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未死之人(1 / 1)

晚來天欲雪 妄鴉 2270 字 2個月前

夜晚的風很冷。好在宗辭租借的這隻千紙鶴上有防護罩, 他付過靈石後便坐在千紙鶴頭頂上打坐,心平氣和地調息。千紙鶴慢悠悠在空中飛了一夜,十分平穩。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 睜眼便能夠看到下方被擁簇在蒼茫大地上的巍峨城池。朱雀城坐落在北境邊緣,是一個曆久彌新的古老都城,來來往往的人不乏有遊走在兩界的奇能異士, 為一處風水寶地,龍脈中心。這座城曾經也是某一個國家的王都,後來因為遭天譴的緣故, 一夜皇宮血流成河, 時人驚懼不已,奔走相告。漸漸地,傳聞愈演愈烈, 後來的國家也不敢定都這裡,白白浪費了一條大好龍脈。有一些無門無派的散修倒是特意尋來, 居住在這裡, 借著殘留的龍脈修煉, 總比荒郊野外要好得多。他到的時候正好是清晨。站在高處放眼望去, 不僅能看到河麵上遺留的花燈,還能看到街道花圃裡紮著的燈謎,紅彤彤一片,散落的七彩紙條鋪在地麵,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公子是第一次來朱雀城吧。”千紙鶴驛站的老板笑道:“我們城主也是修真者, 為了遷就凡人和修士,城內昨晚開的是花燈節。修士到河邊點燈祈福,凡人們便到街上去燈謎賞燈會,這一向是我們的傳統。每年都能吸引到趙國不少文人墨客來吟詩作對, 揮毫灑墨。”“原來如此。”宗辭點了點頭,拾級而下,慢慢從郊外的驛站向城中走去。宗辭也是來過這裡的,或者說,朱雀城同他也有不解之緣。在兩千年前,這裡曾是齊國的都城。剛剛築基的淩雲便是被清虛子提溜到了這裡,被迫將一個宮殿屠殺殆儘,徹徹底底斬斷塵緣,從此邁入無情大道。往後的很多年,宗辭雖然不至於心懷愧疚,到底有些失落。齊國的確是導致楚國滅亡的罪魁禍首,如果可以,宗辭自然是想報仇的。但報仇歸報仇,他還沒有到被仇恨徹底吞噬心智的地步。除了齊國國君大臣將軍以外,皇宮裡的老弱婦孺何其無辜?若是他也學著齊**隊一樣,血洗朱雀城,那他和那群隻知道燒殺搶掠的牲畜又有什麼區彆?當權者貪婪造成的苦難,本就不應該讓無辜的百姓去承受。他回到太衍宗後,再也沒有聽過齊國的消息,等到很久以後才再度耳聞。唯一的好消息是,清虛子帶著他把人家皇宮血洗後,齊國倒是沒有直接滅亡。一些齊國大臣和將軍似乎擁簇了一位新皇帝,並且將皇都遷出了朱雀城,換了另外一處風水尚佳之地。這也使宗辭鬆了一口氣,好歹原本齊國的百姓不會落得像楚國百姓那樣流離失所,周遭國家看到楚國滅國這麼一口大肥肉都想上來咬一口,被戰火逼到不得不背井離鄉的地步。宗辭一邊朝著城內走,一邊環視四周。街道整整齊齊,兩周樓宇簷牙高啄,半空中的花燈吊了一路,簇擁著朱雀城溫馨無比。淩雲修仙近千年,中途身死後又過了千年。兩千年過去,朱雀城不僅沒有衰敗,反倒在曆史的推進裡變得越發繁盛。雖說當初的齊國最終還是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裡,但後來的趙國也將這裡治理的很好。白衣少年翩然如玉,劍眉星目,卓爾不群。清晨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行人依舊頻頻回首,暗讚一聲陌上誰家少年郎,一表人才,好生氣度。有輕紗覆麵的女眷從馬車上挑開珠簾,隻一眼,便是再也難以挪開視線。對於這些,宗辭皆未過多注意。那張紙條上並未寫明到底在朱雀城哪裡見麵,但他也不著急。千年過去,淩愁既然能夠成為鬼域之主,修為自然不同於往日。展開神識,覆蓋幾個朱雀城都不成問題。現在他隻需要等便夠了。索性,淩愁看起來比他更加著急,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就在宗辭隨意在城內閒逛的時候,一位啞仆便恭恭敬敬上前來,帶著他一路七拐八拐,人煙越來越稀少。他們走出城門,朝著北城城郊而去。就在草木稀疏的一處黃土坡上,黑袍男人立於一塊石碑前,周身散著濃濃鬼氣。那是隻有高階鬼修,在降臨凡間時才會有的氣息。他回過頭來,原先晦澀深邃的黑眸在觸及到少年時猛然綻出惶惶神采,懾人無比。淩愁下意識上前兩步,卻又生生在距離宗辭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止住,眉宇間滿是怔然。“師兄......你來了。”鬼域之主的聲音喑啞,明明視線從未自少年臉上挪開半步,卻讓跟在宗辭身後的啞仆身體抖得和篩子一樣。這是淩愁,不是隔著水鏡的。那人夜晚太過匆忙,又被點破身份,宗辭的心緒如同亂麻,如今倒是徹底想通,靜了下來。他的視線掠過男人的臉,內心有些惘然。比起千年前,淩愁要成熟了更多。或者說,在時間的磨礪下,如今宗辭再仔細端詳這一張臉,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股刀刻般的狠厲和冷酷,周身厚重的陰鷙。這一路上,宗辭的心境都十分平靜,就像他上次毫不猶豫刺破水鏡一樣,可等到真正見到淩愁的時候,內心還是不可遏止的難過起來,像是絞著五臟六腑,沉得難受。他又不是冷心冷清,毫無欲/望的鐵人,雖說下定決心斬斷這些無所謂的過往,可依舊還會難過。淩雲是清虛子看著長大的。而淩愁卻是淩雲看著長大的。淩愁一直是個很乖的小孩。雖說小時候沉默寡言,喜歡穿一身沉悶黑衣,但他還真不怎麼需要長輩操心,偶爾蹦出幾句話也是極甜,乖得不行。修道之人斬斷塵緣,最親近的就是師門。師尊如父,師弟就像親生的弟弟一樣。宗辭曾經有父親有胞弟,隻是後麵他們都沒能捱過那一夜,所以他才會更加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感情。他們曾經是無話不說的摯友,是名揚修真界的師兄弟,也曾仗劍走天涯,也曾醉月花田間,結伴走過人間無數。好歹容斂尚且不知道自己埋得極深的戀慕。但淩愁和他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誤會可言。可淩愁依舊那麼做了。他不知道對方掩蓋在乖巧麵具下的模樣,不知道自己被灌醉後那晚聽見的掙紮與痛苦。他以為他們知交莫逆,實際上他們的心隔得很遠很遠。——他從來都沒有看懂過這位師弟。“我說了,不要叫我師兄,你已經叛出師門,與我再無乾係。”白衣少年拂了拂衣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神色極淡,“這是你我之間的最後一麵,往後不論如何,塵歸塵,土歸土,我無心再去追究那些過去。”說到這裡,宗辭感到喉嚨有些乾疼,於是便低下頭來,輕聲咳嗽兩聲。“說吧,你找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他抬眸看去,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黑衣男人身後的石碑。石碑邊角已經風化地坑坑窪窪,原先淩厲的筆鋒在時間的推移下變得模糊不堪,難以辨認。宗辭盯著拿塊石碑看了好一會,才看出了那是個什麼字。【齊國皇宮舊址】當初齊國皇宮一夜慘死數百人後,齊國的舊臣和將軍便撤離出了朱雀城。城裡百姓根本就沒能聽見當晚皇宮內有任何聲音,就連守在齊國皇宮外的禁林軍也沒能發覺異常。第二天打開宮門後,才看到一副血流成河,宛如人間地獄的模樣。據說血液都將地磚沁入數尺,往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沒能衝刷乾淨。正是因為如此,後街坊才會穿出齊國國君惹怒了天上的神仙,遭了天譴的傳聞,往後這塊齊國皇宮故址也被視作不詳的代表。整個朱雀城都因此舉城朝南搬遷數公裡,久而久之,曾經的齊國皇宮也就成了無人問津之地,燒黑的宮柱孤零零矗立,到處都是斷壁殘垣,連居住在城郊的小孩都不敢來玩,據說夜夜還能聽到女人的哭泣,有不少鬨鬼的傳聞。兩千年過去,不論曾經再如何輝煌,也隻能化作一抔黃土荒坡,生著稀疏雜草而已。就在宗辭盯著那塊石碑看的時候,鬼域之主沙啞的聲音響起。“在拜入太衍宗之前,我本姓為厲。”厲。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而最出名的厲姓,是千年前齊國的皇姓。白衣少年的心頭忽的一跳,內心浮現出一種近似於荒謬的,不敢置信的預感來。宗辭猛然想起,在千年前,清虛子將他帶到齊國皇宮。在他重新撿回神智,丟開劍跪在地上時,青衣道袍的男人冷冷地說了一句話。“還有一個人未死。淩雲,拿起你的劍,殺了他。”而他是怎麼做的?宗辭看著沾染了天地的血色,跪倒在地,說自己塵緣已斷。他不想再沾染無謂的血腥。而如今......宗辭的臉上早已褪去方才冷淡的神情,他震驚的抬眸,直視看著麵前的黑衣鬼修。厲愁閉了閉眼,眉宇間滿是壓抑許久的痛苦。“師兄,我是齊國的太子。”“是這個皇宮裡......唯一活下來的人。”####長夜漫漫。太衍宗主峰峰頂,清虛子結束了打坐。就在方才,他再次嘗試調動全身靈氣,衝入識海晦澀的那個部分,打算一舉突破自己的心障。這是極其危險的,即便他是渡劫期大能,一樣有可能因為冒失的舉動出現不可逆轉的意外。但是清虛子不想再等了。他昨夜久違的入眠,卻再次不可遏止地夢到了那一幕。白衣劍尊從雲端上墜落,一塵不染的衣間綴著星星點點的血。就像他那張如同寒玉般俊美的臉龐一樣,唇角綻放著豔麗的紅梅。這一切都沒能刺激到清虛子,真正讓他眼神徹徹底底暗下去的,是白衣劍尊猩紅的雙眸。他入了魔。隻有入魔之人,才會眼眸通紅,仙骨發黑。清虛子已經不是第一次夢到淩雲入魔的模樣了,但是每次在看見他時,依舊克製不住自己蓬勃的怒意。當初在淩雲結成元嬰後,他就下山雲遊四海,空缺了大弟子數百年的修煉。等到回宗門前,才知道淩雲在某處上古秘境有了大機緣奇遇,直接越過大乘後期,突破到了渡劫,不日準備渡仙劫,超越了他這個師尊數千年的成就。再次見到淩雲,清虛子才恍然發覺,他已經從那個小小的白衣小太子,變成了一個一劍蕩八荒,隻手斷鴻蒙的劍尊。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記憶應該會模糊。可直到如今,清虛子才發現,這一切都曆曆在目。他能夠清楚地記得淩雲的模樣,神情,眼眸中逐漸熄滅的光彩。下手吧。似乎有個聲音在催促著他。本該如此,畢竟在這千年間,清虛子不止一次被拖進這段回憶裡。在剛開始的三百年裡,他手起劍落,從未猶豫。再往後六百年,雖然心存猶豫,卻也未曾收手。也許是心障難除,近來一百年,清虛子刻意壓製自己,便沒有再夢見過,沒想到今日卻是如此突兀。就在這時,白衣劍尊抬起眼眸,勾起一抹笑來。那笑容無比蠱惑,顛倒眾生,配合那雙灼灼紅意的魔眸,像是無聲的引誘。他將手覆在自己心口,唇齒開開合合,分明在說著:師尊,我好痛啊。青衣道袍的男人眼神驀然銳利。清虛子比誰都清楚,淩雲不可能露出這樣表情,更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可他握劍的手依舊在抖,從虎口開始,蔓延到掌心,到指尖,最終連劍都幾欲拿不穩。一個劍修,拿不穩劍,這代表著什麼?代表著他心不誠,他心不利,他無法再出劍。若是再來一次,入了魔的淩雲從雲端墜落,清虛子也無法再用出那一劍了。因為......淩雲,就是他最大的心魔。清虛子忽而長嘯一聲,瘋也似地擊碎了這片幻境。青衣道童在蒲團上醒來,渾身被汗水浸透,磅礴的靈力噴湧而出,身體抽條生長,重新變回了男人的姿態。這應當是清虛子成名後,近千年來,第一次如此狼狽。隻可惜這一次孤注一擲想要突破心障,卻依舊如同石沉大海。男人蒼色的眼眸一片晦暗,瞧著窗外微亮的天光,忽然像是想起什麼,皺了皺眉。神識內太衍宗一片正常,天字洞府內的弟子沒有歸來的跡象。另一旁天機門主的住處倒依舊如同往常一般,清虛子的修為低於那位門主,所以探不出什麼來。昨夜是燈元節,宗辭下山前曾傳音給他,說是下山去放燈,會離開洞府一會。但隻是簡簡單單放個燈,如今天都快亮了,為何還未歸來?清虛子曾經想要培養出一個繼承他衣缽意願的弟子,隻可惜淩雲忤逆了他。也許這千百年來他耿耿於懷,以致於橫生心魔,也是意願未能實現的緣故。若是再來一次,同樣的苗子,他能不能......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問題出在徒弟身上,也許再收一個徒弟,有助於他突破心障也不一定。不過想起上次少年身上淺淡的鬼氣和執法堂給出的解釋,清虛子閉了閉眼,反手掐了一道決,催動了先前留在白衣少年身上的傳音決。這道決可以讓他聽到另一邊的動向。他倒是要看看,一個煉氣期弟子徹夜不歸,能去乾些什麼。總不會......是鬼域的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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