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上)(1 / 1)

天霜河白 傾泠月 2296 字 28天前

自那以後,果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評言”的書備在一旁。傾泠每次取書即走,隻是看書的興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煩倦的感覺。日子一日日過去,風一日涼過一日,冬日已臨。這一日,傾泠百無聊賴的坐於德馨園一隅,方珈見之,便道:“府裡西園有早開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園裡梅園的花依隻是三兩小小骨朵兒。傾泠想想便應了。因還有許多的事未處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歡一群人跟隨,是以隻喚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著公主出園。隻是等人走了,忽想起這幾日天很冷,忙喚了兩名內侍,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鬥蓬,一人攜了手爐,又喚過一名侍女捧了琴,一並給公主送去。三人追出德馨園門口,便見公主就在前頭,忙快走幾步跟上。一名內侍前頭領路,一行往西園行去。路上經過西側的小花園時,聞得園中的一座亭子裡傳出笑語聲。冬日裡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長長的帷幔遮風避寒,隻背風一麵留著一角看園中景色。他們經過的一邊隔著帷幔,是以看不到裡頭的人,隻是聽聲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領著婢女們在嬉鬨。“唉呀!你真是笨!”呂以南嬌脆的聲音傳出,“虧你模樣伶俐,怎麼還不及德馨園裡的那個多指怪物呀!”“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麼比得上麼。”一名婢女笑嘻嘻的道。“唉呀,小姐,你快彆說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爾那麼一瞥,便惡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飯!”一名婢女也道。“那手可長得真恐怖,奴婢看著就寒毛直豎!。”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麼樣的怪物!”“所謂仆似其主……”忽然一股冷風吹進,帷幔跟著飄起,呂以南的話便硬生生的斷了。三名婢女見她忽然不說了,麵色僵硬的望著身後,不由都轉身回首,這一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從被風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喚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於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擰眉怒目,正是孔昭,顯然是剛才的話全被聽去了。傾泠移步,即有內侍上前勾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掃過亭子,亭中的桌上擺著棋,旁邊擺著茶點瓜果還堆著許些果皮殘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呂以南正對麵,兩人側邊站著,顯然是正在玩六博。三名婢女被傾泠冰涼涼的目光一掃,頓時回過神來,慌忙跪拜行禮。隻呂以南依坐於椅上,既不起身行禮,也不說話,隻是仰首看著傾泠,眼中含著挑釁與嘲諷。哼!不是很大方賢德的省卻繁文縟節麼,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卻這些俗禮!傾泠未曾理會地上的婢女們,目光看著呂以南,片刻後她開口,聲音靜靜緩緩的似澗底清流,無比動聽,卻是無比的冷嚴。“本宮麵前,豈有你的座。”呂以南一愣,未及反應,傾泠已是一聲冷叱:“如此無禮之輩,給本宮掌嘴!”“是!”一聲答應,跟隨在旁的三名內侍將手中東西一放,便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將怔愣著的呂以南從椅上扯起,腳一抬一勾,呂以南便跪倒於地,另一名內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響響的落在呂以南臉上。這一下,呂以南已從吃驚中回神,當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實未想到傾泠竟會如此反應,這些年在侯府嬌生慣養,哪曾如此受辱,頓時又羞又惱,使力掙紮,隻是她又怎掙得過兩個男人的力量。“你……你們放開我!你們這些賤奴!放開我!你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讓她閉嘴。”傾泠冷冷吩咐道。“是!”侍女一聲答應便將一塊絹帕塞進呂以南口中,頓令她再說不得話。而在公主沒有吩咐停止前,內侍們便繼續掌嘴。一時亭子中隻有“啪!啪!啪!”的巴掌聲。宮裡出來的人,於掌嘴這種小懲戒自是精通,再說呂以南素日總以侯府小姐自居,驕縱囂張,對於德馨園裡出來的人多態度輕蔑,特彆是內侍,屢背後與人嘲笑其為“閹人”,是以這幾人心中都是懷了不憤的,隻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會為他們出頭,又都受家令伊、內邸臣教管,隻能忍著,可此刻,卻是天賜良機,於是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眼見那內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的拍在呂以南臉上,從響聲,到皮肉之痛,再到麵皮的損傷程度,那都是拿捏著分寸的,不會一掌就傷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麵皮腫一點,待到十來掌後,呂以南一張臉也隻是青紫,腫得卻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淚流滿麵,卻隻能嗚嗚發出低咽。那三名跪倒於地的婢女此刻已嚇得瑟瑟發抖,無人敢發一絲聲響,更彆說是替小姐求情了。“本宮身邊的人,即是代表本宮本人,你侮他們即踐踏本宮。”巴掌聲裡傾泠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依是平緩,可骨子裡卻透出一股凍人的寒意。“他們是賤奴?你又是什麼?”傾泠目光冰冷看著呂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宮今日便叫你知何謂‘尊卑’。”呂以南無法說話,隻是眼中的憤怒、怨恨被傾泠冷冷的目光一掃,頓時一縮,露出畏懼之色。此刻立於她麵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貴逼人,那份威嚴凜然的氣度昭示著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為的懦弱的木頭人。傾泠目光一轉,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頓時全身顫抖,“公主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對您不敬了!”三人一邊嗑頭一邊求饒。“馭下不嚴,主之過!”傾泠一聲冷嗤,目光落回呂以南身上,“如你所說‘仆似其主’,想來她們的囂張、愚昧都是跟你學的罷,那你便替她們接受懲罰!再有下回,本宮割你舌頭!”最後一句鏗然有力落地有聲,挾著無以形容的威勢。呂以南身子一顫。那不是玩笑,那是實言!“公主饒命!”亭外忽然響起惶急的求饒之聲。“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錯,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饒以南一命。以南犯錯,這都是妾身沒教好她,是妾身的錯,妾身願代她受罰,求公主您饒過她。妾身以後會好好教導她。”亭外呂氏泣聲相求。“公主,妾身也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戚氏也幫著求情。“公主,妹妹犯錯是做姐姐的沒帶好,以雅求您饒了妹妹,以雅願代妹妹受罰。”戚以雅也求情。傾泠轉身,一旁的孔昭與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見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呂以、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的侍從。顯然是有人發現了此間之事報信與兩人,是以前來救人。此刻三人一見傾泠露麵,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她以後再也不敢犯錯了。”傾泠眉頭一皺,未語。遠遠的又一聲急喚傳來,“公主息怒!”顧氏還隔著丈遠便急急喚道。她卻是呂氏、戚氏得信後著人喚來的,隻是聞說以南表小姐觸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園裡責罰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趕來,一見現場情況不由有些蒙,隻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問緣由,先跟著請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沒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至觸犯公主,還請公主責罰。”“扶夫人起來。”傾泠吩咐。“是。”侍女忙上前扶起顧氏。“罷了。”傾泠又回頭吩咐一聲,內侍立時住手。傾泠目光溜過伏在地上的呂以南,冷冷道:“記住本宮的話!”言罷步下亭子,經過顧氏身前時略略停步,“此事與夫人無關,夫人無須自責。”目光溜過地上的戚氏、呂氏、戚以雅等人,“幾位也起來,此事亦與你們無關。”然後未再多言即轉身離去,孔昭幾人忙跟上。待公主走遠後,侍從們忙扶起戚氏、呂氏、戚以雅,幾人往呂以南看去,隻見一張臉已青紫一片腫得高高的,完全不複明豔麗色。呂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麼樣?”幾名侍從也幫著扶起呂以南。“今日到底發生何事令公主動怒?”顧氏目光一掃眾人沉聲問道。這麼一段日子,顧氏已可看出這位宸華公主是萬事不理的,也不與府中眾人主動接觸的,而今日她會令人掌罰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呂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隻是不是自己所養,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點,所以隻要沒有大惡,她也就隨她去了。一乾人皆不敢答,隻呂以南輕輕的啜泣聲。顧氏目光落在亭子裡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你三人如實說來!”三名婢女哪敢隱瞞,當下一五一十將幾人在亭子中說的話全交待了清楚。戚氏、呂氏聽後不由都道:“隻不過是說了個侍女,公主卻令人掌責以南,這也太小題大作了。”“小題大做?”顧氏目光一瞬兩人,厲聲道:“辱仆即辱其主,更何況以南親口說出‘仆似其主’,這便是親口詆辱公主!公主是什麼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要當場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無話可說!”戚氏、呂氏聞言頓露惶色。“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囑咐過你們,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婦,需以禮相尊,萬不得怠慢不敬。”顧氏一臉冷峻,“看來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今日竟敢當著公主的麵出言相辱!”戚氏、呂氏見夫人發怒,都垂首不敢吭聲。戚以雅見呂以南涕淚縱橫一臉淒慘的模樣,不由上前牽牽顧氏衣袖,柔聲道:“夫人息怒,我們都知錯了。隻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懲戒,望夫人憐惜,先讓妹妹下去看看傷。待妹妹好了後,夫人要怎麼責罰都行,以雅願替妹妹受領。”顧氏一貫喜歡戚以雅的嫻靜懂事,再一看呂以南的模樣,心中也是一軟,對扶著呂以南的侍從道:“你們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對身邊的侍女道:“秋儀你去請大夫。”接著目光落在戚氏、呂氏身上,道:“今日公主已責,此事便作罷。府中若再有這樣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園中諸人皆垂首默然,待顧氏離開後,才靜悄悄的各自離去。那日傾泠依舊去了梅園賞梅,孔昭奇怪她還有這等心情。傾泠卻道:“我喜歡梅花不會因有那樣討厭的人而改變。”梅園裡,一樹早開的白梅似初雪輕綻,玉潔冰清。白梅前 ,孔昭望著樹下靜坐彈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當年。當年七歲的郡主因她而與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責表小姐。伴著公主長大,自知其性情如何,隻是十餘年下來,僅有的兩次動怒,竟都是因己而起,都是因己異於常人的手而起!一時間,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又有些無以名狀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經說過,她與公主相遇,不過是天憐她們。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話中之意。巧姨說,也許王妃是說你們有緣份,有主仆之緣,有姐妹之情份,要好好珍惜。而鈴姨則對她說,想那麼深乾麼,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過得不開心,你隻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靜靜的看著白梅樹下的身影,孔昭淺淺綻開笑容,笑容天真,瞳眸無邪。是的,無須多想什麼。孔昭一生什麼都沒有,隻有一位公主。那一日,西小花園的那一場掌責令全侯府的人震驚。自那以後,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帶了點敬畏,才發現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來動起怒來可怕程度不比侯爺低。而在知曉其因後,有的人暗暗拍手稱快,也有的覺得公主仗勢欺人,還有的莫不也覺得是小題大做,隻威遠侯夫婦等人卻知決非如此。孔昭的身份雖隻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俤是其妹。隻從孔昭的言行態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麵前,從不自稱“奴婢”。而公主,當她以“本宮”自稱時,那便是皇家的宸華公主,凜然不可違逆。方珈、穆悰知曉此事後,卻並不以為喜。兩人私下說話時,方珈曾道:“若公主是以此立威以掌侯府,那我們倒真該彈冠相慶,隻是……此事予她來說,不過是‘任性’而為。”穆悰則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內怕是烈性如火。”後來,方珈在收拾書房時,看到了桌上傾泠寫下的字,然後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雪白的玉帛紙上,數行飄逸端雅的行楷: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注○1]穆悰看後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謀策籠人,下以威勢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卻隻依‘喜惡’。而世間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惡’而為。”兩人是皇帝親自挑選了照顧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是對著宸華公主兩人卻是一籌莫展。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無緊要,可其意誌之堅、其人之聰慧,卻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隻做她喜歡的事,旁人不可左右。唉!兩人隻得深深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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