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如月終究沒有再踏出第二步。
諸葛青雲又扛了幾道雷,便已經連人身都維持不住。
腐朽的白骨被喧囂的鬼氣糾纏著。
那是縛住他的枷鎖,也是成就他的力量之源。
他知道自己此時的樣子有多可怖。
不用刻意去聽、刻意去看,就已經能想象那些排斥的話語、那些畏懼的眼神。
不過沒關係。
他在乎的,從始至終都隻有那一人。
「我會難過。」
「如果你把自己搞得太狼狽的話。」
師如月的傳音如此清晰。
如果諸葛青雲此時不是骷髏架的樣子,他大約會抿住薄唇,試圖隱藏情緒,但愉悅會從他的眼睛裡溢出來,濃密的睫毛輕顫,亦掩不住其中的閃耀神采。
“酸死了。”
千幻精準吐槽。
真是見了鬼了。
他居然能在一張骷髏臉上看到情緒。
而這情緒背後,用後腳跟想,都大概能想明白發生了什麼。
諸葛青雲輕哼一聲:“是怪酸的。”
前者的酸,說的是戀愛的酸臭味。
後者的酸,指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如果不是不合時宜,千幻都想翻個白眼。
真叫人火大。
這兩口子,一個跟他作對了上萬年,殺又殺不死,甩又甩不掉。一個剛來就從無拘山莊拐人,還帶著氣運者在四方裡瘋狂掏他家底。
怎麼說他倆能過到一起呢。
血戰仍在繼續。
諸葛青雲狼狽,千幻亦好不了太多。若說因為幻術乾擾,諸葛青雲一百劍裡能刺傷他兩三劍,現在他也中了五六劍了。
更何況兩人都扛著雷,時不時還會被對方的雷誤傷。藥嗑了十幾瓶,血還是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地流。
但漸漸的,在他險險躲避,但仍舊無可避免側腰又中一劍時,他終於發覺了不對。
為什麼他打得越來越吃力了?
同樣的劫雷!同樣的傷勢疊加!同樣在快速消耗的靈力和精神力!
哪怕先不提諸葛青雲本就因為師如月落了重傷,逐漸衰弱的,也不該隻有他一人啊!
骷髏空洞眼眶裡的那兩團小火苗跳動了一下,似是輕蔑。
執棋者習慣高高在上操弄局勢,攥著手中線,掌控棋子出去衝鋒陷陣,在丟棄一波又一波廢棋後,沃甘魘肥。
然而,一朝執棋者身陷棋局,才恍然發覺,往日自己冰冷宣判出的一句句“無用之輩”下,浸染著多少腥風血雨。
千幻啊,養尊處優得太久了。
千幻此時也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年他隱於幕後,隻負責施謀用智,調兵遣將,連與諸葛青雲作對,也多為暗中行事。各種情報網,各種能人異士,各種陰損之計,能用的都用過。
隻獨獨未曾像今日一般與他正麵交戰過。
他自以為,對諸葛青雲的了解已經足夠之多。
人人都說他是個瘋子。
沒有危險創造危險,越危險越興奮。
甚至不惜於一次次將自己逼入絕境,好再一次次絕境反殺。
這些類似的話,翻來覆去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
可他似乎從未真正領略過這些話中蘊藏的風暴。
忽的,腦中靈光一閃。
前所未有的恐慌湧上心頭。
諸葛青雲是故意將自己逼到如此境地的!
這個瘋子根本不能以常理相論!
他幼時為人類,廢材之資,在亂世摸爬滾打,後來為鬼、為妖也擺脫不了幼時的影子。
他需要用絕對的疼痛,甚至死亡的威脅,來徹底激發身體的潛能!
長期如此,他習慣,他享受!他樂在其中!他得心應手!
越危險越興奮,越興奮,頭腦反而越冷靜。
也就是說,他諸葛青雲,本就隻有在最絕境時,能迸發出最強大的力量!
而他與他戰到現在,其實是在——
自掘墳墓!
在這個念頭跳出來的一瞬間——
諸葛青雲的劍刺穿了千幻的心臟。
“很累吧。連幻術都變得破綻百出了。”
千幻定定望著諸葛青雲的眼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狡兔三窟,哪怕時至今日,我也……仍有退路。但是……或許你說得對……”
他確實累了。
幾萬年來,他殫精竭慮圖謀大計,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沒有力氣再重來一次了。
不如就此了結。
千幻咬牙彙聚最後的靈力,重重一掌拍向諸葛青雲胸口!
諸葛青雲擔心有詐,便立刻抽劍退開,千幻也因為這一掌的反衝力,踉踉蹌蹌後退了好幾步。
“我千幻此生,若敗,亦隻敗於自己之手。”
噗——
誰也不曾想,這時候,千幻會突然刨開自己靈府,親手捏碎自己的元嬰。
他應該自爆,拖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來一場最慘烈的謝幕才對啊!
“咳咳……怎麼……這副……表情?以為我……要自爆?”
千幻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兒,眸子漸漸灰敗下去,染血的唇邊卻仍掛著淡淡笑意。
“我才……不……會……做如此……不體麵的……事情。”
他吃力地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
“不過……我最後……仍有一禮。”
他微微俯身下去,艱難卻優雅地向諸葛青雲行了一個標準的臣子禮。
“祝……妖王妖後……白首齊心……”
千幻俯身的動作定格,修長的身軀在光影中,化作花瓣,隨著風飄散,留下一陣淡香。
狐族秘法。
花葬。
諸葛青雲此時自然是欣賞不來這種浪漫,他一邊頭腦風暴,思索著千幻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一邊撐著手中劍,抗下了最後一道天雷。
劫成。
充盈的靈力洗刷著他的經脈,他修為猛漲,攀上大乘卻仍未停止,越過大乘初期,直接來到大乘中期。
諸葛青雲給自己灌了兩瓶藥,回複傷勢,然後撐著劍想要站起來,不曾想一隻漂亮修長的手,先一步扶住了他。
熟悉的氣息縈繞在他鼻尖,腦中一直緊繃著的弦才終於舒緩下來。
“阿月。”
諸葛青雲側眸衝她笑時,便已經重新化作人形,唇輕揚著,眉眼間盛滿星辰。
“臭美。”
“怕硌到阿月。”
師如月剛要說話,卻發覺眼前諸葛青雲的臉變得模糊起來。視野內的一切都被詭異的紅色水光籠罩,每一眨眼,都會看到圈圈漣漪。
諸葛青雲的唇張張合合,師如月卻一點兒也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怎麼回事……
一個聲音在師如月腦海中突兀響起。
「外麵一日,此間百年。」
「你在夢境中待了這麼久,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你真的還分得清嗎?」
師如月抿了抿唇,神色恍惚。
是啊,噩夢劈開還是噩夢,一層一層,似乎永無止儘。
連在四方塔中醒來,也有百餘次了。
這百餘次中,她親手殺死千幻二十一次,親眼見諸葛青雲死了十六次,造成世界毀滅了三次……
還有種種,她已經記不太清了。
反正每次最後,她都會重新跌回夢中。
好煩……
好煩好煩……
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阿月!”
冰冷卻熟悉的懷抱籠罩過來,緊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阿月!阿月!”
焦急的呼喚忽遠忽近,師如月眉頭越皺得極緊。
神誌不清時,自殘創造痛苦刺激精神與肉體,以此來保持清醒,是最常見的方式。
但偏偏她早就失去了痛覺。
這也讓她在破開這層層的夢境時,遠比常人來得艱難。
當然,如果她成功走出夢境,麵對諸葛青雲,她不會說真話。
那家夥……
怕都已經自責到想死了吧。
既然苦痛她都已經受過了,又何必徒增他的負擔。
更何況,私心裡,她不想見他難過。
冰涼的液體,落在頸間。
莫名躺得她心尖一顫。
“阿月……醒過來……”
師如月空洞的眸子一瞬變得清明。
不是夢。
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人,在微微顫抖,她抬手,安撫性地拍了拍他後背。
“哭什麼,一點後遺症而已。”
不是噩夢沒有醒來,是她方才被佛門六字真言反噬,受了傷,神魂正虛弱,才被鑽了空子。
而千幻化作花瓣時留下的那個香味,便是引子。
諸葛青雲聽到她的聲音,一頓,又抱得更緊,像恨不得將她揉進骨髓。
“我太害怕了。”
他如此說道。
師如月收回自己因被幻覺影響而瘋狂外泄的魔氣,輕輕推他,無奈道:
“你應該看看周圍,現在,我們的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