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燕來過這裡,還是讀高中的時候。她有個好同學以前就住在這,她來過多次。記憶中,這是平民聚集之處,住在這的,都是社會底層的小市民。這裡以前有一排排矮舊平房,如今都拆掉了。在廢墟上,工人們正熱火朝天地施工,可以想象得到,不久之後,一棟棟嶄新的樓房將拔地而起。車內的氣氛很沉默,韓時一直沒有說話,他似乎在沉思,似乎又在緬懷,目光始終停留在某處。蘇小燕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深沉而深情。蘇小燕疑惑自己看錯了,或者是理解錯了。“走吧,我送你回家。”蘇小燕嗯了聲。“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這?”“我們還沒熟到這地步,問了,萬一你不回答,豈不是大家尷尬。”韓時沒想到她說話這麼直白,愣了愣,然後無聲地笑了。蘇小燕也笑。以後,誰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麵。她反正打定主意,再也不參加這樣的聚會了,免得自取其辱。此後,蘇小燕除了開車,就是相親,一個星期最多趕了八個地方,比她前幾年的總和還多。可惜,不是對方不滿意她,就是她看不上對方,總之,一次也沒成。家裡已經開始裝修了,全家人到外麵租住一居室,父母和蘇武住在房間,而她就成了廳長。蘇小燕每天都在外遊蕩得很晚。她害怕回家。一回到家,轉個身都會碰到人。空間仄逼本就壓抑,更可怕的是氣氛沉重。劉心琴自從開始裝修了,就整天耷拉著臉。也是,每天錢嘩啦啦就流出去了。家裡的積蓄在三年前父親生病的時候就用光了,還借了一萬元。這幾年還清債,基本上就所剩無幾了。晚上,蘇小燕回家的時候,父母坐在客廳的沙發床上,還在交談。往常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客廳的燈光不甚明亮,隻開了一盞五瓦的壁燈。劉心琴疲憊地靠在沙發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見蘇小燕進屋了,眼裡才閃過亮光。“小燕,坐。”“媽,什麼事?”劉心琴遲疑了幾秒,“你哥要結婚了,家裡的老底也就兩萬元,可女方光彩禮就要三萬,裝修再簡單也得兩萬,酒席什麼的至少一萬。”話未說完,蘇小燕就明白母親的意思了。平常她每月交給家裡一千元,按父親省吃儉用的花法,夠全家的吃用。劉心琴的工資雖說是全存的,卻隻有一千多,加上她牢牢遵守學校的規定,不在外麵帶學生,也就切斷了外快的財路。這麼一算家裡的確是沒錢。“媽,我手邊還存了三萬塊,你拿去給女方。”蘇小燕回答得倒也爽快。劉心琴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也就先這樣,我再向你舅舅借一萬,差不多就夠數了。”蘇忠勇看了看女兒,嘴唇挪動了會,半晌也沒發出聲音。父母進房間後,蘇小燕才算起賬。給了三萬元,她的存折隻剩五百一十八元。“我要發”她念出三個字,心想,倒是好兆頭,原本的一絲不快煙消雲散,睡覺的時候,心裡還一直重複念著這三個字。這以後,蘇小燕跑車更勤了。以前中午還會休息半個小時,現在連這也省了。吃完飯,就繼續載客。好在客源還不錯,每天默默地算著提成數,心情挺爽的。期間,韓時叫過她一次車。接到電話時,她有些不敢置信。從去年底,倆人認識,算起來有三四個月,她以為他早就弄丟了她的電話,就像她一樣。準確地說,是像她一樣故意丟棄了。直到韓時坐在她車上,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他就在她身邊,氣息平穩,身子挺拔。不愧是警察,就算是坐下來,也絲毫不鬆解,不累嗎?她暗想。“開車幾年了?”“三年。”“很喜歡做司機?”“談不上喜歡,混口飯吃。”這場麵怎麼這麼熟悉,蘇小燕努力回想,才記得某部電影裡警察審犯人就是這樣的。韓時停頓了會,“真想混飯吃,我可以給你介紹個好地方。”蘇小燕抬頭,警惕地盯著他。韓時像是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漫不經心地說:“我一個表哥辦了一所私立中學,正好在招聘老師。我記得上次你說過,是s大畢業的,當個初中老師,應該沒有問題。”蘇小燕心想自己太敏感了,明明正常不過的事,偏要想歪了。“學校叫什麼名字?”“英才教育學校。”蘇小燕的心怦怦跳。隻要是s市的居民,沒有不知道英才學校,那可是有名的私立學校,裡麵的學生家裡非富即貴。而裡麵老師的待遇據說也不是一般的高,比公立學校至少高一倍。話說,她剛畢業的時候,還真的去應聘過那裡的曆史老師,結果當然是沒通過,原因無非是嫌她沒有教學經驗。“我可沒當過老師。”她老老實實地說。韓時笑了,“什麼事都有個開頭,你如果想去,他們學校對新老師有個培訓班。”“我當然想去。”“那我聯係好了,你就去報到。”三天後,蘇小燕辭去司機的工作,到學校報到。來到培訓班後才發現,裡麵是臥虎藏龍。一名年紀相仿的女子,教語文的,是市教委主任的侄女。一名青年男子,教數學的,父親是市屬公立學校的校長。由此可見,英才學校的魅力非同一般。小柳問她,“你是誰介紹來的?”“你怎麼知道我是彆人介紹來的?”“這還用說,培訓班總共就五名新老師,都是有關係的。要知道,英才學校對外招聘的,可是非名師不錄。”“是位朋友,當警察的。”蘇小燕說完,才發現自己欠了韓時一個大大的人情。她這人最怕欠彆人人情,心裡老是覺得沉甸甸的。心裡總盼著能遇到韓時,好當麵謝謝他。可直到半個月培訓結束了,也沒見到韓時的人影。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蘇小燕特意買了套職業裝,頭發也盤起來了。鏡中人看上去成熟,穩重,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個兩三歲。蘇小燕滿意地點頭,然後出門了。剛走出家門口,就看到一輛熟悉的獵豹車,車窗搖下了,韓時朝她招手。蘇小燕快步跑過去,心裡彆提多激動,腳步還未停下,話就出口了,“謝謝你,韓時。”這句話,她憋在心裡半個月了,再不說出口,都要發黴了。韓時起初是愕然的,後來就鎮定了,“上車吧!”“你怎麼在這?”她低頭係著安全帶,卻怎麼也係不好。韓時探身過來,啪嗒兩下就安好了。蘇小燕的身子繃得筆直,空氣裡全是他的氣息,醇厚,渾成,冰涼裡夾雜熱氣。“上班了嗎?”“嗯,今天第一天。”“放輕鬆點,你可以的。”蘇小燕還真得很緊張。雖說經過了半個月的培訓,可心裡總是不踏實,生怕出什麼紕漏。韓時說話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清淡,不溫不火,可對於她來說,卻是最大的支持。父母知道她要當老師,經曆短暫的喜悅後,就投入到蘇武婚前的準備去了,根本無暇關注她的感受。她太需要彆人的鼓勵了,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安慰話,也會帶給她巨大的力量。“韓時,真得很謝謝你。”她很誠摯地說。晨光灑落在他的身上,像是鍍上一層金粉,他麵部的輪廓看起來沒有以前的堅硬,多了幾分柔和。蘇小燕一時看呆了。“謝我什麼?真打算謝我,那就做我女朋友。”他眼睛看著前方,說得波瀾不驚,可她聽得卻是心驚膽戰。韓時的家底,她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也曉得七八分。他父親就不用說了,市委常委,公安局長。母親也毫不遜色,是省財政廳的處長,官不小,權力更不小。而他外公家更是多人占據省裡的重要職位。就這麼一個人,竟然會選她做女朋友。按常理推測,一是神經錯亂,二是神經錯亂,三還是神經錯亂。“韓時,我配不上你。”她不想和他一起發瘋。“你以為我是開玩笑還是發瘋?”韓時淡淡地說。“二者皆有可能。”就在此時,車子在校門口停下了。韓時再度探身,手撐著座椅,將她環住。他的麵孔離她僅有半寸,蘇小燕垂下眼眸,身子再次挺得筆直,可沉重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襲來,像張巨大的網束縛了她。“蘇小燕,我這人不喜歡開玩笑,神經也很正常。”他的呼吸糾纏住她的呼吸。蘇小燕隻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伸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生怕它跳了出來。韓時的手輕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碎發,“你好好想想。”他的身子一離開,網就破了。走進校門口,她還沉陷在巨大的驚嚇中。就算韓時說得無比誠懇,蘇小燕也不相信那是他的真心話。彩票是好,可不是人人都可以中到的。她蘇小燕從小到大,就毫無運氣可言。先是幼兒園六一表演,辛苦排練了一個月的舞蹈,結果表演前一天,扭到了腳,不能上台。小學五年級評三好學生,就比彆人少一票,結果成了文明學生。初中時暗戀班長,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準備表白,哪知人家轉學了。高中就更彆提,本來成績好好的,想考s大的新聞係,結果發揮不好,調劑到了曆史係。畢業後至今,每天辛苦開車,跑保險,為了一日三餐奔波,好運也從來沒有關顧過她。現在碰到人生大事,從天而降這麼大個餡餅,她不敢接,更不要說吃了。她怕還沒咽下去,就堵在食道管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