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李郎就要來接我了,我們一起乘船回他家。”“十娘……”十娘的眼裡充滿了憧憬,幾乎讓我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可是,我必須這麼做。“你想沒想過,他的家裡能不能接受你?”.十娘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她是個聰明的人,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李甲隻是在青樓留宿,就已經讓他的父親如此震怒,如今真的要娶一個從良的花魁回去,隻怕是難容於李家上下的。“……我、我會努力……”看著十娘近乎哀求的眼神,我歎口氣,不忍心再說下去,指著桌上那些珠寶,轉移了話題。“那些都是你的姐妹們送你的?”“嗯,是的,她們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所以特地來送送我。”十娘鬆了口氣,也隨著我轉移了話題。再聰明的人,麵對感情的時候也都傻了,永遠也想不明白,逃避無法解決問題。第二天一早,李甲果然雇了一輛小車來接十娘。頭天晚上十娘央求我陪她一起走,我答應了,條件是十娘不能讓李甲知道自己有那麼多值錢的珠寶。十娘抱著裝滿金銀珠寶的梳妝匣坐上了李甲的小車,我飄飄蕩蕩地跟著她也鑽了進去。因為我的堅持,十娘隻從梳妝匣裡拿出約五十兩的散碎銀子,說是臨走時姐妹們資助的路費,交給李甲應付一路上兩個人的車馬用度。一路上先走旱路再改水路,,李甲對十娘照顧得頗為周到,處處體貼,那五十兩交到他手裡,也是精打細算,每每有支出,必要跟十娘報備,倒真有些尋常百姓居家過日子的味道,令我對他改觀不少。兩人每日裡在船上卿卿我我地飲酒賞景,吟詩唱和,頗為逍遙。有時依偎在一起,說起將來的日子,李甲更是指天發誓,甘願做一對貧賤夫妻,此生絕不負了十娘。兩人於是商量著,待船行到蘇杭一帶,便將十娘先留在當地暫住,李甲回家請罪,待二老消了氣,再接十娘回去團聚。“你放心,我爹娘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斷舍不得真將我逐出家門的。隻要我一口咬定,非你不娶,他們也奈何不了我。”李甲信心十足,十娘聽得心裡自然甜蜜,依偎在他懷裡說:“李郎,十娘出身卑賤,蒙你不棄,隻求能與你相守,便是做小也甘願的。”“胡說!你當我的心是假的不成?我定要將你明媒正娶,做我李家的少奶奶!”說著,兩人緊緊相擁,李甲滿臉的深情,感動得十娘流下淚來。這一日,船行到瓜州,遇上大雪,便在岸邊停了下來。趁著李甲上岸去采買乾糧酒肉的功夫,十娘忙問我可信了她的李郎。我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看他這些時日的言行,到確是個可托付的人,不過還是再小心些的好。”十娘歎口氣:“蝶舞,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實在不願再這樣防著李郎了。不如這樣,你有法術,索性變幻來試探他一番,也好了卻了我倆的心事。”說完,附在我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我聽她的計策,忍不住笑起來:“妙啊,不愧是才貌雙全的花魁娘子,竟能想出這樣的招數來,佩服佩服。”十娘被我取笑,臉上強做出怒色,瞪著我道:“少拿我取笑,你且說能不能吧。”我站起身,身形一晃,搖身變成一個貂帽裘服的年輕男子,十足一副貴公子的派頭。然後俯下身勾起十娘的下巴,故作輕薄地說道:“美人兒,你等著,爺這就去找你男人買你去。”十娘朝我啐了一口,我大笑著走了。在離渡口不遠的小鎮上,我很快找到了李甲,化名富商孫富,三言兩語就攀熟了關係,將他邀入了一個臨江的酒樓。幾杯酒下肚,我借故將話題引到了十娘身上。那李甲胸無城府,借著酒力將兩人間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來,最後還感慨道:“如今是有家難歸,隻好暫時留連於山水之間,有時想來,也忍不住腹內辛酸。”我轉轉眼珠,故意沉吟了半晌,才裝作一片誠心地為他分析道:“李兄,你我一見如故,孫某知你是個磊落之人,交淺言深,若有不周到的地方,還望你多包涵。令尊位居一地之長,必定不能容納一青樓女子為媳。兄若執意娶她,一定會傷了父子和睦。可不回家,你兩人浪跡於山水之間,萬一財資困竭,又何以為生?先前聽你說,想著你先回家,把她留在蘇杭,可知江南是風流之地,你在家中周旋,隻怕也不是三五天便能成事的。她一個女人長日獨居著,更何況本是煙花出身,又如何耐得住寂寞?”李甲聽我這麼說,一時間臉色變了數變,沉默不語,許久才問我:“那依孫兄之見,此事如何是好?”我心裡一沉,麵上卻做出誠懇的樣子,一邊替李甲又斟上一杯酒,一邊說道:“令尊之所以惱怒,不過是因為李兄你迷花戀柳,揮金如土。如今李兄若果真帶著煙花女子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後果可想而知;倘若能忍痛割愛,斷了與那女子的糾葛,在下倒是願以千金相贈,李兄偕千金返回,隻說是浪子回頭,令尊又怎會不原諒?”李甲本來也很怕父親,現在被我的一席話說得動了心,猶豫再三,忽然端起麵前的酒杯,仰頭一飲而儘:“十娘對我有情有義,千裡相隨,我不能做主賣她。且容我回去與她商量商量,若是她同意,跟隨了孫兄,今後衣食無憂,我們兩全其美,也算是一樁美談。”說完,李甲抬手朝我做個揖,轉身離去。我坐在位置上看著他走遠,冷笑一聲,撤了身上的法術,隱去身形。這本是十娘跟我定下的計策,我也沒多想,隻當十娘知道了李甲的真性情,痛罵他一頓也就是了。可等我在小鎮裡溜達了一圈兒回到渡口,就看到李甲在船頭象個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又探頭朝江裡看。江水裡,幾個人正上下翻騰著,似乎在打撈什麼。我靠過去,卻沒見十娘在船上,不安的感覺於是越來越強烈。十娘,你可不要做傻事……就在我心裡暗暗祈求時李甲已經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萎頓在地,哭哭啼啼地看著江水:“十娘,我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受了那個孫公子的蠱惑,竟然想要賣你……嗚嗚……可是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你有這麼多寶貝呢?你要是早告訴我,我哪裡還需要擔心父親不應允咱們?嗚嗚嗚……”李甲這邊正哭,那邊水中的幾個人紛紛爬上了岸,一邊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一邊對著李甲嚷嚷:“我說公子啊,咱們都在這兒巴巴地撈了快一個時辰了,連個影兒都沒見,這江水這麼急,怕是早給衝到彆處去了。天寒地凍的,就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掉進水裡這麼久也受不住,何況女人?公子你還是早準備後事吧。”李甲爬起身,窩囊兮兮地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可是,可是……”“彆羅嗦了,公子啊,這水這麼冷,我們可已經受不住了。你快些把工錢給我們,好買幾壺酒驅寒要緊。若非要尋你那小娘子的屍首,我看到下遊去還有些盼頭,我們是再不能下水了。”16.怨怒那男人套好了衣服,來到李甲麵前,將蒲扇大的巴掌伸到李甲麵前。我從他們的話裡已聽出是十娘落水,哪裡還顧得上其他,一頭撲進水裡尋找起來。果然如那些人說的,這江麵看似平靜無波,水下卻暗流遍布,我尋了許久也找不到十娘,無奈地從水裡鑽出,連李甲也不見了蹤影。我在十娘落水的地方守了七天,終於等到了回魂夜。明月當空,無奈月圓人不圓。河岸邊,就見一抹窈窕的身影,帶著無限的哀怨,搖蕩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十娘……”我來到那摸淡青色的身影旁,輕輕開口喚她。十娘悵然地轉頭,天生麗質的朱顏如今布滿哀愁,粉嫩的臉頰早已沒了血色,被河水浸泡的頭發夾雜著水草,一縷一縷地雜亂地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狼狽。“蝶舞……”見到我,十娘蠕動了幾下蒼白的嘴唇,一臉淒然。“他真的把我賣了,隻為了區區千金,他就被棄與我的海誓山盟,把我賣了!”兩行血淚奪眶而出。若非用情至深,又怎會如此泣血?十娘,紅塵太苦啊。“可惜你沒看到,我當著他的麵把那些寶貝丟進河裡的時候,他那副嘴臉!他捶胸頓足地求我不要再丟了,指天發誓要對我好。可我不信他了,我和那些珠寶一起跳進了江裡!江水好冷啊,可我的心更冷……”忽然,十娘冷笑起來,陰森森的語氣和表情,冷冷地盯著在月光下的江水。“那些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十娘,生死有命,李甲負你,將來自有上天懲罰,你還是安心去吧,將來轉世輪回,重新過你的日子。”我見狀,知她定是心有不甘,同我當年的景況一樣。隻是我運氣好,遇到了師父,才沒有墮入邪道,如今,自然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十娘遭殃。聽了我的話,十娘猛地將頭轉向我,此刻的十娘再也沒了往日的傾國傾城,隻剩下滿臉的血淚和猙獰。“安心?我怎能安心!好恨,我好恨!我不甘心,我要報仇!!!”突然,她十指暴長,直衝我麵門刺來。我反射性地用手擋開,同時後退兩步躲開了,卻沒想到她竟緊接著又撲了上來。“十娘!你瘋了嗎?是我啊!”十娘獰笑著繼續朝我撲殺,好幾次都險些抓到我。“沒錯,我知道是你。要不是你,李郎又怎會賣了我?都怪你,都怪你!!!”我不斷躲閃著十娘的攻擊,心中不由得悲憤。愛上李甲是你自己的決定,試探李甲仍是你自己的決定,如今卻將過錯推到我身上!雖然是新鬼,十娘因為死時心中有怨氣,竟化成了惡鬼,攻擊起來招招致命,凶惡得狠。我試了幾次對她用師父當年對我施的清心咒,都被她的怨氣擋回,最後竟逼得我不得不下重手,拋出靈符將她圍困在了三味真火的圈中。“十娘,我試探李甲是為了誰?這試探他的法子又是誰出的?我早就勸過你要當心,你卻一意孤行,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倒要來怨我!”氣憤之下,我對十娘疾言厲色。在火圈中左右衝突不出的十娘終於意識到我們之間實力的懸殊,嘴上卻仍不服軟:“若不是你執意要我隱瞞匣子裡的財寶,李郎又怎會對那區區千金動心?”“他若為了那些金銀對你另眼相看,又和那些貪圖你美色的臭男人又有什麼分彆?即使有了你那些珠寶,千金無法令他動心,萬金呢?十萬金呢?如果有人出的價格比你所有的財產都多,你敢保證他不會再賣你一次?”我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譏,這一次,十娘沉默了。“蝶舞,我錯了。你看在咱們要好的份上,饒我這一次吧。我是因為被那負心人氣得失心瘋了才對你出手的。”許久之後,十娘開始求饒。我雖恨她對我遷怒,可看她滿臉血淚的樣子,想起自己當初的境遇,心中不忍,於是收了法術放她出來。“你這又何苦,為了那個負心人,把自己弄得無**回,要平白多受許多苦。”“我要去找他。跳下江的那一瞬間,其實我已經後悔了。”十娘此刻已經收拾了滿臉的血淚,恢複了往日的清麗,一臉哀愁地朝我慢慢走來。“我想當麵問問他,是不是也後悔了。我還想問他,到底對我有沒有情。”我見她那樣,心裡酸酸的,歎了口氣,仍想勸她:“十娘,放下吧。你們現在已經人鬼殊途,即便是去了,他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徒增傷心罷了。”這時,十娘已慢慢到了我跟前,她拉住我的手哀求:“蝶舞,你幫幫我。你有法力,一定有辦法讓李郎能看到我聽到我的對不對?”我搖搖頭,唯一可以讓鬼不經過修煉而能在人前顯形的方法,就是將之製作成沒有自己意誌,受主人操縱的鬼奴。“十娘,不要再執著了,我送你入輪回可好?”我試圖說服十娘,卻見她臉色忽然一變,刹那間,燒灼一般的疼痛由胸口蔓延開,我低下頭,那曾經撥弄琴弦的纖纖玉指,如今實實在在地插在我身體裡。原本,身為人的十娘是碰不到我的,可如今她做了鬼,卻能傷我。我不會流血,可那疼還是感覺得到的。“把你的心給我,把你的心給我!”十娘瘋狂地大笑著。“書上都是這麼說的,吃了法力高強的妖精的心臟就能得到全部的法力!我要去報仇!我要把你們都殺了!”插入我胸口的手還想再往裡探,卻被我猛地抓住了。“十娘,我早就跟你說過,書上的東西不可儘信。狀元與花魁的忠貞情意是假的,那些個神鬼誌怪也不全作準。”我盯著十娘吃驚的臉,露出冷笑。死去的鬼魂不具備形體,又怎麼會擁有血肉和心臟呢?雙手牢牢抓住十娘的手腕,我念誦出開啟輪回道的咒語。隨著我的聲音,十娘的身後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漩渦,越來越大。十娘感覺到了身後的異常,猛地回頭,頓時一臉的驚恐。“你要乾什麼?蝶舞,你要殺我嗎?”“你已經死了,十娘。我要送你入輪回。”“不!不要!我還沒有報仇!我不要去投胎!”十娘掙紮著想逃走,卻無奈被我抓牢了手,隻能聲嘶力竭地朝我吼叫。我再看她一眼,扭曲的麵孔讓人心寒。“既然已經壽儘,再滯留人世也無益,十娘,你上路吧。”說完,我雙手一用力,猛地一抽,生生將十娘的手從我胸口抽出,朝那已經擴大得一人多高的漩渦推去。十娘被那漩渦迅速包裹住,仍在不甘心地嚎叫著,但卻無可奈何,拚命掙紮著,被漩渦一點一點吞噬了。“不要……救我……救……”黑色的漩渦一邊吞噬著十娘,一邊縮小,十娘的聲音也逐漸減弱,最終和漩渦一起消失。我佇立在空曠的岸邊良久,直到天色漸漸轉亮,才乘著風飛起來。又是一個月圓的晚上,我輕輕地降落在李府的宅院內,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酣睡中的李甲。看著那躺在高床軟枕上白麵書生,十娘青白的麵孔浮現眼前。咬咬牙,我兩指並攏在李甲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很快,那男人便開始冒冷汗,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嘴裡喃喃地**:“十娘……不要……饒命……”我冷冷地看他被噩夢折磨,卻無法醒來,轉身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裡,仰頭看看滿天星鬥,我忽然發覺,天下之大,竟沒有我可去之處。罷了,再找個地方閉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