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神棍站在魚缸前頭,撅著屁股,嘖嘖讚歎著看水中的凶簡,也不知道他從哪搞了個放大鏡來,時不時眯著眼睛湊在眼前,像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說:“這是鳳啊還是凰啊,你看這紋絡,精細精細的,最好的工匠都雕不來呢。”羅韌有點疲倦,雨已經小很多了,但還是淅淅瀝瀝個不停,這半夜三更的,居然起了涼意。神棍的造訪,羅韌並沒有太當回事,這個人總是咋咋呼呼,說他懂吧,總是滿嘴推測,說他不懂吧,偏偏又講的頭頭是道——跟他的名字一樣,“神棍”,不好不信,又不好儘信。羅韌說:“今晚你就在這住下吧,鄭伯把樓下的客房收拾出來了,住不住隨你,住多久也隨你。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他轉身想走,神棍在後頭叫他:“羅韌。”有那麼一會兒,羅韌覺得奇怪,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末了才反應過來。神棍總是沒個正經,一貫地叫他“小蘿卜”,這好像是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語氣還少有的鄭重。羅韌回頭。神棍拖了張椅子坐下,食指點著魚缸的外壁:“漁線人偶、仙人指路、胭脂琥珀,三根了。”是,三根了。“有什麼感覺沒有?”感覺?羅韌皺眉:這能有什麼感覺?神棍說:“你不能像拉磨的驢一樣,抽一下才動一下,你得去想。”他眼睛滴溜溜一轉,兩隻手指的指尖抵到太陽穴上,一副要開動腦筋的樣子。羅韌又好氣又好笑。“你就從來沒想過,這凶簡是打哪來的,為什麼是七根?為什麼出現在你們找到的那些地方?為什麼要害人?隻是為了害人嗎?還是有什麼目的?收了它為什麼重要?”為什麼為什麼,神棍像是忽然變身成了十萬個為什麼。羅韌問:“你知道?”“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至少在想啊。”神棍屁股挪動著椅子,又把身子轉向魚缸。羅韌聽到他喃喃:“又不是打地鼠,出來一個打一個,這中間,總是要有聯係的吧……”也許吧,可是聯係在哪呢?羅韌離開的時候,神棍還在苦思冥想,兩腿盤坐,一手苦苦托腮,像滑稽版的思想者。這個晚上,羅韌睡的不大好,神棍的話、木代的事,攪得他難以安枕,做了很多蕪雜的夢。夢見在街上行走,路人忽然都舉止僵硬,四肢被看不見的線牽引;夢見大海掀起狂浪,海水旁掀露出海底,獸骨排成的巨畫曆曆在目;夢見屋簷下掛起的掃晴娘,忽然詭異地朝他眨眼,像是在說:你猜,聯係在哪?最後夢見木代。她坐在黑暗裡,周身罩著朦朧的微光,仰起臉朝他微笑。羅韌過去摟住她,覺得古人形容女孩兒是溫香軟玉,這話委實不差的。他低頭去吻她麵頰,問她:“去哪兒了?”她向著他狡黠一笑,說:“你猜啊。”……夢到這裡就斷了,醒來的時候是淩晨五點。羅韌苦笑:都讓他猜,他哪猜得過來?再無睡意,索性起身,先去存放凶簡的房間。裡頭的燈已經關了,杳無聲息,還以為神棍去樓下的客房睡覺了,誰知一撳燈,魚缸外頭赫然用透明膠粘了張白紙。上頭歪歪扭扭的留字。——我去函穀關了。***姑媽鄭水玉和姑父何強兩個在角落裡嘀嘀咕咕,鄭梨覺得很尷尬。她有點忐忑的看木代。是她把木代帶來的,在大巴車上,她感激木代幫忙,拚命想著要回報她,得知她想找人,趕緊把姑媽搬出來:“我姑媽在南田縣好多年了,那是個小地方,你想找誰,她保準知道。”又問木代有沒有落腳的地方:“你不嫌棄的話,跟我一起住啊。我姑媽的飯館反正招人,你想在那打份工也沒問題的。”話說的太滿,到了才知道,鄭水玉的餐館也隻小本經營。看到她還拖了一個,鄭水玉的臉色頓時就拉下來了。木代卻像是沒看見,靠住餐館的門向外打量:這是條很小很窄的街,生活氣息濃厚,街頭有雜貨店,街尾有蔬菜攤,修自行車的、理發的,應有儘有,像個小世界。斜對麵有個賣棉花糖的,腳踩機器,小木杆子在兜輪裡轉呀轉的,一絲絲糖絮就裹上來,裹著裹著,就成了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木代看的興起,大踏步過去,一問,一個兩塊錢。她買了一個,全部身家,頓時去了大半。但是沒關係,撕下一縷放進嘴裡,舌頭一壓,再輕輕一抿,一絲絲的甜就在口中蕩漾開來。幸福的不太真實。鄭梨急急迎上來,壓低聲音。“木木姐,如果我姑媽不願意……你也彆生氣,我可以再想辦法。”虛歲十七的小丫頭片子,能想什麼辦法?木代說:“他們會用我的。”她說的篤定。同一時間,鄭水玉打定主意。這姑娘長的漂亮,能幫店裡招客:店裡的常客都是些大小夥子,誰不喜歡養眼的姑娘?再者,小梨兒說她能打:這再好不過了,店裡鬨事的人也不少,打起來了難免殃及池魚——上次一夥小混混喝醉了鬨事,老公何強上去拉架,迎麵挨了一磚頭。有個能打的在就省心了。***房間是二樓的閣樓,低矮、逼仄、潮濕,鄭梨硬要把床讓給木代,自己睡單人的彈簧折疊鋼絲床。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說:“我出去走走。”她也沒交代去哪,一個人下樓,鄭梨趴到窗口,隔了一會看到木代出來。她雙手插在外套的兜裡,慢慢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臨街的攤位,拐過街角不見了。鄭水玉上來,右手拎了個水壺,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問她:“這個木代,怎麼連行李都沒有?”鄭梨說:“大概是路上丟了吧。”忽然想到什麼:“姑媽,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嗎?木木姐應該用得到的。”鄭水玉沉著臉:“沒有!”又示意對麵:“樓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會買嗎?”鄭梨不高興,覺得這個姑媽,於小處也忒摳門兒了。她掏出自己的小錢包,捏在手裡,昂著頭蹬蹬蹬下去了。***南田縣很小,往一個方向直走,隻大半個小時,就能走到城鄉結合處。名副其實,黃土地上種著玉米,也有西紅柿,往田埂上走了幾步,居然遭遇一隻大白鵝。木代原路返回。塵土很大,車多,摩托車和自行車也多,橋頭大喇喇擺著小吃攤,穿著臟兮兮圍裙的攤主在炸蘿卜餅。沒人出來嗬斥影響市容,小城市,就是這樣,臟亂是臟亂,透著親切肆意。有逃學的孩子,背著書包,蹲在路邊玩紙牌。蘿卜餅一塊錢一個。木代在油鍋邊等,看生麵醬裹著的蘿卜餅在熱油裡上下無路。她跟攤主搭話。“我記得,從前,站在大橋頭,往那裡看,有一片樓,四方方,黑不溜秋。”攤主拎著鍋勺,茫然地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那裡現在是片新樓,頂上是巨大的廣告畫,廣告上是前一陣子特紅的韓國明星金秀賢,豎著大拇指,邊上是廣告語。——英語培訓到藍天!美好未來在明天!金秀賢大概永遠也不知道,自己還接過這樣的廣告。攤主皺眉,用鍋勺翻了一把蘿卜餅,嘴裡嘟嚷著:“那是多久前?不記得了。”木代說:“我小時候。”攤主看她一眼:“你小時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麼:“哦,是,印象裡是有,拆了。”“那樓裡的人都去哪了啊?”攤主麻利的將蘿卜餅起鍋,放在擱架上瀝油:“散了吧,該搬哪搬哪唄。”***晚上,木代睡不著。小閣樓裡悶熱,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動,嗡嗡嗡地擾的人心煩,鄭梨在床上憤憤,啪啪的巴掌聲不絕於耳。一邊拍蚊子一邊跟木代說話。“木木姐,我問過姑媽了,她說那片樓,十來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樓,後來都變危樓了,設施設備也不好。”是不好。木代眼前仿佛出現那逼仄的樓梯,長滿青苔的水槽,水龍頭一擰開,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顫動,像是地下水要噴薄而出。“木木姐,你光記得要找的人愛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記得?”不記得,小孩子的記憶是奇怪的。她記得從橋頭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舊樓,四四方方。記得被送去孤兒院的那天,在橋頭坐長途車,司機扯著嗓子喊:“南田,南田始發!”記得家裡破舊的水槽,剩了餅乾屑的餅乾盒。唯獨記不清那個被她叫作“媽媽”的人。不記得她的名字,不記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始終模糊,敷滿顆粒粗糙的香粉。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為自己那時候長的矮,視線低嗎?她愛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腳頑強塞進不合適的鞋子裡,腳麵被磨紅,腳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木代說:“她喜歡穿高跟鞋,尤其是紅色的,那時候,整幢樓也沒幾個人這麼穿。”啪的一聲,鄭梨又拍死一隻蚊子。說:“這就好辦,咱們得空的時候去打聽打聽,這縣城裡,老住戶很多,一住就是十幾二十年的,總有人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