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麼氣派的宅院。這麼好的房子,還要擴建嗎?”“買的是舊房子嘛,怎麼說都不方便。雖然我也勸田代節省一些,可他哪裡肯聽!他還說要單獨為我蓋一間起居室呢。”“哼,你是在吹噓自己跟丈夫的風流韻事吧?”“哪裡,哪裡,你就彆取笑我了吧。不過這所房子啊,一般的人住起來,恐怕會不方便。因為裡麵惟一還算講究的房間,就是那間畫室。”“這所宅院本來是一位畫家修建的吧?待會兒我想去參觀參觀畫室。裕三表弟打算怎麼布置那個房間?”“噢,說起來,他好像對畫室情有獨鐘。他說要在角落裡增加一個小酒吧,儘管他並不是很能喝。”“嗯!”“從前,我們一直都住在狹小的公寓裡,所以,他對寬敞的房間,特彆有好感喲。”“熬了十年哪!”“哎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我是說,你也算是一個能吃苦的人啊。和他結婚快十年了吧?”“連今年也算上,正好是十年。十年來,我就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運動員,天天圍著他轉。要是當個棒球運動員,奮鬥這麼多年,要撈一大筆獎金吧。”啟子說畢,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大笑,這種笑聲聽在人的耳朵裡,總有種虛偽和做作的感覺。可南子驚訝地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似乎要看透啟子的內心世界。但是,她馬上又調轉視線,無意識地朝客廳外麵望去。正因為這曾是一所長期閒置的宅院,所以,庭院中雜草叢生。聽說,宅院單占地,就足足有三百張榻塔米大小,但廳前的草坪、草坪對麵的花草樹木,都呈現出一派荒涼的景象,要拾掇好這一切,恐怕要花費大量的人力吧。興許是在做擴建的準備吧,庭院裡除了花匠之外,還有四、五個建築工人,正在草坪對麵施工。“那些建築工人在乾什麼呢?該不會是在那個地方新建房屋吧?”“你是說那邊?那邊有個日晷。若是新建房屋,就會影響日晷,使日晷的測量出現誤差,所以,田代打算將日晷往右邊移一點。他要是講究起來,還真拿他沒轍。”“真夠戧啊!”可南子的話語中夾雜著歎息聲。“你這是什麼意思啊?”啟子尖聲追問可南子歎氣的原因。“不。”可南子善意地微笑起來,“我認為,等房子一切都弄妥之後,再搬進來也不遲。像現在這樣,你就夠戧了。也許裕三表弟出去旅行,避開這些麻煩,倒是件聰明的好事。”“他出去旅行是為了工作。不過,本來嘛,你也沒有說錯。而且,你不覺得這裡的氣氛,太過寂靜了嗎?幾乎連個鄰居都沒有,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原野中的孤獨一家’啊。一到夜裡,就隻剩下一位陌生的、年邁的女傭人和我作伴,我好害怕喲!”啟子總算吐露了幾句真話。“如果隻有一位年老的女傭,人手恐怕是不夠的吧?應該找個更加得力的幫手哩。”“噢,那倒是。你大概還記得晶子吧,就是我最小的妹妹……”“哦,晶子小姐現在在哪兒?”“這姑娘,今年春天從富士山高中畢業了。現在正在村委會工作呢。”“哎呀,都已經參加工作了喲?……”可南子故作驚訝地說。“因為我都三十三歲了嘛。”雖說才三十三歲,啟子那憔悴的臉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可南子岔開視線,又再看啟子的臉,問道:“後來呢……”“這姑娘和我不同,她腦子好,還想上大學呢。田代也曾和我商量過,說要把她領回家裡來,但住公寓就力不從心啊,哪裡顧得上她!這次,買了這所房子之後,田代又和我商量,要起把晶子接回家裡來住的事,他的意思是,讓晶子頂一個女傭的活,當然,還是得讓她上學。”“那好哇!”可南子也似乎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我還是哪一年見過晶子小姐呢……我記得,她小的時候就很聰明能乾,長得也很漂亮,是不是?”“可終究是個鄉巴佬啊。要是她來了,請你多教教她。依我看,這種姑娘就是領回家裡來,又能乾什麼呢?”“她很快就會習慣這裡的。晶子小姐幾時來呀?”“她說這個月底,就向村委會辭職,大約在下月五號之前上東京來。”“哎呀,那不快了嗎!她來時,裕三表弟也該回來了吧?”“哎呀,要是旅行那麼久的話……”啟子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可南子的臉,似乎想問什麼,但隨即又念頭一轉,“所以說,我很快就要與寂寞揮手拜拜啦。可是,你不覺得這兒交通不方便嗎?到車站足足要走二十分鐘!連買個東西,都不方便。”“可是,有流動推銷員啊。還可以電話購物,就算是以前從未來過東京的晶子小姐,自行車總會騎吧。”“不過。”啟子將下巴埋在胸前,一副裝模作樣的神情,“說起來的確容易,但我想,有時候,非得我自己親自出馬不可呢。”“那麼,你可以買輛汽車啊。對了,這比你當十年棒球運動員,獎金要豐厚吧?你有駕照吧?”可南子話一出口,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話,正中對方下懷。“有、有。”啟子將身體向前移動了一下,“田代也是這麼說呢,他說:二手車很便宜就能買到。要是這樣,那事事都可以占到便宜囉。”啟子說完,放肆地哈哈大笑。可南子驚訝地望著她,但是,她立即又把那驚訝的目光轉向了窗外。窗外盛開著嬌豔的紫陽花。啟子學開車,並不是因為生活奢侈。當裕三還在社會底層苦苦掙紮的時候,啟子為了掙到夫婦倆的生活費,曾在一家大型的副食品商店打工。這家商店的員工,勞動強度極大,當那些乾重體力活的男職員,忙不過來的時候,啟子就必須代替他們去送貨。於是,啟子利用業餘時間,學習開車並考取了駕照。作家裕三成名的前幾年,幾乎都是由啟子打工,來維持夫婦倆的生活。“裕三表弟現在為幾家報紙雜誌撰稿呢?”“三家周刊,還有兩家報社。最近又新增了一家周刊。就是報社方麵,隻要他願意寫,也是寫多少要多少。”“真了不起啊!前一段出版的那本書,一直都在暢銷吧?”“可是,他反而不開心,真傷腦筋啊!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膽的。”“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喲。作家好像個個都是那副德性。啊,你真行,換了彆人,還當不好這個賢內助哩。”“哎呀,你是什麼意思?”啟子的話中,頗有不滿的意思。可南子當然聽出來了,但她依舊笑吟吟地說:“還是領我去看看你家的畫室吧,你剛才說,裕三表弟最滿意的,就是那個房間……”“噢,行啊。那麼,請吧。”啟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最討厭彆人把她的話岔開。不過,她還是立即從位子上跳起來,朝客廳外麵走去。她的舉止,總讓人覺得有幾分粗魯。這是一間陳設考究的客廳,桌椅都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家具。可是,或許是剛搬家的原因吧,家具的擺放、裝飾品的顏色和相互搭配,看上去都是那麼的不協調,那麼的俗氣。可南子的內心這麼評價著,卻儘量不在目光中流露,因為,她知道啟子十分在意彆人對她的評價。可南子目不斜視,假裝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因為要她違心地說“趣味真高雅啊”之類的奉承話,她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02除了客廳和畫室,其他房間全部都是典型的日本建築風格。宅院裡甚至還配有正規的茶室。院外的圍牆,雖然破損了相當的一部分,但卻是那種京都風格的瓦頂板心泥牆,它造型精巧,如果現在新建這樣的圍牆,恐怕耗資不菲吧。連地皮在內,田代裕三花了三千萬日元,才把這所宅院買了下來。因為這一帶的地價,很快就要上漲到每一疊十萬日元,買下它很劃算。田代還打算再花幾百萬日元,對房屋進行改造。這難道就是那位四、五年前還要靠老婆養活的男人嗎?難怪可南子想到此處,要感歎一聲“造化弄人”了。畫室的麵積為十二張榻榻米大小,這和其他畫室毫無分彆,但室內的木板,鑲嵌得細密無縫。雖是一間畫室,但寬敞得像一間大廳。長方形的大廳一頭,是向外凸出的夾層,一道狹窄的樓梯通到上麵,夾層邊緣安有一溜木欄杆。可南子打量著畫室,對房主人的奢侈,驚得目瞪口呆。“裕三表弟打算怎麼布置這個房間呢?”“他說,要把這兒改成乒乓球室。這屋子經得起蹦,乒乓球又是一個人可以玩的運動。”“噢,我記得裕三表弟乒乓球打得不錯。也許,這是最恰當的安排吧,畢竟,他的工作性質,很容易導致運動不足。那麼,酒吧設在哪兒呢?”“夾層下麵。”“夾層到底是派什麼用場呢?”“上去看看吧?”啟子率先登上通往夾層的樓梯。可南子走在後麵。夾層的用途一分為二:一半是一間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另一半是壁櫃。那間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麵鋪著地板,裡麵空無一物。“據說設計這個夾層的畫家先生,曾在這個小房間裡,兀自鋪了―張床,當他不願意見外人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早晚田代也會仿效他的。”“不會吧。”“不,是真的。”啟子認真地說,“他說,要是我再和他吵架,他就要搬到畫室裡來住,還要把畫室的門鎖上,一個人在這裡,過神仙般的日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是一副暗自得意的樣子!”“那是開玩笑吧?”“喂,你認為這裡怎麼樣啊?”啟子突然神秘兮兮的說,語氣也變得嚴峻起來,“哎,不說這個了吧,可南子姐姐,對於修建這所宅院的畫家先生,你該聽說過什麼吧?”“沒有。他怎麼啦?”“哎呀,田代買房子之前,不是和你商量過嗎?”“不,他並未和我商量。他隻是事後告訴我說:‘我在成城的一個怎樣怎樣的地方,買下了一所房子,希望你過幾天來看看。’你說說,那位畫家先生,他到底怎麼啦?”“都是些討厭的傳聞。可南子姐屆真的沒有聽說過?”啟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可南子的臉,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真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哦?那麼,你算準了我會告訴你?”“哎,隨你愛說不說……”可南子冷冷地回答,但馬上又後悔起來,“不,你還是說吧。心裡難受時,找個人訴說一下,或許心情會痛快一些。”“說的也是。”輪到啟子開口了,她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但是,她的內心裡卻又惟恐可南子真的不聽她說下去。“既然如此,你我又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吧。這些事情,都是附近那位年邁的女傭人——井出阿婆說起的……井出阿婆是成城本地人,她對畫家一家的情況,知道的一清二楚。這所宅院,是畫家神保晴久先生修建的。先生的本職並不是繪畫,畫畫隻是他的業餘愛好。當然,宅院是戰前蓋起來的,神保晴久先生好像是這一帶某個大地主的次子。”“哦,那後來呢……”“聽說,他曾畢業於美術學校,但他並不需要賣畫來維持生活。啊,他大概屬於那種酷愛美術的人吧。他結過婚,但沒有兒女。他們夫妻相安無事,一直維持到戰後,突然有一天,做丈夫的變得玩世不恭啦。聽說,他把許多女人都帶回這間畫室裡鬼混過。”啟子說到這兒,從夾層的木欄杆邊探出身子,指著夾層下麵靠北的那一頭說:“瞧,那裡有扇門吧?聽說,宅院剛剛落成的時候,並沒有這扇門。戰後那位丈夫墮落為酒色之徒以後,新開了這扇門。為了讓外麵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們,隱秘而方便地出人這所宅院,他在院外的圍牆上,又開了一道木門。他長期地這麼胡作非為,他的夫人……一位名叫鶴代的女士,被他長年累月地幽禁在上房,而他自己,則將畫室的門拴得緊緊的,隔不了兩、三天,就要換一個新的女人,在這間畫室裡尋歡作樂。”“真不像話!”可南子假裝聽不懂啟子說這番話的用意似的,皺起了眉頭。“那麼,鶴代夫人怎麼辦呢?她就一直逆來順受嗎?”“當然,她憤怒了。據說,她也是這一帶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她逃回了娘家。她走後,宅院裡又來了一個名叫珠子的女人。井出阿婆說,她好像在酒館乾過,真難為她了。”“真難為她了……”“就是說……”啟子聳了聳鼻子,臉上浮起詭異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可南子的臉說,“那位畫家神保先生,好像是個性變態狂。”“啊!……”可南子看著啟子,雪白的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處。啟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他是天生的性變態呢,還是戰後突然變態,以至於鶴子夫人再也滿足不了他,這就不得而知了。據說,後麵來的那位珠子,好像能使他的變態欲得到滿足。因此,他們寧肯讓那套奢華的臥室閒置著,夜夜蜷縮在這塊巴掌大的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拳打腳踢聲,鞭笞聲,女人‘啊!……啊!……’的慘叫聲,簡直令人心驚肉跳。那些淫亂之事,實在讓人說不出口。”“就是說,畫家神保先生是性虐待狂?”“差不多吧。”“可是,這樣的事情,住在附近的井出阿婆,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就算是當地人,難道,連這種房幃秘事她都能夠知道?”“不,她和神保晴久家的女傭,是無話不談的老姐妹。這些事情,全都是神保家的女傭告訴她的。”“耶麼,神保晴久和珠子,最後怎麼樣了呢?”“珠子這個女人,反正一開始就是衝著他家的財產來的,所以,她在這所宅院裡苦熬了三個月之後,就把神保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卷跑了。聽說神保先生發現後,要和她拚命,他四處追査珠子的下落,可讓人遺憾的是,珠子出逃後一個月,他就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喪生了。於是,萬事皆休啦。”“那麼,後來這宅院歸誰了呢?”“自然是歸鶴代夫人了。”“哦,是這樣。那她和神保晴久並未離婚?”“嗯,不錯。所以,她在丈夫亡故之後,又回這裡住了一年多,後來又去了娘家。她似乎在靜候地皮上漲升值,我家田代被這女人騙了。”“可是……”可南子欲言又止,“聽了這種汙穢之事,確實令人十分不快。可是,房子本身的質量,還是相當不錯的吧?你不也很喜歡嗎?”“那隻是在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前。”啟子不懷好意地,再度將目光牢牢地盯在可南子的臉上。驀地,她嘎——嘎——地大笑起來。“但是,已經無法挽回囉!已經買下來了嘛。對了,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與他們那段淫穢曆史有關的東西。我想,它是不是那個變態畫家神保先生的大作呢?”啟子從夾層的木欄杆邊轉過身去,忽然打開壁櫃,從裡麵取出了一樣東西。是一幅尺寸如六號的油畫。“這幅畫是怎麼回事?”“這幅畫夾在廢報紙中,被丟棄在壁櫃的角落裡,我想,珠子便是這幅畫中的模特吧,所以,鶴代女士故意將畫和廢報紙胡亂攪在一起。”畫上的裸體女人,雙臂護膝,蹲坐在地上,她側轉身體,將臉孔深埋在手臂和膝蓋之間,裸露著她那豐滿勻稱、極富女性特征的身段。在棕黑色的背景襯托下,朱紅色畫就的女性裸體,顯得格外性感,大畫家雷諾阿晚年就最愛用這種顏色。乍一見,這是一幅缺少創意的小作品,但不知為什麼,它卻又給人一種十分奇特的印象。是裸女那一頭亂發的曲線所致呢,還是裸女左手腕上戴著金手鐲的緣故?手鐲的造型,如同一條毒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如此看來,作者的構思,實在可說是低級庸俗。“喂,可南子姐姐。”啟子的目光中充滿了神秘的味道,“我想,這幅畫的模特,肯定是珠子。神保這個性變態畫家,叫珠子用這個姿勢蹲下,然後,他就揮起鞭子抽她,以此來滿足他那變態的性欲。”“啟子妹妹,請你積積口德吧。”“好,好。神保這家夥在珠子逃跑後,最少還可以看看這幅畫,來宣泄性欲。不知為什麼,這幅畫總讓人覺得有那種性的衝動。”“啟子妹妹。”可南子不無責備地盯著啟子,“你給我住嘴!你是搬家搬出毛病來了吧?裕三表弟回來以後,你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要他讓我們的啟子妹妹,稍稍休息幾天,免得太勞神了。”可南子從啟子手中奪過油畫,扔進了壁櫃的角落,又“啪嗒”一聲,關緊了壁櫃的板門。03當紅作家田代裕三和鬆井可南子,是一對同年出生的表姐弟。他們的故鄉在富山縣。戰後,他倆同年從富山高中畢業,又在同一年先後進京。田代立誌攻文學,他選擇了一所私立大學,但由於家道衰落,斷了學費和生活費的來源,他不到一年就輟學了。可南子則進了一家有名的西服裁剪店當學徒。或許是她的悟性高吧,學徒生涯結束之後,她不久便在時裝界嶄露頭角,她甚至還看得懂法語版的時裝雜誌。近來,時裝界的人,一提起時裝設計師鬆井可南子,幾乎無人不知這位後起之秀。自初中至髙中,堀啟子一直都和可南子同校,但比可南子低二屆。作為富山中學的校友,可南子曾經像大姐姐一般照顧啟子。啟子高中一畢業,便迫不及待地追隨可南子,來到了東京。她長相出眾,一家化妝品公司的廣告部門錄用了她,讓她在公司設在各百貨大樓的化妝品專櫃前,巡回當模特。剛上京時,她寄住在可南子那兒。可南子的表弟裕三時常來玩,漸漸地,兩人便談起了戀愛,並且最終邁向了婚姻的殿堂。當時,裕三還在一位商業設計師的事務所工作。雖說婚後數年光景,這對夫婦的生活,過得十分清苦,但可南子還是為他們的結合感到高興。裕三雖然是一個文學天才,但性情多變,喜怒無常。要說還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地方,那就是,哪怕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使他垂頭喪氣,一蹶不振,今天還乾勁十足,也許,明天就會絕望得要撓破頭。上天沒有賦予啟子這種特異的才華,她是一位性情沉穩的姑娘。她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在裕三的眼中,她缺少那種作為一位作家的妻子,所應該擁有的敏感、細膩,他常說她是個感覺遲鈍的女人。而可南子的看法則不一致,她認為,啟子的性格無傷大雅,她一直都在維護這對夫婦的婚姻。啟子長得那麼漂亮,對―個男人來說,難道不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嗎!沒有想到的是,裕三在一夜之間,就飛黃騰達起來。昭和三十三年,他發表了一部長篇。出版之後,立即引起了社會的轟動。人們爭相購買,很短的時間內,發行量就突破了三十萬冊。許多報紙雜誌,紛紛向他約稿。隻要是他的作品,不論何種題材,一旦成書上市,總能銷出十萬冊以上。有的還被拍成電影,而且好評如潮。也曾有在成名之後,又繼續發表了一二十部長篇的作家,但那種作家多產是多產,拙作卻也不少。可南子不打算乘出租車回家。她在成城站前坐上了開往澀穀的公共汽車。她心裡像有一個硬塊似的堵得慌。表弟裕三好容易才出人頭地,做他妻子的應該高興吧,可結果卻適得其反。從啟子的話語中,可南子感到她句句都在頂撞自己,這一點也令人惱火。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可南子當然知道。並且,可南子也曾捫心自問,造成啟子今天的狀態,自己和裕三是不是有責任……可是,關於那所宅院的前任主人,啟子剛才說的那些事情,實在令人堪憂。裕三是不是早已聽說了那些傳聞,才有意地買下那所宅院呢?不可能……可南子馬上否定了這一猜測。雖然裕三自己,創作內容充滿血腥氣味的推理,其實他卻膽小如鼠,而且還是個迷信的人。他不可能斥下巨資,購買那麼一所不吉利的宅子。看樣子,啟子是完全誤會了裕三,才認定他購買宅院,是衝著它過去那段淫穢的曆史,並且有仿效前任主人的意思。不,不僅僅是誤解了裕三,她甚至認為自己是同謀,後者才是問題的關鍵。“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成為裕三表弟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決不可對她聽之任之。趁現在還來得及,必須想辦法,來一次大手術……”可南子坐在行駛中的公共汽車上,一邊想著,麵部表情逐漸變得嚴峻起來,隻是她自己看不到罷了。再過三天就是七月了。天氣預報說,今年的梅雨期很長,可是,老天爺在今天,難得地開了一回恩,濕漉漉的大地上,天空中高懸著一輪火紅的太陽。日照的時間一長,地麵的水汽蒸發到空氣中,一陣陣地熱氣逼人。更何況,處身於擁擠的公共汽車車廂內,乘客們那個熱呀,就好比是待在烘烤著的蒸籠裡一般。興許是悶熱帶來的不快,起了催化作用吧,可南子內心那個硬塊,迅速膨脹開來,堵得她幾乎要窒息了。她的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可南子在上通街口下了車。下車後往左拐,就是通往鬆濤高砂館公寓的道路。可南子住在這棟中檔公寓裡,過著單身生活。去年,可南子在道玄阪後麵的小巷裡,開了一家小小的時裝店,店名叫做“含羞草”。店子開張以來,生意越做越紅火。這店是在裕三的資助下開起來的,啟子知不知道這件事情呢?可南子一路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走進了髙砂館的大門。這時,公寓女管理員從傳達室的小窗口,探頭叫住了她。“哎呀,鬆井小姐,您回來啦。您家來客人了,他現在正在您的屋裡。”女管理員扔出這句話,一縮脖子就在窗口消失了。可南子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在她的授意下,她外出時女管理員,有權打開她的房門,讓進去的客人隻有一人。果然,當可南子走進自己住的套間時,隻見二居室靠裡的那間臥室裡,門窗洞開,裕三正橫臥在她的床上。他裸露著肌肉發達的上半身,床頭櫃上的電風扇,正對著他狠命地吹。“不行!裕弟!”可南子站在臥室門口,一副非常生氣的樣子。“什麼事呀?”裕三躺在床上不動,隻把頭轉過來。可南子這才注意到,他那原本白淨的臉膛,因為一個星期的旅行,被太陽曬黑了。曬黑了的皮膚,使他的身體顯得更加健壯。“趁彆人不在家,就溜到人家床上……以後我不在的時候,請你不要隨便進來了。回頭我會對女管理員交待清楚。”“喂喂喂,你怎麼突然間對我如此冷言冷語?我可是長途跋涉、疲憊歸來的旅人啊。”“我當然知道。”可南子走進旁邊的洗臉間,開始卸妝。“我在東京站一下車,一路馬不停蹄就趕到你這裡。太累了,才借用了一下你的床鋪。”“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回成城自己的家呢?啟子妹妹正盼著你呢,你卻……”“我知道,我馬上就回去嘛。我不過是想在回家之前,先看到你麼。喂,我還得聽聽你的意見呢。”“算了吧,我再也想不出來了。”“喂,你開什麼玩笑?!”裕三從床上一躍而起,眨眼間,他就已經站在了正坐在三麵鏡前塗抹護膚品的可南子身後。“今夜我得敖夜,非寫他個六十頁不罷休。對了,這次我去了金澤。”“啊?你去了金澤?”“是的。對於《X周刊〉的撰稿,我打算寫寫金澤。金澤你也很熟吧?”“你既然去了金澤,那有沒有回富山?”“沒有。想是想,但沒有時間。不過這一回,我和晶子見了麵。”“哎呀,你看到晶子了?”“嗯。我給晶子拍了封電報,晶子就趕過來了。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我打算把晶子接回家。家裡有事時,她可以幫個忙什麼的。”“啊,那太好啦。”可南子從鏡子中打量著裕三,她的眼睛裡突然湧起一股柔情。“晶子小姐很高興吧?”“嗯,差不多。我說,要把金澤寫進,她就陪著我四處奔波,征集素材。對了,關於的取材,我必須聽一聽你的意見……”裕三走到圓桌邊,拿起順手扔在上麵的公文包,正要打開。可這時電話鈴響了,裕三拿起聽筒:“什麼?是我老婆打來的……”裕三脫口而出,可南子一聽,立刻將話筒奪過來。“你好,阿姨,請接過來吧。”電話那頭傳來了啟子異常興奮的聲音。她說話有些語無倫次。“發生了什麼事?啟子妹妹,你鎮靜點,珠子……珠子是誰?噢,你剛對我說的那個……什麼?那個珠子的屍體……?啟子妹妹,你胡說什麼……?嗯,好,那麼,你快叫阿婆來說吧。”可南子滿腹狐疑,她用手捂著話筒,回頭看著裕三。“她說,在你家院子的角落裡,發掘出了一具女屍。”“女屍?!……”“啊,因為啟子妹妹不太清楚,所以,她正在叫阿婆來……啊,井出阿婆,剛才對不起。什麼?你是說是建築工人挖出來的?嗯,嗯,那麼,啟子妹妹剛剛說的是真的?行了,請你轉告啟子小妹,說我立刻趕過來。”04田代裕三宅院裡的這個日晷,上麵的文字盤,直徑有一米多。文字盤安放在正五角形的底座上。底座側麵的五個部分,分彆都刻著裸體女子的浮雕。這幾位裸女浮雕,姿態大同小異,一個個都雙手抱膝,蹲在地上,左手腕上都戴著手鐲。這些浮雕的構圖,與啟子在畫室壁櫃中發現的那幅油畫,完全一致,也許,那幅畫就是浮雕的原稿吧。裕三對這個日晷鐘愛有加。但是,由於擴建房屋的原因,不得不將日晷的位置,稍許移動一下。裕三要求建築工人秋毫無損地將日晷按原樣,移放到指定的位置,否則後果自負。建築工人首先從底座上成功地卸下了文字盤。五角形的底座中央,是一個圓柱形的洞穴。不知為什麼,洞穴裡塞滿了沙礫、小石子什麼的。這些砂石上麵,還細心地抹著一層水泥。如果不將裡麵的砂石掏出來,根本就無法移動這麼重的底座。建築工人們開始輕手輕腳地除去裡麵的砂石。因為必須儘量避免損壞側麵的浮雕,所以,這是一件相當麻煩累人的工作。建築工人們光著手,將裡麵的砂石,一點一點地拿到外麵。忽然,一個年輕的建築工人“啊!”地一聲驚叫,身子也跟著連連倒退。大夥兒抬頭一看,原來是年輕人的手指上,纏繞著一團毛發,毛發上還粘連著一大塊茶褐色的頭皮。啊,真不吉利啊!五個建築工人,分彆站在底座的五個方向,圍著底座,將裡麵的砂石,一點一點地往外掏。最後,他們對眼前的發現,想也沒想就下了結論:埋在這個日晷裡麵的,是一具化為了木乃伊的女屍。當裕三隨著可南子,一道回到成城家中的時候,啟子已經躺在床上,醫生為她注射了鎮定劑。當啟子終於明白裕三是和可南子一起回來的事實後,她恨得牙根癢癢,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一般。“我剛從東京車站下火車,回來時順便去了鬆濤,在路上,正好碰到可南姐姐,所以,就和她一道回來了。大致情況我在汽車內,已經聽她說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啟子沒有理睬裕三,她默默地側轉身子,用背對著裕三。她的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毯,她把毛毯裹緊,小聲地抽泣起來。可南子雖然知道啟子為什麼哭泣,但她並不想徒勞地為自己辯解。就算是辯解了,啟子也不見得會相信。“嚇著了吧?可是,現在好了,裕三表弟也回來了。裕三表弟,警官還在門外候著呢。”警官們正在宅院裡等著。報社的一班記者們,好像也聞風而至。從當紅推理作家的宅院裡,發掘出了一具女屍,或許這更有報道價值吧。由於從自己家的宅院裡,竟然發現了這種不祥之物,裕三對那個日晷已不再留戀。在他的許可下,日晷當場就被毀掉了。經法醫鑒定,被埋在日晷底座裡的,果然是一具風乾了的女屍。女屍全身一絲不掛,臨死時的姿勢,與刻在底座側麵的浮雕,一模一樣。不,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化成了木乃伊的女屍,左手腕上並沒有手鐲,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05五天之後就是十月份了,可天氣還像盛夏一般炎熱。今年的梅雨期長,夏季也長。在綠之丘町綠之丘山莊,金田一耕助的家裡,由於今年夏天,安裝了冷氣空調,室內感覺涼絲絲的。可是,從剛才起,金田一耕助的內心,就已經開始躁動不安了。這會兒,他在書房兼會客室中來回踱著步。此時是下午三點十五分。金田一耕助正在等人。對方名叫田代啟子,不用說,他對這個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她一點鐘打來電話,說有要事相求,無論如何,希望與金田一先生見一麵。因為金田一耕助今天下午五點還有約會,所以,和田代啟子說定,三點在這兒見麵的。可是,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十五分鐘,那個打電話來的女人,卻還始終未曾露麵。怪不得金田一耕助會產生焦慮不安的情緒。三點二十分,公寓傳達室轉來了電話。“金田一先生:有一位叫田代啟子的客人來了……”“啊,是這樣,快請她進來。”三分鐘後,一位陌生的女子,來到了金田一耕助的麵前,金田―耕助不免大吃一驚。在他的想像中,來人應該更加成熟才是,可是麵前的女子,看上去剛夠一個高中生的年齡。“剛才打電話來的田代啟子小姐,就是你嗎?”“哎呀,真對不起!我是堀晶子,是啟子的妹妹。”“噢,是這樣。你是替你姐姐來的?”金田一耕助的內心,隱隱感到一絲不快。剛才來電話的女人,電話中那語氣,好像馬上就會有殺人事件發生似的,一個勁地說有人要加害她。由於她說得活靈活現,最後,連金田一耕助都信以為真,於是決定從繁忙的事務中,擠出時間來會她。不料,她卻派這麼一個年輕的姑娘代她來,就憑這點,決不會是什麼性命攸關的大事。但是,一臉稚氣、剛才還笑容滿麵的晶子,轉瞬之間就換了一副嚴肅而緊張的麵孔。“不是,金田一先生。”晶子惴惴不安,話說得極快,“我姐姐馬上就要到了。我想趕在姐姐之前,先見先生一麵。”“為什麼?”“我姐姐到達之前,先生,還得先麻煩您,給傳達室去個電話,告訴管理員阿姨,如果我姐姐來了,不要對她說,有個自稱田代啟子的女人,在她之前已和您見過麵。”金田一耕助目瞪口呆,他開始重新審視起對方來。這是一位身段苗條、姿態優美的姑娘。她皮膚白嫩,容貌俊俏。但是,她的胸脯並未完全發育,雖然看她的年齡,勉強還夠得上一個成年人,但作為女性而言,總覺得她缺少魅力。“金田一先生。”“哦,這樣啊……好吧。”金田一耕助照晶子的話,給傳達室打了電話。不用說,麵前這位賣弄小聰明的姑娘,讓金田一耕助覺得有趣。“小姐,到裡麵來談談吧。”“噯,我就不進去麻煩您了,我得儘快離開這兒。要是我姐姐發現我就糟了,先生。”“啊!”“請您不要相信我姐姐的話,她患了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因為姐夫突然發達了,姐姐就變得疑神疑鬼99lib?的,已經到了那種歇斯底裡的地步。”“對不起,請問你姐夫是誰?”“哎呀,姐姐在電話中,沒有跟您老說嗎?”顯然,這位姑娘偷聽了她姐姐的電話。“沒有。”“哦,是這樣。不過,先生也許知道,當紅作家田代裕三吧?我姐姐就是他的妻子。”提起田代裕三,金田一耕助是不可能不知道的。目前,報紙上披露的那樁關於女木乃伊的殺人案,還是在他家的宅院裡發現的。金田一耕助突然來了興致。“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姐姐似乎患了被害妄想症,她成天提心吊膽的,惟恐姐夫被彆的女人勾去。我想,要是姐姐更理解姐夫的事業……”“晶子小姐似乎能理解令兄的事業?”“啊,或多或少……”伶牙俐齒的晶子,也有口吃的時候,她紅著臉說,“最少,我比姐姐……所以,姐姐連我都嫉妒。”金田一耕助覺得,這個晶子太不像話。他瞪大眼睛看著晶子,苦笑著說:“那麼,令姊最嫉恨的女人是誰呢?除了晶子消極以外……”晶子正要開口時,電話鈴響了。“不好,先生,是我姐姐來了。我該走了,我不願意被她發現我在這兒。”金田一耕助拿起聽筒,果然是傳達室打來的,通知他,田代啟子來訪。“啊,知道了。那麼,麻煩你讓她在那兒等三分鐘。”金田一耕助掛斷了電話。“晶子小姐,走廊儘頭有條備用樓梯,你從那兒走吧。”晶子快步走向門外,在門口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懇請您不要相信我姐姐說的話。”“哦,好吧,你放心地回去吧。”晶子的身影,在走廊儘頭消失的一刹那,田代啟子已經出現在金田一耕助的門前了。自日晷中發掘出那具令人恐怖的女屍之後,還隻是過去了短短三個月的時光。然而,啟子的變化真大啊。她和可南子不同,正因為她的臉蛋,精致得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藝品,所以,她更容易早衰。現在,這種跡象,已經明顯地在她臉上顯示出來了。田代啟子瑟縮地聳了聳肩,隔著一張桌子,在金田一耕助對麵坐了下來。她再度自報了姓名。金田一耕助展顏一笑,老練地靜候著對方先說來意。“我想您一定還記得,今年六月底,在我家庭院裡,發掘出了一具女屍的事情吧?”“啊,當然。那件事真是個意外啊!怎麼,那件案子有結果了嗎?”“是的。聽說案件已經偵破。死者叫須藤珠子,凶手則是她的情夫、畫家神保晴久。就是說神保把他的情婦殺害之後,藏屍於日晷之中,而自己卻在一個月之後,因車禍或自殺身亡……結果大致就是這樣。”“噢,這些報上也登了。”“可是,事實上並非如此。最近,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凶手會不會另有其人呢?”“哦?您憑什麼這麼說?”“說出來也許會讓先生見笑。近來,我的身邊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比如……”“比如?……”“就說今天吧,有人知道我要出門,就在我的汽車發動機上做了手腳。我遲到了半個鐘頭,就是因為出了這件事。”金田一耕助想,在汽車發動機上做手腳的,可能是晶子吧。但他選擇了沉默。“其他種種怪事,實在令人難以儘述。我的直感強烈地告訴我,馬上就有人會對我下毒手啊!”“你是說,那些怪事與‘日晷殺人案件’有關?”新聞界就是用“日晷殺人案件”這個詞,報道那個女木乃伊事件的。“是這樣的。”“可是,假如那宗案子確實另有凶手,凶手為什麼要選擇您下手呢?”“請您看看它。”啟子從地板上,拾起一個四方形的包袱皮兒。她解開包袱,裡麵是一副油畫,畫布上是一個蹲著的女人。“這是怎麼回事……”“女木乃伊被發現時,那個正五角形底座的日晷,還沒有毀掉。那個埋藏女屍的日晷底座,它的側麵五個部分,分彆都刻有―個蹲著的裸女浮雕,不知道先生有沒有從報上看過這則報道?”經啟子這麼一提,金田一耕助馬上就記起來了。他向畫上眄了一眼。“莫非,這就是……”“不錯。我認為,這就是浮雕的原稿。木乃伊剛剛被發現的那陣,我因為驚嚇過度,忘記把此事告訴警方了。”“這畫是在哪兒發現的?”“在我家畫室夾層的壁櫃裡,它攪在一捆廢報紙中間。”“還有什麼發現嗎?”“請您仔細看看它吧。您看,畫上的女人左手腕上,戴著手鐲不是?這和日晷底座側麵的浮雕一模一樣。報紙上登的照片,照到了側麵三個部分,也就是說,有三個浮雕,可以看清左手腕。您還記得那幀照片吧?那三個浮雕,和這幅畫上的女人一樣,左手腕上都戴著手鐲。可是,被發掘出來的木乃伊……我當時由於膽小,錯過了看一眼的機會,然而,後來我看報紙時,才知道: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並沒有什麼手鐲。”“啊,這一點我沒有印象。”“如此看來,會不會是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根本就沒有手鐲呢?可是,您看……”啟子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個用日本紙包著的小紙包。金田一耕助接過紙包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是一隻造型為蛇銜尾的黃金手鐲。與油畫上的手鐲相比,造型大致相符,但明眼的人依然看得,出二者之間一些細微的差彆。“這隻手鐲,怎麼到了您的手上呢?”“那個藏屍體的日晷旁邊,栽著一株百日紅。移動日晷的時候,百日紅的根部,被挖掉了一小部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早晨,我散步時,無意中經過那兒,猛然發現百日紅根部的泥土中,有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我急忙走過去,扒開泥土,拾起來的就是這隻手鐲。”啟子說到這兒,渾身哆嗦著,聳了聳肩膀。也許不僅僅是室內開著冷氣的原因吧。“原來如此。就是說,您拾到這隻手鐲後,身邊開始出現怪事?”“不,嗯,遠在拾到手鐲之前,我身邊就已經怪事連連了……”“所謂‘怪事’,具體是一些什麼事呢?”“噢,就像……汽車的製動器遭到破壞啦,食物味道反常,連狗吃了都又吐又拉啦……多著呢,就像今天汽車發動機遭破壞那樣。”的確,啟子的這些言行,也可以說是被害妄想症的表現。金田一耕助再度審視著啟子的麵容。“也就是說,夫人擔心的是,那個日晷殺人案件的凶手,不是神保晴久,而是另有其人……”“是的。所以,我認為,神保先生的死,既不是自殺,也不是偶然的交通事故,而是被真凶蓄意殺人滅口的……”“有道理。”真不愧是推理作家的妻子啊!金田一耕助笑了起來,“而且,對真凶來說,在某種意義上看,這隻手鐲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於是,真凶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找,向夫人下手的機會……夫人的意思,不外乎於此吧?”“不錯!”啟子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金田一耕助側眼打量著啟子,隨口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順便問一句,夫人把這些事情,告訴過尊夫嗎?”“沒有,暫時還沒有……您這麼一問,我倒是有一個請求,拙夫雖然寫的是那一類偵探推理,其實,他本人卻特彆地神經質,這就是我不願驚動他的原因。我隻希望他能一心一意地搞創作。所以,先生,假如您答應接受我的委托,還要請您對拙夫保密……”啟子凝視著金田一耕助,眸子裡淚光閃爍,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不管怎麼說,田代啟子這個女人,的確患有相當嚴重的精神分裂症,金田一耕助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是,晶子說她的病根,在於丈夫一夜之間飛黃騰達,而他認為與此相反,從啟子的話來判斷,她的病似乎禍起於日晷殺人案件。她們倆姐妹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分歧呢?06前麵已經交代過,田代啟子拜訪金田一耕助的日期,是離十月份隻差寥蓼三天的九月二十七日。事後想來,金田一耕助真後悔,當時沒有毅然采取行動。不,最少應該把啟子陷入恐怖中、無法自拔這一點,告訴她的丈夫田代裕三,喚起他的注意。金田一耕助之所以疏忽了這件事,一是因為他當時事務繁忙,無暇他顧。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過於相信了啟子的妹妹,晶子的事前通告。由於丈夫一夜之間成了社會的寵兒,妻子一時無法適應,漸漸地,引出了神經衰弱症,這種說法,有它站得住腳的地方。並且,這種神經衰弱一旦升級,就會招致患者胡思亂想……金田一耕助對啟子的求助,想得太簡單了!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金田一耕助的思考,一直都囿於啟子神經衰弱的原因,卻不料一項犯罪計劃,正在穩步地準備和進行當中。這一回,金田一耕助可說是大意失荊州,顏麵掃地呀。十月一日。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有了一點放鬆身體的閒暇,於是,前往探視久違了的朋友——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等等力警部。或許,在那兒還可以詳細地了解一下日晷殺人案件吧。警部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而且,好像又出了案子似的,正做著出發前的準備。金田一耕助正想知趣地回避,對方已先開了口。“金田一先生,你來得正好。現在有空嗎?”“唉呀,昨天剛結了一個案子,今天是想來你這兒散散心的……怎麼,又出了案子……”“不錯。其實是……對了,你該知道推理作家田代裕三吧?”金田一耕助聞言悚然一驚。“田代裕三?我當然知道。他現在正紅得發紫,況且,那樁日晷殺人事件……”“對,對,就是他。昨夜他家又出了一件殺人案。”“殺人案……”金田一耕助木立在當地,感到身子都僵住了。“被害者是誰?……”“是田代裕三的小姨子晶子姑娘。我今天早晨得到急報後,立刻就趕去了。現在還得再去一趙,怎麼樣,金田一先生,你也一起去一趟吧?”金田一耕助隻好接受警部的邀請,坐上了警察署的汽車。“我說,警部先生,本次殺人案件,和六月底發現的那樁日晷殺人案件,有什麼聯係嗎?”麵對金田一耕助拚助的提問,等等力警部簡直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偵探,不應該這麼孤陋寡聞。他苦笑一聲:“所謂的‘日晷殺人事件’,其實是在昭和二十八年發生的。已經過去七年啦。並且,那個案子當時就基本結案了。”“那麼,就是說那具木乃伊的主人名叫珠子,而凶手是叫神保晴久的男人?”“不錯。當時就有人懷疑,神保晴久不是死於交通事故,還有人提出了自殺的假設:神保晴久殺害珠子之後,把屍體藏在某個地方,最後,自己畏罪自殺。自殺一說曾一度成立,隻是因為沒有找到屍體,案件才一直懸而未結,此案已經毋庸置疑。”“如此說來,在同一所房子裡,兩次發生殺人事件,完全屬於偶然現象?”“嗯,差不多。”“田代裕三說了什麼?”“不,他此刻還在旅途中。他隨文藝年代社主辦的演講旅行團去了九州。今天早晨,我們已和他取得電話聯係,他答應馬上趕回來。”“這麼說,他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對,是那樣。”“那麼,他妻子怎麼說呢?”“啊,他妻子不折不扣是個瘋子。她一副歇斯底裡的狀態,又哭又鬨,說話瘋瘋癲癲。”“瘋瘋癲癲?”“她說:‘我妹妹今年七月才來東京,凶手不可能是要殺她,肯定是妹妹做了我的替死鬼……’等等。”“原來如此。那就是說,有人要加害裕三的妻子?”金田一耕助佯裝不知地問道。“就是這個意思。於是,我們追問她為什麼要那麼說,然而,她隻是一個勁地嚎啕大哭,不肯告訴我們。不過,聽說這位啟子夫人,自從日晷中發現屍體以來,她的神經分裂症,就一天比一天厲害,從這一點看來,或許是她的被害妄想狂在作怪吧。”儘管如此,可是啟子似乎依然沒有把那隻手鐲的事情,在警官們的麵前說出來,這是為什麼呢?說話間,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的汽車,已經駛進了成城的田代公館。因為警部事先已有電話交代,所以,屍體還保存如初。晶子是在畫室夾層那間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間裡被勒死的。那裡正如啟子剛搬進這所宅院時,對可南子說的那樣,已經布置成了一間整潔的臥室。晶子在這間臥室的床上,穿著長睡衣被勒死了。她那雪白的脖頸處,有一道披細繩殘忍勒過還不久的、深深的勒痕。07這件轟動一時的殺人案,簡簡單單地就得到解決。因為一星期後啟子自殺了。啟子自殺前留下了遺書。她在遺書中說,是她殺了晶子。但是,為什麼姐姐要殺妹妹,她卻沒有交代。於是,關於她殺害胞妹的動機問題,引出了人們各種各樣的猜測。晶子會不會和裕三有……那種……關係呢?還有,做姐姐的會不會嫉妒妹妹呢?大家認為這一說的可能性最大。這種推測的根據是,晶子是穿著長睡衣,躺在畫室夾層小房間的床上被殺害的。但是,道理雖然如此,當時裕三卻是在旅途之中。晶子肯定也清楚這一點。問題是,她怎麼會躺在畫室夾層的床上呢?於是,“裕三肯定和他的小姨子有肉體關係”這一說,又遭到了強烈的否定。另外,晶子為什麼會躺在那張床上,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堅持這麼說。最後,雖然案件留下了頗多疑點,警方還是決定,大體結束偵查。又過了一個月。十一月三日夜,金田一耕助坐在澀穀一家中國餐館最裡邊的日本式包廂裡,像是在等候已經約好的某位客人。七點整,女招待把客人領進了金田一耕助的包廂。客人叫田代裕三,令金田一耕助感到意外的是,可南子也一起來了。金田一耕助和田代裕三今天並不是初次見麵。晶子被殺案件發生之後,他們已經見過一次。鬆井可南子也一樣。“金田一先生。”寒暄過後,裕三主動地拉開了話匣子,“您的信我已讀過,我真感到驚訝。老實說,她也看了您的信。而且,我還以為,讓她一起來,就是多一個人交流意見,這會更加有助於查明案件的真相。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把她也帶來了……”“哪兒的話,可南子小姐當然可以來。那麼,我們今夜,就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怎麼樣?為了慎重起見,不管我們今夜的談話,得出了何種結論,我本人保證,絕不透露給其他人,這一點請放心。”“謝謝您。”裕三輕輕點頭致謝,“順便問一句,您帶著啟子托您保管的那隻手鐲了嗎?”“噢,是這個吧?”裕三接過金田一耕助遞過來的黃金手鐲,看了看,說:“據您的調査,這個手鐲,是今年九月份啟子在天銀堂訂做的?”“是的。”金田一耕助微笑著說,“這一點千真萬確。有必要的話,請您自己去走一趟吧。”“先生。”可南子將身體向前移了一下,“既然是啟子妹妹自己訂做的手鐲,為什麼她還要編造那通謊話呢……我想,她應該對先生說過,‘日晷殺人事件’的所謂真凶,要對她下毒手之類的話吧?”“哎呀,其實我想先聽一聽二位的意見……”“可是,先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吧?”“啊,一點淺見罷了。”“那麼,還是您先請吧。我們想先聽聽您的髙見……”“好吧。那麼,我就先談談吧。在啟子女士的心中,會不會一直都在企圖殺死某一個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她要殺的人,是一位女性。按照她的計劃,先把某個人殺死,再誤導人們認為,凶手本來是要殺她,不料,她卻誤殺了某個人……為了讓那個罪惡的計劃得逞,她會不會預先在我的心中埋下伏筆?但是,啟子女士要殺的人不是晶子。啟子導演了一場殺錯人的慘劇,結果,卻陰差陽錯地把自己的妹妹給殺了……以上隻是我個人的推測。”裕三和可南子兩人都愣住了。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驚訝的是,自己的意見競然與金田一耕助不謀而合。“金田一先生,謝謝。”裕三再次輕輕頷首致禮,“大概,先生也知道,啟子要殺的女人是誰吧?對這次的事件,我和可南姐姐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可推卸的責任?”“事已至此,我再也不想隱瞞下去了。您就是向社會公開又何妨?老實說,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可南姐姐的創意之下完成的。”金田一耕助實在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自白。他原先以為他們之間應該是……那種……關係,他為自己的憑空臆測而羞愧,他不禁麵紅耳赤。“這件事實在……”從進來開始,一直都悶悶不樂的裕三,這會兒猛然昂起頭來。“其實,作為一個作家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害臊的。固然作品的原初構思是她,但加工潤色、充實內容,卻件件都是由我捉刀完成的。可是,由於我那狹隘的自尊心,我無論如何也不願將此事,在社會上公開,甚至連我的妻子啟子,也不例外。在這一點上,我和可南小姐之間,已經形成了一個秘密。現在想來,啟子誤以為我們是通常的那種男女關係,或戀愛關係,或許也是情理之中。我想,啟子害怕的,大概就是可南小姐對她取而代之,喪失她作妻子的位置吧。”“或許更有甚者,在她的妄想中,你們二人是同謀,正一步步地要置她於死地?”可南子嚇了一跳,她緊緊攥住擱在膝蓋上的手帕。“您說得對,金田一先生。”她沮喪地說,“現在想來,啟子妹妹好像確實有那種強迫意識。有件事情,我對裕三表弟也沒有說過……”“順便問一下,啟子女士對你做了什麼……”“金田一先生,這件事就請您彆問了吧。晶子被殺的那天晚上,啟子妹曾打算把我叫到她家去,用的還是裕三兄弟的名義。這是一種極其幼稚的手段。我知道在她心裡,我是一個危險的女人,所以,我不會上她的當。當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裕三弟弟當時正在旅行,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競然會乾出那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可南子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她的眼神是那麼茫然。“如此說來,晶子小姐是作了替死鬼,關於這一點怎麼解釋……”“也就是這一點,我和裕三弟弟討論了大半天,也弄不明白。從您信上的意思看,晶子妹妹好像在某種程度上,知道她姐姐的殺人計劃,她不可能自告奮勇去當一個替死鬼吧……”隻有這一點,至今還是一個謎。或者,是不是晶子幻想著,要奪取姐姐的位置,在那間小小的房間之中,夢想著有朝一日,裕三將會伸出他那剛勁有力的臂膀,將自己緊緊地擁在懷中的那個幸福時刻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