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三章:今還燕巢梁(之十公主)(1 / 1)

天恩 柳寄江 2683 字 2個月前

阿顧因著足疾的關係,並未迎出去,坐在堂屋鋪著虎皮墊子的雞翅木羅漢床*上等候,待見著十公主,尚未做下禮去,十公主已經是上前一步,盈盈笑道,“想來這個就是阿顧表姐啊!”朝著自己福身道,“表姐萬福。”阿顧忙側了半邊身子,讓了一半去,回禮道,“不敢當,該是我道公主萬福才是。”二人對視一笑,在榻上相對著分賓主坐下。先帝大行不過半年功夫,十公主身為先帝之女,如今尚在孝期裡,身上不過著了一件月白素襦裙,襯著一張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偏頭望著阿顧的目光中閃爍著淡淡好奇。六皇姑丹陽大長公主多年前丟失的女兒顧氏找了回來,丹陽皇姑乃是太皇太後親女,太皇太後對這個失而複得的外孫女喜愛非常,特命人收拾了鳴岐軒給這位顧家表姐居住。太皇太後馮氏威勢權重,一生共有一子二女,其中這一子便是去年駕崩的神宗皇帝,長女便是丹陽大長公主姬長寧,次女為玉真公主。神宗皇帝子嗣繁衍,兩個同胞妹妹卻子女緣分皆不顯,唯一所出骨血便是阿顧一人,丟失在外頭七年之後方又找了回來,不說公主和太皇太後珍惜自己的愛女和唯一的外孫女兒,連弘陽殿中的聖人都看重非常,雖因忙於國事不能親自探看,但也命了新任職的內侍梁七變往鳴岐軒送了一份重禮。十公主是如今太初宮中唯一的皇女,在自己的寢殿臨波閣中得了消息,便思忖著:自己與阿顧算起來也是嫡親表姐妹,阿顧今日遷入鳴岐軒,自己這個表妹也該上門恭賀,便收拾了東西自行登門到賀,“早就聽聞丹陽皇姑家有一位姓顧的表姐,可惜小時候走失了,心中也是想念的。”女童麵上笑容十分真摯,聲音甜蜜如一管沁泉,“阿顧表姐,我在先帝女兒中行十,閨名紅萼,小名叫阿鵠,你就隨十二皇兄一般喊我小名吧。”十公主表現的這般熱誠,阿顧頗有些招架不住,點頭應道,“阿鵠。”十公主回過頭,吩咐道,“凝朱。”一個朱色半臂的大丫頭上前一步,大約十七八歲年紀,容貌溫和敦厚,手中提著一個八角金絲籠,向十公主福身道,“公主。”十公主接過凝朱手中的金絲鳥籠,笑著道,“阿顧表姐今日喬遷之喜。妹子上門恭賀,手上也沒有些彆的。這隻綠尾鸚鵡還有幾分逗趣,奉給表姐便作為阿鵠的喬遷之禮。”阿顧微微一怔,凝目去看,見金絲玉竹八角籠待著一隻綠尾鸚鵡,爪子抓著立在籠中橫杆上,甩著掃把一樣蓬鬆的綠色大尾巴,撲棱棱的張開翅膀,搖頭晃腦的念道,“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乖巧又逗趣。不由心中喜歡,一雙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明顯的喜愛之情,卻還是笑著道,“公主實在太客氣了。表姐妹間哪裡需要如此?”“要的,自然是要的。”姬紅萼堅持道,“表姐遠道而來,我這個公主在宮中總也算是半個主子,哪裡有空手上門的道理,”說罷,半轉過身子,用袖子遮住身體,作勢欲走,“阿顧表姐若不肯收,可是覺得我的禮不值錢,看不上眼?”阿顧便沒奈何,沒了脾氣道,“我哪裡有這個意思?”轉身吩咐菊兒,“菊兒,將這隻鸚鵡掛在次間窗子下頭,好好照顧。”“哎。”菊兒脆生生應了,桃杏菊桂這四枝花的小丫頭都是年紀小小的女童,瞧著這隻神氣活現會念詩的綠尾鸚鵡也是十分喜歡。菊兒上前一步接過金絲鳥籠,吟吟笑道,“娘子便放心,奴婢定會好好照顧這隻鸚鵡的。”姬紅萼這才作色歡喜,重新在閣中坐了下來。鳴岐軒外春光明媚,小丫頭奉上扶芳飲和琳琅的糕點,“阿顧是從哪裡過來的?”姬紅萼好奇詢問道。“我這些年一直住在江南東道的湖州。”“湖州?”姬紅萼想了一下,“我十皇兄吳王的封地好像就在那兒附近。湖州的景色美麼?”“很美。——湖州鄰近太湖,多產絲綢蝦米。每年春天很早,桃花就開了。這些日子我一路從湖州到東都來,看到田野裡的莊稼抽穗,綠油油的,很是惹人喜愛。”“……真的有這麼美麼?”姬紅萼臉上閃過一絲羨慕之色,“我從小一直住在宮中,還沒出過宮門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見一見阿顧所說的景色!”阿顧怔了怔,不大理解姬紅萼的感慨,笑著道,“這太初宮也很美啊。我前兒進宮的時候,從北苑那兒過,隻覺得亭台樓閣不計其數,猶如神仙之境,可比湖州鄉野之趣要美多了。”“阿顧你剛進宮,怕是不大清楚,”姬紅萼歎了口氣,“這宮中就算再美,看上個一陣子,也就膩了。”她忽的抬頭看著阿顧,抿唇微微笑道,“現在阿顧來了,我可高興了。”十公主的臉蛋頗圓,笑起來的時候有著兩個深深的梨渦,明媚動人,肌膚白皙如雪,“皇兄這一次奉著皇祖母巡幸東都,六皇姐和八皇姐年紀都大了,因著守孝需靜心少行,都沒有跟過來。十二皇兄雖然和我交好,但他畢竟是男孩子,成天喜歡往外跑,也不能時時陪我。我正覺得有些寂寞,可巧阿顧就來了。這可就好啦,以後我們兩個就可以一處玩啦!”這般天真明媚的女童,總是討人喜歡的,便是阿顧也不例外,嫣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呢!阿鵠你太客氣了,我剛剛進宮,正是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麼做,也希望你常常來陪我啊!”姬紅萼朝著阿顧眨了眨眼睛,盈盈笑道,“那我們可說好了,我日後常來找阿顧,阿顧可不許嫌我。”阿顧心下微微有些愕然,笑道,“這可怎麼會呢?”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十公主便起身告辭了。阿顧靜靜看著十公主的背影,小公主背影纖細,但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十分的踏實。姬紅萼乃金枝玉葉,公主之尊,按理說當是極其尊貴的了。但在剛剛的相處之中,阿顧幾乎能明顯感覺到十公主的示好之意,甚至幾近於討好。要知道,十公主今年不過六歲,她這般友善示好,究竟是出於天性純善,還是另有所圖?阿顧微微沉吟,轉頭問朱姑姑道,“姑姑,你剛剛跟我說起十公主和燕王,隻起了個頭,十公主便過來了。如今能不能繼續說下去呢?”陶姑姑目中閃過一絲輕微的笑意,輕輕道,“娘子先前在民間,可曾聽過唐貴妃的大名?”“自然聽過。”阿顧笑著道。傳言,大周皇室姬家男子多出癡情種。太*祖姬宏一生懷念早逝的穆順周皇後,太宗皇帝姬興敬慕文德謝皇後,高宗皇帝與應天女帝薛嫵伉儷情深,英宗皇帝姬敬情歸和恭容皇後,仁宗皇帝姬斂亦深愛肅明杜後。阿顧的舅舅,神宗皇帝姬琮自遇到唐氏女那一日起,所有的情愛便都投注在唐真珠身上。據說這位唐貴妃風華絕代,舉手投足之間光彩照人,自唐氏女入宮之後,六宮粉黛無顏色,天子雨露皆落於唐貴妃一人。宮中人時稱呼神宗三郎,呼貴妃娘子,二人相處如若民間夫婦,譜寫了一段香豔動人的戀曲。“先帝鐘愛貴妃,自建興五年後由唐貴妃入宮專寵之後,他生之子隻有隻有燕王和十公主。唐貴妃不喜燕王與十公主,燕王生母周嬪是太皇太後表外甥女,得太皇太後庇護,在宮中尚能過得一些好日子,十公主的生母謝才人身份低微,又無帝寵,就過的很不好了。說起來,此次聖人奉太皇太後幸東都,本隻打算帶燕王一人,是燕王在太皇太後麵前為十公主說好話,才帶上了十公主。十公主說是公主……在宮中日子過的也算可憐。”阿顧看著窗下跳躍吟詩的綠尾鸚鵡,點了點頭。說起來,這會鳴詩的鸚鵡固然可愛,閨中姐妹相贈,也取得一個奇巧之趣,但若十公主手頭鬆敞,又怎麼會隻送一隻小小鸚鵡?境遇如此,態度低一些,便也是正常的事情了。陶姑姑忽的望著阿顧肅聲道,“顧娘子,你本是大長公主愛女,身份尊貴,你既敬著奴婢幾分,奴婢便打算倚老賣老說一句話。”阿顧肅然,“姑姑請說。”“娘子身份,日後回到長安定會與其她貴女交往。宴飲之上一言一行皆有風儀規矩,一般貴女從小在綾羅富貴中長大,浸淫日深,禮儀規矩自然而然的也就會了,行止言語之間風範怡然。娘子之前落在外,不免在此之上有些欠缺,更兼著身子不好……這雖不是你的錯處,但日後顯於人前,總是不免受人低視。你若願意聽老奴一言,老奴便鬥膽勸一句:正因著如此,娘子才更應該在這方麵下些功夫,將欠缺努力補足。”阿顧悚然,朝著陶姑姑福身拜道,“還請姑姑教我。”陶姑姑肅刻的麵容上閃過一絲笑意,道,“娘子因著足疾的緣故,這行走一項便免了。其餘坐姿,飲食,禮儀諸項行止都需詳加磨練,這諸項之間第一要緊又是行禮……”……破曉的天空吐著一線淡淡的魚肚白,晨風吹過滿州的桂樹,發出沙沙的聲響。丹陽公主匆匆上了九州池上的小舟,舟楫一蕩,在池心劃出一道水痕,公主登上東洲,在小宦者的引領下穿過曲折環繞的著九曲遊廊,淡淡的晨霧漸漸彌散,東洲遍植的桂樹枝葉上宿露帶著經夜的涼,微微晃了晃,滾落下來,碎成了幾滴晶瑩的珠子。行了一段路,遠遠瞧見登春閣上,一位銀裳青年男子臨闌乾而立,一輪圓旭的太陽在他的身後剛剛跳出天際,射下萬丈光芒,初春的晨風凜凜吹過,拂著銀裳男子的衣襟,揚起廣袖烈烈之勢。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朱袍宦官立在登春閣前,身條瘦削,麵容精乾,眼神峻刻,見著公主,拜了下去,“奴婢見過大長公主。”“高無祿,”公主矜持的點了點頭,“起來吧!”高無祿讓到一旁,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公主請上閣,主子在上頭等候你多時了!”公主立在台下靜了靜,輕輕登上台階,上了高台向著銀裳男子福身而拜。男子伸手攔住,攙起欲屈膝下去的丹陽公主,“姑母不必多禮。”這位少年男子麵容俊秀,年紀也不大,廣袖之上用銀線盤織而成的五爪升龍極為奪目,聲音如行雲流水流瀉,“您和我本是親人,如此太見外了!”“禮不可廢。”丹陽公主正色堅持道,目光微垂,盯著少年男子廣袖上的銀色五爪升龍, “妾身本就當全禮的。再說了,”她頓了頓,眸中呈現出誠摯感激之色,“您為妾身找回了丟失多年的女兒,對妾身之恩可謂再世,妾身銘感五內。”“姑母客氣了,”男子優容一笑,道,“這次是行人司的人湊巧尋到了那顧成勇的線索,這才尋到表妹下落。說起來,姑母之女亦是我的嫡親表妹,我略儘綿力,也是應該的!”一輪紅日升到空中,灑在東洲之上,陽光一片暖煦。男子的聲音一片絮絮,“今日我請姑母過來,乃是有事相求。”“您請說。”公主垂眸,恭敬道,“隻要妾身力所能及,決不推辭。”“姑母言重了,”男子唇角微翹,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我求姑母的事情,絕不至於令姑母太過為難。我想請姑母在太皇太後陳情碎葉城用兵之事。”公主微微一怔,眉頭微微皺起來。這段時間西域兵事在朝上吵的沸沸揚揚,她雖然平日裡對朝政不大關心,在後宮中倒也聽了一耳朵。月餘前西域黑山以北的達奚部叛亂,占了碎葉城。碎葉城舊族騰裡斯率殘兵奔赴大周安西都護府,向安西大都護張孝缶取0參鞫薊ふ判鮮槌蒙銜蘇椴恍蕁r宰蠼鷂崳來蠼灘孜椎奈浣x韉泵判殺巴腳眩鎪怪鞽止潰歡紫嘀熹熱嗽蛉銜輪鞲樟灰碩侗g野參魎惱蚪烈t叮灰丫琢煒蹈穸敢饃鮮榧絛擠籩埽腥洗籩芏運橐凍塹耐持危籩芤囁擅渲衛硭橐凍牽槐嘏殺穌鼇k皆誄蒙舷喑植幌隆中原南北朝分治,戰亂數百年紛爭不休,太宗皇帝姬興輔佐高祖從太原起兵,統一全國建立大周朝。太宗皇帝乃一代令主,在位之時勤理文治,盛修武事,大周府兵戰力強盛,平突厥,克高昌、龜茲,刀兵之名遠播西域,西域諸小藩國儘皆臣服,奉太宗皇帝為天下共主,尊稱為“天可汗”。高宗皇帝姬樺繼承了太宗皇帝的遺誌,平高句麗,兵鋒遠播西域,大周陌刀隊到處,西域諸國望風雲服。及至應天女帝臨朝,以女子之身統攝朝政,朝中反對者至女帝朝終不絕如縷,女帝將大部分心力放在朝中提拔心腹,排除異己,鞏固自己的統治上,大幅收縮對番邦軍事力量。當是之時,吐蕃崛起,在西域地盤上與大周爭雄,大周在西域的絕對優勢漸漸淪喪,安西四鎮幾度陷入周朝和吐蕃爭奪的局麵中。之後幾朝,大周皇帝在朝時間不長,對外武力始終不振。天冊六年,先帝神宗駕崩,新君登基,有意重振大周西域雄風,自是力主派兵打壓達奚叛軍。臨朝攝政的太皇太後卻政見保守,認為國內新君登基,當以內務為要,至於西域方麵隻要維持基本的穩定就好,屬意和解。祖孫二人對峙,新君雖有銳意不可擋之勢,但曆經六朝的太皇太後在朝野之中威望頗高,不可能繞過太皇太後行事;而太皇太後雖擁泵甚多,畢竟隻是女眷,也必須得尊重新君的意見。一時之間,這對嫡親的祖孫在西域兵事之上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麵。“朝中對西域達奚部叛亂之事說的很多,”公主遲疑半響,終緩緩開口,“妾身雖在後宮,也有所耳聞。太皇太後和聖人各主出兵和防守,政事堂的兩位丞相也是相持不下。前次聖人也曾開口請過妾身在太皇太後麵前進言,妾身推辭了,並非妾身不敬聖人,亦非妾身覺得大周不該出兵,而是妾身自覺,妾身雖忝為大長公主,薄有寵愛,卻從不在國事上加一言,如此行事,非關婦德,隻因妾身自知目光淺薄,於國事常懷敬畏之心,既不能辨彆如何行事才於國於民最為有利,乾脆緘口不言,也免得大周因我一個婦道人家之言而禍亂。說到底,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太皇太後雖然疼我,但她為人堅毅,於達奚叛部之事上已有定見,又怎麼會因為妾身進言而改變主意呢?”青年男子唇角微翹,發出輕聲笑音,登春閣上的日光照下來,照耀在他廣袖之上銀線盤繡織成的五爪升龍之上,愈發顯得氣韻生動,神氣逼人,似有即將衝雲而出,直上雲霄之勢,“姑母婦德蘭馨,是仁宗皇帝都讚賞的,我自是佩服不已。但我也亦有我的道理。太皇太後固執,我想儘法子,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隻好求到姑母頭上,雖不是病急亂投醫,卻也隻是權且試試的意思。姑母是太皇太後愛女,素日最得皇祖母寵愛,若你能在皇祖母麵前進言一二,我感激不儘。”丹陽公主沉默半響,麵上神情變幻,終是跺了跺腳,咬牙道,“妾身乃婦道人家,母後和您的爭執,妾身著實不懂。但,罷了——留兒是妾身唯一的女兒,自當年延州走失之後,妾身思念她多年,幾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您為我找回了她,這份恩情堪稱再造,妾身便是粉身碎骨相報,也是甘願的。這一趟,妾身少不得為聖人破一破例,試上這麼一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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