便麵,篤定道:“他剛走沒多久。”“走得這麼倉促, 看來是察覺到了什麼。我們這邊肯定不會泄密,是不是電梯那邊出了狀況?”宋睿分析道。“我打個電話問問看。”孟仲狠狠戳著手機屏幕, 緊繃的臉上一片惱恨之色。梵伽羅在屋子各處踱步,然後慢慢走到馬遊的床前。見他神色凝重,宋睿立刻詢問:“你發現什麼了嗎?”“這裡有很重的陰氣。”梵伽羅揚了揚下頜。宋睿戴上手套開始搜查這張床, 並最終從床墊下翻出一個黑色的塑料口袋。“這是什麼?”專案組的人立刻圍攏過來。宋睿沒答話, 隻是慢慢解開塑料口袋的死結, 把裡麵的東西展露在天光下。一股極濃烈的腥臭味撲麵而來,熏得專案組的成員差點窒息。他們紛紛撇開頭吸氣, 然後又轉回來仔細分辨, 然後露出既驚駭又憤怒的表情。隻見袋子裡裝著的竟然是一片片染血的指甲,馬遊那個畜生竟真的把它們當成了戰利品帶回家, 還日日枕著它們睡覺, 他還是人嗎?當眾人陷入難言的憤怒時,正與領導打電話的孟仲也走了過來, 看見袋子裡的東西不由愣住了。領導反複詢問:“你們確定那個馬遊是凶手嗎?有沒有證據?”孟仲果斷掛掉電話, 打開視頻,冷冷開口:“您自己看吧!”攝像頭被孟仲杵在了那些染血的指甲上, 有的指甲塗著甲油、鑲著碎鑽,明明白白地昭示出它們的主人曾經活得有多麼精彩;還有的指甲粘連著一些已風乾的碎肉,顯見是用鉗子從人體上硬生生拔下來的, 不難想象它們的主人曾遭受過何等痛苦。看見這一幕,原本還心存僥幸的領導頓時陷入了無言以對的狀態。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滿腹的懊悔堵住了喉頭。他根本沒想到才一個錯眼的功夫,那些道士竟然就把警方的計劃破壞到這種程度!“閻部長,您看見了嗎?我們隻差一步就逮住他了,真的隻差一步!”孟仲氣得嗓音都啞了。那邊沉默了很久才同樣沙啞地問:“還能再抓住他嗎?”這個問題孟仲沒法回答,梵伽羅卻代替他開口:“抓不住,他和我們生存在不同的兩個空間裡。”這句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除非警方能打破次元壁,否則把人抓住就隻能是一個夢。凶手可以自由出入兩個空間,想在哪兒出現就在哪兒出現,想在哪兒消失就在哪兒消失,想殺害誰就殺害誰,堪稱橫行無忌。哪怕警察一顆子彈射過去,他也能在被擊中的瞬間隱沒。他已經由人徹底變成了鬼,他可以無處不在!意識到那樣的後果,領導竟有種天旋地轉之感。在他身後是擁抱在一起啼哭的王畹及其父母,這溫馨動人的團聚場麵,此刻卻怎麼看怎麼令他心裡發涼。隻要再多等十分鐘,凶手就會落網,隻差了十分鐘而已!領導走到更遠的角落,沉聲問道:“梵老師,凶手逃走後會做什麼?”梵伽羅搖頭道:“我說過,我看見了死亡,一個接一個。”宋睿走入鏡頭,冷冷開口:“情況已經完全失控,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不過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馬遊不會收手,他隻會殘殺更多人。”梵伽羅補充道:“蕭言翎的秘密檔案你應該看過吧?馬遊和她是一類人,他們殺的人越多,力量就會越強大。也就是說,現在他隻能在一段時間內困殺一個人,未來他有可能在一段時間內困殺多個人。”宋睿繼續道:“他或許已經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在未來,他不僅會把殺人當成樂趣,也會把殺人當成必須。他是一個極度自卑的人,越是自卑的人就越渴望強大。所以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他會大開殺戒。”聽見這些話,領導一屁股跌坐在了台階上。梵伽羅猜測道:“是因為天水派的人擅自救人才驚擾了凶手,對嗎?”領導人懊悔得無以複加,語氣頹然地說道:“是他們。我隻是出去打個電話,回過頭他們就把人給救了。”“那你把他們攔住,不要放他們走。”梵伽羅吩咐道。“你要做什麼?”領導強打精神詢問。“我想讓他們把乾坤挪移陣的畫法教給我,他們的靈力已經抽空,救不了更多人,但我可以。”“好好好,我幫你把人留住,你們趕緊回來。不能再死人了,真的不能再死人了。”領導立刻站起來,大步朝長生等人走去。他現在悔得要死,看見這些道士哪裡還有好臉色。若是早知道孟仲請來的兩位顧問也是這方麵的高人,他根本就不會多此一舉。電話掛斷之後,孟仲立刻分派任務:“大家都聽見了嗎?梵老師要回去學那個救人的陣法,我和莊隊先送他去公寓,你們留下繼續搜查馬遊的屋子,看看還有沒有彆的證據。”宋睿扶著梵伽羅的背往外走,提醒道:“小李,你現在拿到了馬遊的電話號碼,可以查一查他的通話記錄和社交軟件,看看他有沒有親密的朋友。他是人,會渴會餓,他一定會回到現實中來。蹲守他的朋友或許能蹲守到他。”“好的宋博士。”小李立刻打開自己的手提電腦,劈裡啪啦敲擊鍵盤。一行人匆匆往回趕,與此同時,領導已經把長生、長真、林念慈、林念恩關在了一間會議室裡,嚴禁他們擅自離開。若是在往常,一道門怎麼可能攔得住他們?但現在,他們全身的修為都被陣法抽空,能勉強坐直已經算不錯了,又哪裡有力氣反抗。情況最糟糕的當屬林念慈,她漆黑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還泛起了一條條細紋,竟是轉瞬之間蒼老了十幾歲。為了救出王畹,她付出了十分沉重的代價。林念恩扶住她的肩膀衝門外叫嚷:“你們把我們關在這裡是什麼意思?沒看見我師姐很虛弱,快暈倒了嗎?她需要治療!”長生用力拽門把手,大喊道:“閻部長,你這樣做也太不夠意思了。你請我們來救人,而我們也做到了,你為什麼反倒把我們抓起來?閻部長,你快把我們放了,不然我找你們上級投訴你!”閻部長親自守在門外,懶得與他們進行任何交流。他一再請求他們稍等片刻,不要急躁,而他們卻連一個電話的功夫都等不了。這樁案子本可以順利了結,卻又演變成如今這個難以控製的局麵,責任全都在這些道士身上。未來會死多少人?現在已經是六個,將來會不會再多六個,又多十二個,再來十八個?凶手一天沒抓到,整個京市都將籠罩在殺人狂魔的陰影之中。想象一下,那些無辜民眾開開心心出門,卻又一個個莫名消失,然後變成一具具屍體出現,而警察卻連凶手的影子都抓不住。殺的人越多,凶手的力量就會越強,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會沉溺在殺戮中,永遠都不停手。他會給京市帶來無儘的死亡和恐怖!閻部長捂住臉,沒法再深想下去,轉而念及上頭的追責,心又涼了半截。他現在恨不得錘死兩個小時之前的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時時刻刻盯著,反倒要跑出去打電話?隻是一個錯眼而已……閻部長走到無人的角落向上級彙報情況,並且攬下了所有責任。是他的錯,他必須承擔。與此同時,長生隔著一扇門高聲質問:“閻部長,難道我們救人也救錯了嗎?你關著我們是什麼意思?”“救人沒錯,但我若是給你一個選擇,你會怎麼做?”梵伽羅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宋睿、孟仲和莊禛。聽見響動,閻部長也立刻結束了與上級的通話,走進會議室。長生被梵伽羅冷冽的氣場逼得連連倒退,然後跌坐在了沙發上。梵伽羅走到幾人對麵,神情漠然地看著他們,繼續道:“現在我給你們一個選擇,這裡是一個人,這裡是一百個人,你們選擇救哪邊?”他伸出自己的左右手。長生不屑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梵伽羅轉頭看向長真、林念恩和林念慈,三人明明不想搭理他,卻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被他深邃的眼眸一攝,竟異口同聲地答道:“我們兩邊都要救!”“看來你們的思想很高尚,但為何你們的行為卻與之相反?”梵伽羅緩緩坐下,嗓音驟然變冷:“當你們打開空間的時候,凶手有所感應逃走了,而我們當時就在他的門外,距離抓捕他隻差一步。你們知道這一步之差,造成的後果是什麼嗎?是無止境的殺戮!凶手會在這座城市裡大開殺戒。你們救了一個人,卻害死了一百個人。”林念恩和林念慈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長真的嘴唇也微微蠕動,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真的沒料到警方竟然真的能找到凶手,更沒料到時機會那麼不湊巧。最為頑固的長生咬牙反駁:“一百個人是命,一個人就不是命了嗎?隻要是命,我們都要救!”“說得好,一個人也救,一百個人也救,我和你們想的一樣。”梵伽羅輕輕鼓掌,語帶質問:“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分明已經告訴過你們,隻需再等三個小時,讓我們把凶手抓住,那麼這個人和未來有可能遇害的一百個人,都會得救。明明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擺在你們眼前,你們為何視而不見?”長生頓時啞然。宋睿瞥他一眼,揭破了他虛偽的麵具:“因為你的眼睛和思想隻觸得到自己周身的方寸之地,看不見更遠的地方,也想不到更深的境界。你隻看得見眼前,看不見大局,若不是政府花費重金請你,你根本不會來。實際上,一個人的命和一百個人的命,在你心裡都不是命。對你而言,救他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長生立刻反駁:“你胡說八道!我們是專程趕來救人的!”閻部長點頭道:“對,你們是為了四百萬專程趕來救人的,一人一百萬,我連支票都給你們了。”長生麵容扭曲了一瞬。宋睿又道:“林念慈和林念恩早就插手了這樁案子,在他們離開之後,又陸陸續續有四個人被殺害。如果你們真的想管這件事,不會等到現在。所以算了吧,彆用‘高尚’兩個字來標榜自己,誰的命在你們心裡都不是命,你們急著救王畹不過是害怕承擔責任罷了。”“你放屁!”長生氣得渾身發抖,卻找不出一個字來反駁。是的,在政府找上門之前,他們知道這起案件,卻根本沒想過插手,因為梵伽羅是警方的顧問,他們不想與之為伍。最後會趕來救人,他們也的確是為了賺錢,這個真的抵賴不掉。眼看師兄被堵得無話可說,林念慈不得不站起來鞠躬:“我以為王畹已經快不行了,這才會擅自救她出來。我沒想到凶手會被我們驚跑,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所有的錯誤嗎?”梵伽羅銳利的視線仿佛要把蒼老了很多的林念慈穿透:“這樣看的話,你真的與宋恩慈很像,你們的性格簡直一模一樣,都喜歡用善良的名義行惡事。她懷著成神的妄想在人間播撒罪孽,而你以救人的名義置更多無辜者於危難之中。當事態惡化到難以控製的地步,這份責任你承擔得起嗎?”林念慈的身體開始搖搖欲墜,嗓音也變得哽咽:“我……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有預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梵伽羅搖頭道:“你不是預料不到,而是故意忽視。因為結果我早已擺在你眼前,我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如果提前行動,凶手會如何。而正因為那樣的結果是我昭示的,你才更加抵觸。救人不是你的真實目的,與我作對才是。如果說我們讓你等待是在拿一條人命去賭,那麼你罔顧大局、肆意行動就是拿未來的一百條人命在賭。我對我的賭注有百分百的把握,你有嗎?”林念慈被他逼問得啞口無言,然後忽然佝僂下去,捂住胸口,竟像是心臟.病快發作了。她內心之中最為醜陋的念頭,都被這個人剝離出來,擺放在了天光之下。林念恩扶住她的肩膀,嘶吼道:“什麼一個人活了一百個人就會死,你彆危言聳聽!我師姐救了人,這份功德是實實在在的,而現在沒有任何人死亡,這也是事實。就算將來真的有人死了,也跟她沒關係,是凶手的錯。”“關係很大,你們是修道之人,卻連因果報應都搞不清楚。你們救了王畹,驚走了凶手,使他逃過一劫,你們便與他結下了因,而他種出的惡果一定會有你們的一份。他的罪孽你們每一個人都要替他承擔。”梵伽羅環顧眾人,陡然轉變話題:“知道宋恩慈為什麼倒在了成神的半途嗎?”他的話讓憤怒不已的長生等人麵容僵滯,繼而目光灼灼地看了過來。身為修道之人,逆天成神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夢想。“因為她或直接或間接地救了太多十惡不赦之人,這些人的罪孽一重一重堆積在她頭上,耗儘了她的功德。”梵伽羅一字一句說道:“她以為自己在行善,實則卻在造孽,她不死誰死?所謂澤州聖女不過是個毫無慧根、愚癡至極、不知所謂的俗人而已。如果她能成神,那簡直是全天下的笑話。”“你彆說了,我母親不是那樣的!”林念慈被打擊得搖搖晃晃,幾欲暈倒。母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無比崇高的。在宗門裡,每一個人都會告訴她母親是多麼偉大的一位女性,是足以配得上神靈之名的存在,是沒有瑕疵的完人。她因母親而備感驕傲,但這份驕傲卻在此時此刻被梵伽羅打擊得點滴不剩。他活生生抽掉了她的脊梁骨,讓她,甚至讓她的母親,都變成了卑微的可憐蟲。林念慈被刺激地眼前發黑,胸口和腹部一陣悶痛,竟是引發了嚴重的內傷。長生拍案而起,怒斥道:“梵伽羅,你血口噴人!”梵伽羅瞥他一眼,徐徐說道:“我是不是血口噴人,等我把宋恩慈找出來就能真相大白。你們可以走,但請你們把乾坤挪移陣法交出來。凶手已經被你們激怒,後續將殺死更多人,而我可以通過陣法把這些人救出來,減輕你們的罪孽。”長生微微一愣,繼而恍然大悟:“好哇,你說了這麼多,原來是想奪走我們天水派的傳承陣法!你想得美,我們是絕對不會把它教給你的!”“即便外麵會死很多人,你們也不教?”梵伽羅冷冷逼問。長生猶豫了一瞬,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教,那陣法能逆轉陰陽,到了你手裡不知道會害死多少人。”“我會不會害人尚且不一定,但你們頭上已經懸著很多條人命。看來人命在你們心裡果然不值一提”“你說凶手會殺很多人,他就真的會殺人嗎?我還說他會收手呢!你不用危言聳聽,我是絕不會把天水派的傳承給你的!師祖當年連皮毛都沒教給你,就是因為你心性太壞,刻意防著你。結果證明他老人家的做法是對的,你連親如父子的師叔都能殺害,還有什麼事情乾不出來?”聽他提及師叔,梵伽羅平靜的臉龐竟扭曲了一瞬。有那麼一秒鐘,他抑製不住心緒的狂湧,竟讓磁場轟然傾瀉,差點壓死所有人。除了宋睿,沒有人察覺到來自於他的致命威脅。宋睿握住他的手,低不可聞地說道:“無論彆人說什麼,我都會無條件地相信你。”梵伽羅握緊宋博士的手,嗓音沙啞:“當年我入宗門的時候,師父曾對我說,身為天水派的門徒,濟世救人、匡扶正義、斬妖除魔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我若罔顧責任,便不配以天水人自居。而今才短短百年,你們就可以視人命如草芥,這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究竟是我背棄了宗門,還是宗門背棄了我?”他睜開眼,再次逼問:“你們真的可以對未來的那些受害者視而不見嗎?可以的話,你們請走,我不會阻攔。”他指了指敞開的大門。長生扶起林念慈,毫不猶豫地離開,長真和林念恩立刻跟上,未曾回頭。梵伽羅緩緩走到門口,看著他們的背影,語氣冷冽地說道:“天水派已經墮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長生腳步一頓,竟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