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行李打開配合我們檢查一下。”四個公安來到這節站票的車廂後巡視了一圈, 找了幾個比較有可能是倒爺的人要求檢查行李。晏褚現在所占據的身體模樣同樣不賴, 濃眉大眼,下頜骨略方, 再加一個屁股下巴, 是這個時代標準的美男長相, 還是一看就很正氣的那一種。他的皮膚略微有些黑,穿著一身洗的有些發白的藍色工服, 腳上踩著開膠的回力鞋, 脖子掛著一塊有些泛黃的毛巾,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工農階級。如果放在平時, 這些突擊檢查的公安也不會關注他,隻是誰讓他身邊帶著兩個大行李袋呢, 這就很符合倒爺的特征了。同晏褚一樣的還有三個倒黴蛋, 多數都是帶著大件行李的獨身男人。那些拖家帶口的,即便帶著的行李比較多, 也沒引起公安的關注, 很少有當倒爺還帶著孩子媳婦一塊過來的,火車票多貴啊,這一來一回,得花多少錢呢, 不劃算。被抽到的四個人裡, 有三個都不怎麼情願,這東西好不容易裝到尼龍袋裡,現在又要拿出來, 多麻煩啊,再說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檢查,有什麼私密的東西,或者說是貴重的東西,都暴露在那麼多雙眼睛底下,也怪不安全的。唯獨晏褚聽了公安的話,憨笑著解開褲腰帶上拴的繩子,大大方方地把裡麵的東西往外拿。“到哪一站下車?”這趟火車是從深城始發的,公安在晏褚往外拿東西的時候開口問道。“回平湖,這次去深城就是看我大姑,她嫁到深城二十多年了,這還是我頭一次去看她。”晏褚回答道,他先打開了一個尼龍袋,裡麵裝的東西比較雜。“深城好啊,又大又繁華,那裡賣的衣服漂亮還便宜,這些小裙子就是我給我五個閨女買的。”晏褚表現出來的性子就是那種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嘿嘿笑著掏出一張照片:“這是我來之前特地拍的,我大姑就我一個侄子,也想看看我孩子都長什麼樣呢?”照片裡,一個成年男人,還有六個孩子,從高到低五朵金花,被男子抱在懷裡的還有一個尚在繈褓裡的寶寶,看衣服和模樣,似乎是個兒子。“你媳婦呢?”隻要沒確定對方是倒爺,這年頭的公安都是很和氣的,檢查晏褚的公安似乎也是當爸的年紀了,看著晏褚年紀不大卻已經有了六個孩子,每個孩子都出落得好模樣,忍不住笑著問道。“生小崽的時候難產去了。”晏褚的語氣有些落寞,“我們那地方偏,沒個兒子說不過去啊,早知道生兒子能要了她的命,當初說什麼我都不會讓她再生了。”晏褚抖了抖手裡那件漂亮的紅色連衣裙:“她活著的時候看中了我們那商場的一件衣裳,不過太貴了,要六十多塊錢,她不舍得買,現在她走了,我得在她忌日燒一件,深城的衣服便宜啊,這條裙子就花了我十三塊錢,這樣媳婦也不會來夢裡說我敗家了。”“還有這些裙子,都是給我閨女買的,沒娘的孩子,我這個當爹的得加倍疼。”晏褚把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數量卻實也不多,十幾二十件的模樣,不過結合他孩子的個數,每個孩子其實也就兩三件新衣裳罷了。這個數量,尚且在公安能夠接受的範圍內,加上晏褚剛剛說的那些話,在公安心裡他就是個重情老實的男人。“這罐麥乳精是我大姑給的,給小崽喝,還有這些魚乾蝦乾,平湖沒有海貨,這些東西就給孩子嘗嘗鮮。”曬乾的海鮮腥味還是很重的,本來嚴實密封的時候沒什麼,現在掏出來,又解開了包著它們的小尼龍袋,車廂裡的味道就有些重了。“大黃,你那邊好了沒?”另外三個公安都已經檢查完了,對著晏褚這邊的公安催促道。“差不多了。”那個叫大黃的公安回了一句,從頭到尾晏褚的態度都十分磊落,他也不覺得倒爺的心理素質能夠這麼好,通常那些人看到他們這些帶警帽的都嚇得要死,撒腿就跑,不可能還大方得讓你檢查東西,並且輕鬆的和你嘮家常。公安隨意往晏褚的行李袋裡翻了一下,沒看到什麼正正方方的盒子,就鬆手算他過了,然後跟著那幾個公安,接著去檢查下一個車廂。在他們離開後,晏褚將剛剛拿出來的幾件東西塞了回去,而另一個行李袋,從頭到尾就沒打開過。公安走後,包廂內的氛圍就輕鬆了許多,一部分人接著休息,一部分人聊天說話,約莫一個多小時後,之前跑到後麵車廂的那幾個男人回來了,也不知道剛剛他們都躲哪裡去了,居然安全躲過這一屆。唯獨晏褚注意到,剛剛離開的時候一共走了六個人,現在回來的隻有五個,那個沒回來的,是直接滯留在其他車廂,還是被逮住了?“小五也太倒黴了,這下好了,那些貨被沒收不說,起碼還得吃一兩年的牢飯,也不知道回去怎麼和弟妹說。”有啥辦法呢,這行當來錢快,可同樣也得冒風險,咱們既然選擇做這一行,早就做好了被抓的準備了,隻怪咱們運氣不好,正巧就碰上了抽檢。“那群人聚在一塊議論紛紛,邊上的人和他們涇渭分明,就怕和他們靠得近了惹上事,那些人也不在意,聚在一塊小聲商量。晏褚離他們不算遠,加上耳朵靈敏,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全,果然那個沒回來的人是被公安給抓了。自從改革開放以後,抓深城這條線的倒爺的公安越來越多了,誰都知道深城的小工廠多,那裡的衣服款式新潮,手表收音機電視機價格也比內陸便宜,最重要的是找對門路,這些東西不需要票。還有更難得的港貨,那邊也都能找得到,這樣一轉手拿回閉塞的內陸,利潤比想象中的還要高。不過做這行也有風險,比如像今天這樣遇到抽查,被抓到東西沒收不說,還要坐牢,現在政審多嚴啊,家裡出了一個有犯罪記錄的人,孩子想要當兵當工人都難。除此之外,也有貨物砸手上的風險。現在交通出行的費用是很高的,原身買的還是站票,從深城到平湖,需要七天的時間,這張車票就花了他十八塊錢,來回也就是三十六塊錢,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了,再加上進貨的費用,要是真砸手上,虧損也是一般人家承擔不起的。晏褚閉目養神,他沒記錯的話,現在隻是第三天,他還得在這節車廂上生活五天。喝自帶的水壺裡的水,沒水了得去三節車廂外的地方接,帶著這麼多行李,水得省著些喝,也能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吃的是最便宜的雜糧饃饃,火車上的盒飯太貴了,一般人消費不起,原身準備了七天的饃饃,現在摸起來已經硬邦邦了,隻能撕下一片放嘴裡含軟了再往下咽。這些都不是最難熬的,最難熬的就是洗漱的問題,一想到接下去的四天他都不能痛痛快快洗個澡,晏褚就覺得渾身都開始癢了。好不容易熬過了這幾天,晏褚拎著兩大袋行李,重重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總算活過來了。擁擠的車廂,即便開著窗氣味也顯得格外難聞,腳丫子臭,汗酸臭,狐臭,分分鐘能夠讓你感到窒息。火車達到平湖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這時候可沒什麼夜生活,除了火車站,到處都黑燈瞎火的,偶爾有幾戶人家晚睡或是起夜開著燈,勉強湊合著月光,能夠看清楚道路。晏褚拿著剛剛在火車上收起來的扁擔,挑著兩大袋行李往家的方向走,記憶中,原身的家就是在平湖市裡的,離火車站按腳程大概半個小時的功夫。幸好原身的身體素質不錯,往日也沒少挑重物,五六十斤的東西呼哧呼哧,走了四十多分鐘終於到了一間小院外。晏褚敲了敲門,裡麵的人似乎也沒睡熟,敲了沒多久,就聽見了響動聲,燈亮了,門也開了。“乖崽啊,你可總算回來了。”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太,走路顫顫巍巍的,低頭一看,裹著小腳呢,怪不得走路的時候都走不快。這個老太太就是原身的媽,他離開家這段時間,都是這個老娘照顧著家裡的六個孩子。“爸爸回來了。”晏褚挑著兩大袋東西進到院子裡的時候,幾個還睡眼朦朧的孩子歡呼著跑了出來。這年頭就沒有胖孩子,幸好還是城裡的,不用下地,看上去不黑,白白瘦瘦的,有幾分可愛。晏褚拿著大袋子,就被三個年紀稍微小點的姑娘抱住了腳,幾個孩子靈活地跟猴兒一樣,扒著他的褲腿還想往上爬。五個閨女中的大閨女沒出來,估計是留在房間裡看著小弟弟,二閨女今年也已經七歲了,很懂些事情,不好跟著三個妹妹那樣和爸爸撒嬌,隻是眼神中有些豔羨。晏褚此刻有些慶幸褲腰帶係得夠緊,不然就這力氣,還不把他的褲子給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