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落山, 天山之上再次陷入一片抬首難以得見遠處的昏暗。時辰越發晚了,更遠一點的天空已然有繁星閃爍,點綴在天幕, 似是站在這處白雪包裹的最高點,輕易便能伸手摘下星。天一的話,將宗辭如今急切的心情打得七零八落。“什麼意思?即刻下山?”他皺眉, “你們門主呢?”天一的神情依舊平淡無比,保持著肉眼可見的疏離。“門主已經閉關了,恕不見客。”客。這個字如同帶著難以言喻的力量一般, 劃分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一下子就讓白衣少年的神色冷了下來。宗辭不是傻子,忽然出現如此突兀的變故,想也知道不可能沒有緣由。就在不久前, 他們才興致勃勃地在花圃裡討論不久後的將來,甚至還定下結伴同遊的約定, 說好在不遠的將來, 一邊療傷治病, 一邊雲遊四海。堂堂天機門主定然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之人, 也隻有遇到不可轉圜的事情,才會走到如今這般地步。可宗辭生氣的並不是遇到了什麼突如其來的事情,或者說,他生氣的並不是千越兮忽然出現什麼變故,無法完成同他的承諾。他生氣的, 是對方的隱瞞和不告知。這並非是第一次了,上次在龍骨淵的墳墓之下,宗辭也有問過千越兮為什麼要幫他做這麼多。可天機門主卻避而不談,語焉不詳, 隻承認了墳墓是他修的,其餘皆是不過多透露。“請隨我來吧,宗公子。”見他久久不語,天一也垂下眼簾,伸出手臂,示意對方順著他的方向走。在天一的身後台階下,其他的天機門小童也沉默地走了過來,手裡提著一盞盞深紫色的琉璃燈,麵無表情,如同這片化不開的天山暮雪。他們安靜地列成一隊,站在那裡,和宗辭曾經看到過的天機門主出行儀仗一般無二。宗辭按下心裡翻滾的煩躁,冷聲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小童們恭恭敬敬地答:“回公子的話,門主吩咐我們送您下山,服侍左右,照顧您的生活起居。”白衣少年的視線如同尖銳的利刃一般掃過每一個小童的臉。這些人同千越兮拜訪太衍宗時分毫不差,甚至還多出了兩個。宗辭有理由相信,對方是將整個天機門剩下的人都送到他這裡來了。不對勁,這很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透著顯而易見的詭異,但那個知曉一切,掌握一切的人,卻依舊將他瞞在鼓裡。他理解天機門避世,不插手凡世,不道破天機的慣例,但......難道連好好解釋一句,都這麼難嗎?宗辭站在空曠的靜室門口,定定地看著麵前,忽然如同一支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天一恍然一驚,臉上好不容易強行偽裝出來的冷淡登時消失不見。白衣少年腳下踩著雪,衣袂掃過靜默千山,將邊沿的雪花都踩得飛濺起來,像是下一刻就要從這片山巔上脫離,飛到那伸手就能摘到星辰的天空上去。他瘋也似地奔跑著,手中雖然沒有劍,整個人如同剛出鞘般銳意無往。無劍勝有劍。他即是劍。照破山河鴻蒙。沒有一人膽敢上前阻攔,特彆是所有人都知曉麵前這人便是那位淩雲劍尊時。天機門的小童個個壽元悠久,經曆過千年前那個劍道最為輝煌,天才輩出的時代。在那個時代裡,所有的天之驕子,在淩雲劍尊一人麵前都不過米粒同螢火皓月爭輝,不值一提。即便千年後,淩雲劍尊依然不在,即便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不過煉氣期三層的少年。但那從骨子裡迸濺的森寒劍氣,依舊讓一眾出竅期的天機門小童,就連天一這個直逼大乘的修為也被定在了原地,動無可動。甚至佩在小童周身的劍都在隱隱約約顫抖,朝向少年的方向,低下頭顱臣服。宗辭重生後失去了他的修為,他的身體,但唯有劍道一途,已然走到終點這點,永遠不變。小童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白衣少年一路狂奔,繞過朱紅色的殿宇和門口,繞過深深淺淺的回廊,繞過亮著淺色的蓮花燈,繞過沉默矗立在原地的神龕,最後進入了主殿的區域。“公子且慢——”天一眼神驟縮,失聲驚叫,手中的拂塵一掃,一道流光堪堪從千萬根銀毫中遁出。主殿的祭壇上就放著天機盤,那裡便是離天道最近的位置。若是宗辭就此踏進去,甚至有可能被就地格殺。這也是為什麼千越兮千叮萬囑,三令五申,讓他們守在靜室門前,即刻將人帶下天山,不能在天機門過多停留半步。隻因為,多停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險。這個後果,沒有任何人能夠承擔。幾乎就在那道流光要到達少年麵前時,巍峨矗立的褚紅色主殿周邊忽然輕閃。下一秒,淡金色的光芒便拔地而起,穩穩地將這座莊嚴古老的神秘建築周身籠罩。好巧不巧,宗辭就被攔在了這道金光的外麵,無法再上前一步。所有天機門小童都鬆了一口氣。天一也放下手中的拂塵,翠色的眼眸離隱含著擔憂,抬眸看向白衣少年的背影。“果然......你就在裡麵。”宗辭停下了動作,沒有再試圖用劍氣去破開麵前的屏障,而是站在原地,冷靜地道,“千越兮。”“堂堂天機門主,竟然是連同我見一麵,都這麼難麼?”庭院內依舊靜寂一片,沒有人應答。這座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隱秘門派依舊如同曾經存在的千百萬年那樣沉默。先前在涼亭內賞雪閒聊時,宗辭還曾經問詢過對方。千越兮卻說是由於天山太高,極寒冰冷,即便是長生鶴也更喜歡居住在下一層的寒潭裡,鮮少飛上數千米高的山巔來。平日裡若是無事,天山上人又少,這裡便死寂一片,安靜地像是另一個世界。多年以來,天機門都是這個傳統。隻有等千越兮成為門主後,才偶爾焚香撫琴,後來又用留影石記錄下來,放在門內神龕附近,所以如今天機門才會偶有鐘鼓樂鳴,仙樂飄飄的琴聲。那時宗辭還真心實意地誇了句好聽,即便他並不是愛樂之人,也頗覺賞心悅耳。而如今,塤同編鐘的交響已經走到高處,古老而幽深的樂聲在雪地上回蕩,慶祝著夜幕的來臨。宗辭隻覺得刺耳,冷得他收攏在長袖下的手指都在發抖。“好,好。”白衣少年一字一句地說完。“既然你要我走,那我便走。”燭火會熄滅,山河會乾涸,甚至就連日月也終將沉沒。千年前的淩雲劍尊擁有一切,如今的他,不一樣一無所有。世界上又有什麼是能夠長久的呢?他早就應該想到這個道理。這個前世他們未曾相識,僅有一麵之緣。天機門主卻一直念著他這個已死之人,為他年年掃墓。宗辭曾經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千越兮這個人。為什麼對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都能輕易叩開他的情緒和心門。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卻因為自己如今這幅殘破的身體,再不敢輕易許下承諾。隻敢小心翼翼,心裡忐忑著,將從未暴露於人前的希冀伸出一截。其實若是千越兮不說,宗辭也不見得真的會下山去遊曆。甚至他早就已經想好,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待在天機門也可以。他隻是想和千越兮待在一起,而已。拂去那些思慮良久,驚濤駭浪的部分,末了也不過一句輕飄飄的試探——“門主...莫不是想與我同行吧?”若是那人有意,他們便可以一同下山。宗辭不是那個背負了千萬年沉屙的淩雲劍尊,他當是鮮衣怒馬,策馬揚鞭,打馬人世間過,賞花遊園,快意江湖。千越兮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入世的天機門主,而是宗辭麵前那個溫和儒雅,乾淨到不沾染灰塵的白衣公子。他會好好配合千越兮的治療,一起踏遍山河,雲遊四海,弄影三山。前世留下的遺憾,今生雖然隻有一年半,也想好好同這個人一起過。如今,不過是自己癡心妄想了吧。白衣少年邁開的每一步都重重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結冰的腳印,像一朵接一朵的花。他一路不停地走到下天山的階梯前,天機門的小童們便安靜地跟在他身後。宗辭停住了腳步。那日在太衍宗廣場,同容斂擦肩而過時,宗辭沒有回頭。同樣是在太衍宗廣場,剔開仙骨時,他也不曾抬眸多看清虛子一眼。但今日,他卻終究沒能忍住。巍峨冰冷的宮殿靜默在夜色裡,簷邊掛著一顆明明滅滅的星辰,樹影沙沙婆娑。朱紅色大門前的陰影裡,依舊空無一人。少年定定地看了那片青石磚許久,看得眼眶都微微作痛。天一上前一步,輕輕為他披上那件宗辭出門時匆匆忘穿的鶴氅。“公子,天色已晚,趁早走吧。”他低聲催促。不遠處的絕壁小亭內,點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沉香燈依舊幽幽地搖曳。一旁溫著的酒杯不知被誰拿起,正是方才少年用過的那盞。鮮少沾酒的人也喝得見了底,酒香蒸了一室,分毫溢散不得。宗辭似有所覺,猛然回頭去看,卻隻看到竹簾掀起,空無一人。他收攏拳頭,終究還是默不作聲地動身。到底命如塵芥,故事走到最後,從不奢求能有什麼圓滿結局,僅是陪伴就好。偏偏這老天爺,連一段成全,也不願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