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檀朱雪啟程赴邊。此後便一直在邊城,不曾回來過,隻有每月的書信從未斷過。書信裡,檀朱雪描繪著邊關的荒涼與冷峻,這裡有殘陽如血,這裡有金戈鐵馬,這裡有草原狼煙,有浴血奮戰的悲壯,有軍營的艱苦,亦有將兵的雄邁,這裡以盔盛酒以手抓食,這裡雪大如席刀劍光寒,這裡的人粗豪而樸實,這裡的女子不識琴棋書畫卻可揚鞭縱馬飛馳千裡……而風挽華信中亦不言相思蜜語,隻是記一些身邊瑣事,如記著父母說的話,或是今日見了何人、看了何書、彈了何曲、又寫了什麼詩文,寄一朵早開的蓮花,畫一幅江邊秋水紅日,又或者描繪著帝都的繁華與人事……彼此信中所述皆是細小平淡卻真實,每每讀罷信,便如同看著了她(他)每日的生活,有一種人近在眼前的感覺。雖是相隔千裡,彼此亦嘗相思甚苦,可心裡更多的卻是兩情相悅的甜美。鴻雁飛傳裡,春花秋實夏風冬雪裡,光陰悄悄流轉。元愷三十四年,六月。這日,風鴻騫自宮中歸來,眉頭微鎖,神情間略有憂色。“老爺,怎麼啦?”自與丈夫成親以來,其向來性情闊朗,從未曾見過他煩憂,今日這等神情實屬罕見,風夫人亦不由微有擔憂。風鴻騫卻不答她,隻對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請小姐過來。”“是。”侍女應聲去了。“老爺?”風夫人在他身邊坐下。“唉!”風鴻騫未語先歎。“老爺,是有什麼事嗎?”風夫人問他。風鴻騫道:“明日是皇後壽辰,陛下要為皇後慶壽,特下旨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明日攜妻女申時入宮為皇後祝壽。”“嗯?”風夫人疑惑,“皇後壽辰,按例有品階的夫人都會入宮祝壽,但為何一定要攜女兒,難道是……”她看著丈夫,眉間亦微微皺起。風鴻騫點頭,“雖然說是說皇後聞得朝中諸位臣子家的小姐皆多才藝,欲趁此機會一見。但真正的意思,想來是要在這些大臣的女兒中挑選三位皇子妃。”“哦?”風夫人不解,“三位皇子早已成年,一直不曾立妃,卻為何要在這個時候?”風鴻騫道:“這亦是陛下的一片苦心。雖說三位皇子名份早定,但陛下為防三人立妃後,外戚為私欲而慫恿、離間三人,是以三位皇子府中一直隻有最微末的宮人相侍。而今陛下年事已高,隱有退位之意,因此才會在這個時刻為皇子們選立妃子。”“原來如此。”風夫人點頭,“隻是,挽華已與朱雪訂親……”“唉!”風鴻騫又歎一口氣,“挽華與朱雪的親事除我們自家人知曉外又不曾對外宣揚。而我亦不能預知今日之事,早早地跑至陛下麵前對陛下說我家女兒已訂親了。而我們的女兒……”說到這他一歎氣沒說了。以風挽華的才華容色,若入宮了那有極大的可能……不,該說幾乎會被選中!“唉。”風夫人也歎起氣來,“若挽華沒有與朱雪訂親,那今日你我聞得此消息該是歡喜,畢竟我們的女兒說不定要做皇後或王妃,隻是而今,這予我們家極有可能是一件禍事。”“娘說什麼禍事?”門邊傳來風挽華的聲音。夫妻兩人齊齊轉頭看去,便見女兒亭亭立於門邊,想來是剛午睡起來,著一件淡紫羅衣,烏發未挽披垂兩肩,如此簡單素淨,卻周身如有豔華盈繞,美不可言。夫妻兩人心頭又添了兩分沉重。“挽華,你過來,爹有事要與你說。”風鴻騫喚過女兒。風挽華入內,在父母身前坐下。風鴻騫便將入宮之事說了一遍,風挽華聽著,端麗的眉頭漸漸攏起。風夫人在風鴻騫說話時一直看著女兒,等他說完了,她道:“女兒,要不明日你濃妝豔抹一番讓人看著便覺生厭,言行舉止間再粗俗些顯得很沒有教養,這樣一來,陛下肯定不敢選你為皇子妃了。”風挽華聞言噗哧一笑,風鴻騫亦看著夫人搖頭而笑。想來二十年前,江小姐極有可能曾以此招來拒絕她不喜的求親者。“娘,女兒照你那般做,許能騙得些人,但是陛下又怎會相信爹會教出如此女兒。不要忘了,爹是陛下親自為皇子請來的太傅,況且女兒小的時候陛下還見過一次呢。”風夫人睨了丈夫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女兒,道:“這不行的話,那難道你願意嫁為皇子妃?”風挽華搖頭。風夫人望向丈夫,意思叫他快快想個辦法。風鴻騫卻是一臉苦笑,他是有想些法子的,可沒一個合適,此刻無論是做什麼,都會太著痕跡。“此刻女兒無論是病了、傷了、痂了等等,都會顯得太過刻意,而令陛下生疑,亦是對皇後大不敬。”果然,風挽華也道,“女兒明日還是入宮,到時再隨機應變。萬一不成時,女兒自會言明與朱雪的親事,陛下非昏君,更不可能當著朝中眾臣的麵強選女兒為皇子妃。況且,也不一定會選中女兒呢。”那一日的決定,日後令得風挽華悔恨終生,若早知結果,她願一生幽居風府,絕不踏出府門半步,更不要入得皇宮。“嗯。”風鴻騫點頭,“也隻能如此。”元愷三十四年六月十二日,皇宮裡為賀皇後壽誕,顯得格外的喜氣富麗。慶華宮裡,賓客滿座。正殿之首,玉座上帝後端坐。皇後的下首垂下數道珠簾,那裡坐著各妃嬪及公主,而皇帝的下首則是三位皇子依次而坐,然後是皇家宗室。再而下,左側是各文武大臣的座席,右側與妃嬪座席隔開丈餘距亦垂下珠簾,是各階貴婦及小姐的座席。群臣按禮恭賀皇後壽誕後,壽宴開始,一時殿中觥籌交錯,絲竹輕歌,宮娥翩舞。酒宴行至一半時,禦府台的左大人起身,向帝、後請示,道:“小女自幼研習舞藝,今欲趁此良辰為皇後一舞,以恭賀娘娘壽誕。”皇帝、皇後自是點頭應允。然後,一位著粉色羅衣的少女嫋嫋至殿中,盈盈下拜,“禦府台之女左曼奴拜見皇上、皇後。”“平身。”皇帝、皇後看著殿下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頷首微笑。“曼奴獻舞一支恭賀皇後娘娘壽誕,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左曼奴音如銀鈴,十分動聽。皇後看著很是喜歡,問道:“不知左家小姐要跳什麼舞?”“《桃夭》。”左曼奴微微抬頭,一雙秋水眸似不經意地溜過座上三位皇子,刹時一張嬌容白裡透紅,正如詩上所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注○4]“好。”皇後微笑點頭。頓時,殿中絲竹再起,左曼奴翩然起舞,舞姿曼妙,身段優美,一張麗容半喜半嬌,蹁躚旋轉間,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看得一殿的人頷首讚歎。左大人亦一臉得色,見帝、後不時點頭微笑相顧,心中頓喜,目光頻頻望向三位皇子,不知哪一位會選中他的女兒,即算不是太子妃,做王妃亦是莫大的尊榮。左曼奴舞畢,帝後雙雙讚言,皇後更是細問了年紀,平日喜歡些什麼等,顯見是對左家小姐十分滿意。接著又有幾家小姐上前獻藝,有的鼓瑟,有的吹笛,有的清歌,有的作詩,還有的舞劍……果然都是才藝出眾各擅風情。皇帝、皇後看得驚喜連連,暗讚太儀府出的主意好,如此既可讓皇兒們一睹各家千金其容,又可觀其才華,選的皇妃必然令他們中意。當李家千金獻歌一曲退下後,皇帝目光掃過殿中怡然飲酒地風鴻騫,問道:“風卿家,怎不見令千金呢?”此次雖是借皇後壽誕一睹眾家小姐之才色,但事關皇兒姻緣,他與皇後早就有細細考量過各家小姐,耳聞風家小姐才貌罕世,他與皇後早就留了心,可眼見大臣們的女兒差不多都獻藝祝壽了,卻獨獨不見太傅風鴻騫的女兒。風鴻騫忙起身,“回稟陛下,小女才學疏淺品貌拙陋,不敢有辱聖聽。”“風卿家謙虛了,朕聽聞令千金詩文出眾精通書畫,尤擅琴藝。”皇帝笑笑,“不知朕與皇後可有耳福聆聽令千金的絕妙琴音?”“陛下過譽了,能為陛下與娘娘娘獻曲,此乃小女之福。”風鴻騫忙道,看一眼玉座上的帝後,心裡微微一歎,知道躲不過。轉首看向對麵的珠簾,“挽華,還不快來拜見陛下與娘娘。”一時殿中人人都看向珠簾,皆好奇這位讓陛下親口相邀的風家小姐到底是何模樣。珠簾後頓了一下,才傳來一聲極輕的應答,“是。”然後簾後隱約一道身影移動,傳來衣料拂動的悉索聲與輕淺的腳步聲。當那一道纖影披著一殿的玉光珠華迤邐而來時,刹是滿殿無聲,人人瞠目驚豔。風挽華蓮步輕移,滿殿人的目光都隨她的身影移動,目癡神迷,魂遊天外。距玉座三丈之距時,她盈盈拜下,“風挽華拜見陛下、娘娘,恭賀娘娘壽比南山。”可殿中靜悄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不可聞。“風挽華拜見陛下、娘娘,恭賀娘娘壽比南山。”風挽華再次恭祝。殿中依舊一片靜悄。風鴻騫環顧滿殿,卻隻見人人都目色癡迷的看著女兒,便是玉座上的帝、後亦是滿目驚豔。這一刻,他心頭有自豪,可更多的卻是擔憂。因為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女兒容色之美真已至傾國傾城之地。“咳咳……”他連連咳了兩聲,打破一殿的沉靜。這一次,終於有人回神。玉座上,皇帝與皇後麵麵相看,若非就在眼前,哪裡能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美人。彼此頷首,如此佳人當為皇家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