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靈氣波動, 證明謝冰並不是完全不可能接觸到靈氣。謝冰在顧莫念的親手指導下, 學著溝通靈氣。她引靈氣入體常常要耗費幾天幾夜, 顧莫念毫無怨言地陪著她幾天幾夜。夜深謝冰一睜眼,常常能看到不遠處顧莫念閉目打坐, 她本來想躺下睡覺的心思隻好歇了。然而引起入體的效果並不好,多數情況下, 謝冰是什麼都感覺不到的。謝冰這種罕見的五廢靈根,想要結靈丹, 必須在某個靈氣強烈的點瞬間結丹, 一舉成功才可。怎麼樣才能在靈氣驟然強烈的瞬間結丹?靈丹容易結,是因為隻需要感受到靈氣便可緩緩積蓄,變成每個人特有的靈丹。類似於想要學英語先會二十六個字母,想要學化學先背元素周期表。然而謝冰不行, 她的靈氣波動太過於短暫,短到顧莫念都捕捉不到她的靈氣。顧莫念實在是氣急了, “謝冰, 你是要氣死為師麼?”謝冰委屈臉:“師父, 我沒有。”她怎麼忍心看著師父這種大美人生氣?“你再回想一下靈氣波動的感覺。”顧莫念拂袖而去。袖子沒有甩起來, 謝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他眉頭一擰,接下來一隻手更加肆無忌憚地抓住了顧莫念的手指, 哆哆嗦嗦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師父,我有感覺了。”顧莫念:“……”謝冰微紅著臉, 抓緊顧莫念的手,“有靈氣的感覺了。”……“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太虛派,便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謝冰一個普通凡人,失去記憶,在這仙家之所,心無旁念,對現在的生活已經心滿意足。她不渴望長生,也不渴望修煉,所以無論顧莫念這一年裡如何努力,她的靈氣都無動於衷。隻有……隻有觸碰到顧莫念的時候,她才會產生短暫的靈氣波動。她就是個花癡。謝冰將捏著顧莫念衣袍的手放開,她再去感受靈氣,又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下一秒,她抬起右手,指腹在顧莫念的臉上輕輕點了點。那一瞬間,她的體內靈氣驟然波動了一瞬。那麼快,眨眼間消失地無影無蹤。謝冰對自己震驚了:原來自己這麼色?顧莫念皺眉甩開了謝冰的手,他神色複雜,他眸中了然:——原來,謝冰能偶然間感受到的靈氣,是受到本身心情的波動。想到不堪的事情,才會偶然產生靈氣波動。隻是,當波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時候,心情可就不那麼美妙了。那幾天,顧莫念沒有再讓謝冰來房間補課。謝冰樂得自在,在太虛峰裡無拘無束,她看著遠處的崇山峻嶺,看著浮雲浩渺,看著天際的飛劍掠過,心知以她的資質,是不可能修煉的。顧莫念執著了一年,鍥而不舍地想要她修煉,大約是真的……不討厭她吧。這些天的折騰下,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喜歡師父。她喜歡顧莫念。恰好,她喜歡他,他不討厭她,多好。她想跟他,在山裡,長長久久的在一起。謝冰想到這裡,刹那間心跳如鼓,她爬上幾千層台階,衝到山頂,衝進了顧莫念的房間。“砰”的一身,門被撞開。山間寒意順著打開的門湧進來,少女氣喘籲籲,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而她強撐著抬頭看他,臉上全都是堅毅果然。她不過是個凡人,爬山就已經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顧莫念愕然看向她:“謝冰?”謝冰:“師父,我如果聽你的話結丹,你會喜歡我嗎?”目光幽幽,眼底全都是複雜之色,他的眸光似乎動了動,眨眼間很快熄滅。顧莫念沉聲說:“你可知道,我太虛派中,師徒之戀是要刑堂受刑,驅逐師門。我雖是主座,也絕不可能例外。”山間寒風吹的謝冰鼻子都紅了,“我不怕疼,我也不怕被逐出去,我結了丹也可能會無法修行,大不了我當個仆人留在太虛峰。”鄉野少女,赤誠坦然。愛的大膽,愛的熱烈。她的眸光坦然無畏,喜歡一個人,她就想要與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管它什麼三綱五常,管它什麼師徒名分,管它什麼倫理道德!沉默良久,顧莫念終於道:“若你能結丹,我便考慮此事。”謝冰笑起來,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素白的臉上,全都是坦然的喜歡。她說:“師父,等我。”……顧莫念沒再拒絕謝冰的親近。那一個月裡,謝冰與顧莫念形影不離。她呆在顧莫念的涅槃閣裡,白天與他一同學習功法,晚上各自打坐。顧莫念的臉上通常沒什麼表情,謝冰初時畏懼他,後來明白他不過是嘴硬心軟後,便再也不懼他。她大膽著去抓顧莫念的手指,顧莫念低垂著眉眼,什麼話也沒說。修長白皙的手指被她握在手中,她能感覺到乾燥溫暖掌心的溫度。空寂的涅槃閣裡,隻有窗外雲霧流動,山野風聲。兩個人沉默無言,半晌,他低聲說:“山裡凶險,彆四處走動,我給你下了追魂引,可保你平安。”她細細摸索著他掌心的紋路,心裡被感動的一塌糊塗,小聲說:“師父,我……”她該怎麼樣才能回報這份愛呢?“嗯?”清淡的嗓音裡尾音微卷,顧莫念蹙眉看向她。謝冰笑得純粹,低頭掩去了眸中的歡喜:“沒什麼……”……山靜日長,風清月明。謝冰歡歡喜喜,開始盤算著跟美人師父的美好未來。顧莫念催的緊,謝冰既然與顧莫念做了約定,便也想儘快完成,隻是她一個不能修行的五廢靈根,又談何容易呢?她需要捕捉到極為罕見的靈氣出現的刹那,並且,那靈氣也要足夠強。整整一個月後,被美色迷的七暈八倒的謝冰終於開始結丹。顧莫念神色緊張,他看著天地靈氣漸漸彙入踏上盤腿打坐的少女身上,目光複雜。謝冰忽然睜眼,一把抓住了顧莫念的手:“師父,我說了,等我。”顧莫念蹙眉,冷聲說:“謝冰,結丹。”“嗯。”謝冰小心地捕捉到那股洶湧的靈氣,這一次,她終於結了丹。她閉著眼,感覺到顧莫念在身旁,安心了不少。結丹整整用了十六個時辰。結丹耗費了謝冰所有的力氣,她周身汗水浸濕衣裙,額發隨著冷汗貼在肌膚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普通修士結靈丹的時候,都能調動周身靈氣,與天地溝通,在結丹後便可用靈丹運轉靈體,修複肌理,重整經脈。結丹後的經脈不破不立,滋養出的新經脈,足比原本的凡人經脈要拓寬三倍左右,這是為了容納身體之後承納的靈氣。以後隨著修行的深度增加,經脈還會拓寬。謝冰靠著那一瞬間的天地連接,硬生生在體內結了靈丹,隨後便與天地撕裂。造成的反噬和痛苦,隻能憑借凡人之軀硬生生地扛。她的經脈被撕裂卻無靈氣滋養,她的毛孔中崩出來鮮血卻不能自己修複,她幾乎成了一個血人。然而,是廢丹。徹徹底底的廢丹。那靈丹就安安靜靜地呆在她體內,悄無聲息,不聽從她的意念,更無法調動靈氣,就像是一個安裝在身體內的擺設。她以為結丹後她會有一絲幾率修仙,這枚廢丹,將她所有的希望都滅絕了。……“結丹也無法修行?師父,我該怎麼辦?”謝冰的臉色慘白,她想像是往常那樣拉住顧莫念的手,那雙手卻甩開了她。“謝冰,彆碰我。”他嫌她臟。這句話,仿佛像是冰冷的海潮,無情地打在謝冰的身上,將她淋的狼狽不堪。她的白色衣裙變成了紅色,她抬起衣袖使勁兒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她想要擦乾淨,卻越擦越濃鬱。謝冰想要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師父,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說,如果我結丹,就考慮嗎?”顧莫念站在她麵前,從上往下的俯視她,就像是神明俯視著螻蟻。“謝冰,我們永遠不可能。”“不可能?”謝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她勉強地說:“我知道了。”她當時以為可以拚一把,拚一把的結果已經赤/裸/裸的呈現在她的麵前。不論如何,她得到了結果。那一瞬間,顧莫念的眸子裡閃過了什麼謝冰不知道的意味,然而下一秒就消失不見了。“我無法給你想要的,除了這不倫之戀,你還想要什麼?”謝冰苦笑,她懂了。這就是顧莫念,她師父的補償。“師父,你拒絕我,究竟是因為師徒戀的原因,還是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如果是因為師徒戀的原因,她可以衝破藩籬,顧莫念為什麼不能?如果顧莫念根本不喜歡她,那麼這一個月的親密相處,竟然是在利用?顧莫念沉默了一瞬,最終隻是重複道:“你想要什麼?”她想要什麼?謝冰緊緊咬著唇,終於抬頭看顧莫念,小聲說:“師父,你抱抱我好不好?”利用也好,無情也好,她隻想要一個擁抱。顧莫念的神色複雜,他啟唇,似是想說拒絕,然而……最終,他輕俯下身,他的氣息傳來。他的手臂穿過謝冰的腿彎,手臂使力,將她打橫抱起。謝冰埋在他胸前,她能嗅到顧莫念的清冽味道,這是師父的氣息。然而這個人,卻比冰山還要冷。謝冰忽而落淚。那一瞬間,她覺著心底的疼,比周身經脈碎裂的疼還要紛湧。穿過長長的走廊,踏過一層一層的階梯,穿過霧靄浮雲。他踹開了她的房門,將她擱在床上。“你好好休息,以後我會每日給你補藥,你必須吃下。”他丟下一瓶靈藥,再也沒有回頭。從那之後,顧莫念再也不曾催促過她的功課。他再也不曾主動出現在謝冰麵前,隻有侍童按時送藥給謝冰,說是顧莫念給她煉製的補藥。她按時吃著藥,數著一瓶一瓶的空藥瓶,算著多久沒有見過顧莫念。補藥沒有效果,她依舊無法修行,顧莫念也再也沒有出現過。謝冰以為,是因為她結丹之後,顧莫念明白她再也沒有修行的希望。她憤恨過,失望過,無措過。她堵在師父的門前,想要問他為什麼?顧莫念的眼神如同亙古的冰川,冷寂而無一絲溫度。他的態度天差地彆。謝冰不斷的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錯了,是不是自己不能修煉讓師父失望了,是不是師父……真的很厭惡自己?整整一年,謝冰呆在太虛峰,她不敢見顧莫念,又想見顧莫念。一年後的中秋盛宴,在太虛派的宴會上,大家都喝高了。謝冰紅著眼睛一直飲酒。回到太虛峰之後,師兄弟們繼續狂飲,謝冰喝到幾乎爛醉,終於打算破釜沉舟。她直接闖進了顧莫念的房中,她想為自己的愛情,做最後的爭取。她紅著眼睛問顧莫念,“師父,我可不可以,和你雙修?”顧莫念手中冰刃閃過,直接斬斷了她的手指。她周身冰冷,寒意徹骨。那一瞬間,她分明看到顧莫念眸中的厭惡和殺意。……好痛……有濃稠的血跡糊在她的眼皮上,她想要睜眼,卻睜不開。費勁了力氣,她終於瞥到了一絲光明。身體的痛苦已經麻木,她腦海裡渾渾噩噩,恍惚間想起,她被師父關在了地牢裡。不,不是師父,是顧莫念……她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周圍昏暗低沉,隻有幾星夜明珠昏黃的光,照亮了這寬闊冰冷的地牢。她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身體,她身上貫通著無數的鎖鏈,將她禁錮在一處複雜冰冷的陣法中。無數的靈氣幻化成的細管插在她的身上,將她的鮮血與肌理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另外一處冰棺裡。她知道,哪裡躺著一個女人。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初時那裡也隻有一團黑氣的霧氣。隨著她血液肌理的生機漸漸傳送給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漸漸從黑霧中破蛹,顯露出虛化的身形。她隻看過顧莫念神情而又哀泣地看著冰棺裡的女人,他會溫柔地想要握住那個女人的手,然而卻隻能無力地從虛影裡穿過。謝冰的身體漸漸的,變得純粹到幾乎透明。在陣法作用下,內裡像是在燃燒,五種靈氣從天地間湧入她的體內,再通過法陣分析剝離,注入到那個女人體內。那個女人的身體,終於開始變得凝實,變得柔軟。她複生,她斃命。活活的,從一個人,變成所謂的“藥渣”。……一頭青絲,變滿頭白發。謝冰跪坐在陣法中,白發無風飄蕩。她的周身肌理枯萎,雙眸深陷,隻有一雙眼睛是熠熠生輝的。這樣的肌體對比下,更顯可怖。就像是一抹從地獄爬出的幽魂。僅僅十步之遙,顧莫念跪在女人的麵前。他的聲音顫抖,“你,終於要醒了麼?”一向冷若冰霜的師父,眸中悲痛與癡戀交織,恍若瘋狂。他的眸中升起大片大片的黑色火焰,直至蔓延到他的肌理,直至將他整個人都湮沒。他顫抖著手,輕觸那幾十年來未曾觸到的絕望與希望。女人的手指,終於緩緩曲起。她即將醒來。那是謝冰被扔在懸崖之底前的最後一眼。謝冰的眼前一暗,她的生命,走到了最儘頭。……她徹底死了。她坐在自己的墓前,與一座毫無字跡的墓碑對視。鼻尖隱約是海水的鹹腥味道,她看著那墓,心知她死了。她被師父殺死了,師父將她利用個徹徹底底,最後竟然還給她找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隻是這墓有些磕顫,上麵的砂石已經剝落了許多,苔蘚密密麻麻地將墓繞了一個圈,就像是無聲的花環。既然死了,那便應該當一個合格的死屍。她站起身來。鼻尖的鹹腥味道更濃烈了些,“轟隆隆——”墓分成兩半,露出窄小的棺木。她躺進去,墓再次“轟隆隆”合攏。天地一暗,無邊的海水刹那間彌漫了整個棺木,將她的口鼻淹沒。海藻糾纏著她枯瘦的手指,將她緩緩勒緊,漸漸包裹成一團蠶蛹。謝冰閉上眼睛。“糟了!”星耀廣場上,窒息般的凝重。所有的人將目光牢牢鎖定在白玉台中央,在過招之後,謝冰封住了魚尺箋的嘴,令他不能再開口,然而蠱惑幻境已經開啟。大片大片的深海之水在空中翻湧肆虐,將他們的視線重重遮擋,濃烈的海水鹹腥味道充斥鼻尖,這代表魚尺箋占據了上風。謝冰已經被幻境所蠱惑!直至半個時辰之後,海水顏色越發濃鬱,大片大片的深色從海水中緩緩凝聚成深色絲線,幻化成了柔韌可怖的海藻。海藻向著海水中的一處而去,將閉著眼睛的謝冰緩緩纏繞,勒緊,最終,彙聚成了一個巨大而看不清的蠶蛹。眾人瞳孔一縮,謝冰要敗了!海水分開,魚尺箋周圍全是水漬,他陰冷的唇角微勾,看著被海藻死死勒緊的謝冰。再有三個瞬息,她便被幻境中的“她自己”殺死。隻有自己,才能殺死自己。台下,呂初死死地抓著明聞的手腕,幾乎要捏碎骨頭,她喃喃自語:“不可能,二水不可能會敗的!”明聞疼的幾乎要暈過去:“姑奶奶,疼疼疼,放、放手啊!”……海水中,照進了一抹月光。月光溫柔地穿透海水,穿透海藻,穿過眼皮,照在她的眼底。她忽然覺著墓碑上,也許本來是有字跡的。是什麼呢?她這具死屍,低頭看著自己被破開的丹田,看著自己枯萎可怖的身軀。她不甘被人踐踏。她扯開紛湧的海藻,扒開關閉的墓門,她帶著滿身的鹹腥海水,重新坐在了剛才坐著的地方。她與墓碑對視。幽幽月色下,那無字的墓碑上漸漸現出剝落的字跡:“……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離開!”謝冰身體千瘡百孔,靈魂痛苦的發抖,神智卻是冷醒無比。不。她沒死。她冷酷地命令自己,離開。那二字,在她心間念出的時候,月光大亮,鋪灑出通天大道。她站起身來。腐爛的肌血在徐徐愈合,愈合複原。枯瘦的眼皮在緩緩愈合,膚若凝脂。剖開的丹田在漸漸合攏,恍若如初。冰霜發帶重新出現在發絲間,無風自動,謝冰隨意抽掉發帶,青絲披灑。冰霜發帶幻化成冰霜靈劍,劍指虛空。這是真實,或者是虛妄?然而,即便肉/體被碾碎,可脊梁不滅,無論枯乾山水。她提著劍,拿著小黃書,從墓碑處,逆向而行。作者有話要說:鑒於昨天大家對鹿鹿斷章不滿,超慫鹿再次帶來二合一章節(叉腰.jpg注:墓碑字跡引用魯迅《墓碣文》,全文及意蘊內涵百度可搜索。與謝冰的心境有結合引用之處,有課代表也可以發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