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師父在一起的最後三十一年是在遇春觀裡度過的,師父說這裡是他師兄建起來的,現在的觀主玄真在輩分上算是他的侄孫輩。師父雖不能長生不老,卻也是駐顏有術,他遇到我的那年九十六歲,可外表看起來也不過五十歲出頭的樣子。到一百九十四歲時,他看起來跟普通七八十歲的老者差不多,精神矍鶴發童顏。反觀那個玄真,,論起輩分比卻我還要低上一輩兒。我們到時他剛過古稀之年,身體倒還硬朗,可惜長得老相,須發皆白配著一臉的褶子,說他過了百歲也有人信。玄真看到師父很是開心,態度恭敬禮貌周到,不過叫我“師叔”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勉強。我雖然死的時候年紀不大,可跟著師父修行這麼久,算起來也有一百多歲了,做他的長輩其實不算占他便宜,所以我叫他“師侄”叫得很順口。觀主在我們住下來的第十二年開始閉關,說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可我覺得他是因為彆人總說師父看著比他年輕所以傷了自尊。師父卻反駁我說,如果我沒有嚇唬剛入觀的小道士的話,師侄他也不會礙於輩分不好意思說,索性躲起來眼不見為淨。這話實在讓我冤枉得很,分明是師父說肚子餓了,非要我去廚房給他做宵夜,我哪裡想得到那麼晚了還會有小道士經過,被飛舞在半空的鍋鏟、菜刀和點燃的柴火嚇得尿褲子?後來這個元凶笑得前仰後合,觀主師侄卻臉色鐵青,又不好發作,隻能告誡小道士,叫他以後長些記性。說起這事,也著實是我們的失策。我是魂體,肉眼凡胎看不到,隻有如當年姓武的少年那樣的天生陰陽眼或者象師父和玄真那樣有修行的人才行。我終日跟師父在一處,除他之外見到的就是玄真,所以大家都忘記了我在彆人眼裡是隱形的。以我的修為早已能做到在人前顯形,可我並不想那樣做。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是當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那副被拋棄在亂墳崗的肮臟、殘破模樣就會出現在眼前,完全不受控製,那種幻覺會讓我發狂。而即使我不看鏡子,當彆的男人看到我,露出那種讓我熟悉的色迷迷的表情時,我還是會忍不住想殺人。玄真師侄再沒從閉關裡出來,他的大徒弟接下的觀主的位置,依然對師父恭恭敬敬,但遇春觀上下已經再沒有人能看得到我了。師父在二百三十三歲那年終於羽化,朝夕相處的人忽然就這樣消失了,忽然間又變得孤單,一時間還真是不太適應。我就那麼呆呆地守在他坐化的那間廂房裡一年多,心裡空空的。“那個……師叔祖,您……您還在嗎?”青鴻戰戰兢兢的聲音讓我恢複了神智。當年被我嚇得尿了褲子的小道士如今也三十多歲了,大概是抱著“嚇壞一個人好過嚇倒所有人”的想法,在“廚房鬨鬼事件”發生後,他就被派過來伺候師父……和我。他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偶爾師父跟我說話或者我端著給師父的食物被他看到,就會立刻全身發抖,虧我每次做點心都會給他備一份。看著這個總象隻小耗子似的草木皆兵的小家夥,我會覺得很奇怪,即使第一次的時候會怕,沒道理二十年過去了,還是無法適應吧?或者,他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師叔祖……師叔祖?”青鴻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探個腦袋進來四下張望,嘴裡還鍥而不舍地叫喚著。每次師父不在房裡而他又必須進來打掃時,都會這樣叫一番,好像這樣就可以安心地確認我不在了。其實大多數時候我是在的,就飄在半空看他一絲不苟地擦桌子掃地。不過今天我沒心情,所以隨手一揮,將屋裡桌子上的一個茶杯翻過來,“啪”地一聲敲在桌麵上,示意他我還在房內。他的身子明顯地抖了一下,卻沒有如我預料地那樣立刻離開,而是硬著頭皮進來了。我站在床邊冷冷地看著他朝著桌子鞠躬,小老鼠長膽子了?“師……師叔祖,我聽到掌門師兄跟二師兄、三師兄他們商量,說要收了您。您……您還是快些逃吧!”看青鴻緊張兮兮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不少。玄真師侄不在了以後,遇春觀裡是一代不如一代。收我?就憑青風他們幾個草包的修為?還是他們打算豁出臉麵去請人來做?不過我倒也不惱恨他們,小孩子沒見識,稍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了,一口咬定我是師父養的鬼奴,死也不承認我比他們師父的輩分還高。相比之下,倒是青鴻這孩子乖巧,雖然膽子是小了些,總算懂得尊重長輩,一口一個師叔祖叫得從不含糊。“師叔祖,青鴻知道您不是鬼奴,但師兄他們不聽我的,我勸不住他們。”青鴻還在解釋,看來是真的擔心我。“您快走吧,掌門師兄說他已經請了武當山的玄機真人,過幾天就到了!”青鴻還要說話,卻聽到外麵傳來叫喚他的聲音,他回過頭去急急地應了,又轉回來衝著桌子那邊做了個揖,嘴裡說著“師叔祖快走吧”,這才慌忙地跑出去了。我和師父的小院,除了青鴻,彆人是不敢進來的,因為裡麵“鬨鬼”。我眯著眼睛看著青鴻跑到我們小院的門口,等在那裡的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家夥似乎已經不耐煩了,順手在他背後推了一下,把他推得一個趔趄。我一直看著他們離開,一甩袖子也走出了小院。青鴻這孩子是個軟脾氣,好欺負得很,所以觀裡的人都敢使喚他,也不見他有怨言。穿灰袍,應該是青風的徒弟輩,居然也敢對自己的師叔如此無禮,真是世風日下,今晚去教訓教訓他吧,他師父不教他,我這個“太師叔祖”教教他什麼叫“尊重長輩”。當晚,一起睡在大房間裡的初級入門弟子們被一陣臊臭的東西兜頭澆醒,原來是一個家夥犯了夜遊症,拎著菜園子施肥用的糞桶正對著同門師兄弟們“澆肥”。可想而知,這人被同門好好地醫治了一番,飄在房頂上看著他被圍毆,一直陰鬱的心情稍微減輕了些。接下來……就等著看看那個玄機有多少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