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蛭(1 / 1)

七麵人生 橫溝正史 8981 字 2個月前

金田一耕助放下寫字台上的座機話筒,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時針正指向晚上十點。金田一耕助的右手,輕輕覆蓋在話筒上,他的腦海中,正在不斷地回味著,剛才那通奇怪的電話內容。想著想著,他像是茅塞頓開。他幾步跨到矮桌旁,從桌下抽出了一本電話號碼簿。他把厚厚的電話簿,迅即拿到寫字台上,翻開它,開始尋找聚樂莊公寓的電話號碼。“啊,找到了。”金田一耕助等不及合上電話簿,一把抓起電話聽筒,用左手開始撥號。電話一撥就通了。“您好,這裡是聚樂莊公寓……”從電話那頭,傳來了公寓總機小姐那甜美的嗓音。“你好。麻煩你一下,能不能接四樓八號套間?”“您是要四樓八號套間吧?”“是的。”“請您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將話筒貼在耳邊,等著聚樂莊四樓八號套間的住戶聽電話。其實,金田一耕助並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正因為如此,金田一耕助才會對,這位即將接聽自己電話的人物,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但是,前提是:對方必須聽電話。而對方不聽電話的可能性也很大。果然,足足等了三分鐘之後,又傳來了總機小姐的聲音:“先生,您好……”“啊,小姐好……”“您要接的四樓八號套間,我叩了半天也沒人接。會不會是出門去了呢?”“噢,是這樣。小姐,多謝了。”金田一耕助很想向總台小姐打聽一下,四樓八號套間住戶的情況,但又擔心會招致她的懷疑。而且,聚樂莊好像是一個相當大的公寓,總台小姐是不是認識公寓的每一位住戶,也必須打個問號。金田一耕助放下話筒。他目光散漫,若有所思。他的腦海中,還在回味著先頭那通奇怪的電話內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順手拿起電話聽簡,給一家熟悉的出租車公司掛了電話,要了一輛出租汽車。他又看了看表,十點過八分。金田一耕助好像忽然醒悟過來似的,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牆壁上的橢圓形鏡子前。鏡中的金田一耕助,依舊一身和服打扮。一頭不知幾時梳理過的亂發,像麻雀窩一樣頂在頭上。一件洗得發舊的小千穀縐綢襯衣,外麵綁著一條皺皺巴巴的和服夏裙。金田一耕助瞅著鏡中的自己,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他從鏡前轉過身去,進了裡麵的房間。裡間是他的臥室。兩分鐘後,從臥室中走出來的金田一耕助,已經是西裝革履,一副紳士裝扮。深灰色的西褲以上,是一件華麗的夏威夷方格布襯衫。在鏡子前再戴上一頂貝蕾式的鴨舌帽,總算將一頭鳥窩般的亂發,也給遮蓋住了。隻要瞅一眼西裝革屐的金田一耕助,我們就會知道,這個男子,為什麼平日一定要穿和服。穿和服尚且其貌不揚,顯出一副寒酸的模樣,如今穿上西裝,就更讓人產生那種印象了。原來如此。若是這樣,這位男子忌諱穿西裝,就不無道理了。金田一耕助的化裝,就此簡單地告一段落。他從書架上抽出東京都行政區劃地圖,將澀穀區那一張攤開在桌麵上。因為聚樂莊公寓,就在澀穀區的S町。金田一耕助用手指,在地圖上尋找聚樂莊。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它的大致方位。這時,從公寓門口,傳來了汽車熄火的聲音,緊接著,汽車喇叭連響了三次。在旁人的眼中,這位金田一耕助,在綠之丘町的高級公寓——綠之丘莊二樓三號套間,過的是寂寞而可憐的鰥夫生活。可是,他本人既不覺得寂寞,也沒有感到有什麼不便之處。金田一耕助將澀穀區的地圖,重新查看一遍之後,折起來放回了原書架。此時,電話鈴響了,是公寓的管理人員山崎打來的,他通知金田一先生,包租的出租汽車到了。“好,知道了。我立刻就來。”金田一耕助放下話筒,拉開寫字台的抽屜,取出了眼鏡盒。盒子裡麵有一副玳瑁腿的透明眼鏡。有色眼鏡容易引人注目,於化裝是不利的。戴上眼鏡對鏡自盼,確實和平日裡的金田一耕助,風格大不相同。人們對裝扮成這副模樣的金田一耕助,究競會怎麼評價呢?金田一耕助衝著鏡中的自己,露齒一笑,摘下眼鏡放回盒內,連同盒子一起插入夏威夷襯衫的口袋中。略一運神,又從頭上取下貝蕾式的鴨舌帽,塞入西褲後麵的口袋裡。他不願公寓管理人員山崎先生,和出租汽車公司的那個熟識的司機,看出他化過裝。金田一耕助走出套間,鎖門後他又看了一次表。手表上顯示著十時十五分。他就像馬上要去冒一個極大的風險似的,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鮮空氣。事後想來,他當時要去的地方,確實有一次冒險,在那裡悄悄地等候著金田一耕助。自稱運籌推理偵探的金田一耕助,在他過去的大半生中,無論是上述程度的化裝,還是其他形式的化裝,於他都極為罕見。所謂運籌推理偵探,是專指那些極愛偷懶的偵探先生。他們自己仰靠在安樂椅裡,憑借彆人辛辛苦苦搜集來的情報,來推斷案件的真相。這對對腕力缺乏自信,又不喜歡運動,如金田一耕助這號人物來說,也許是最恰當的工作。金田一耕助這個人,偶爾心血來潮,也會隨便換換裝,到外麵蹯躂蹓躂,所以,今晚他才會這副打扮。他的這種行為,該不是與紅本(紅本:江戶時代紅皮帶插困的。)偵探的主人公唱對台戲吧,公寓管理人山崎目送著今晚西裝革履的金田一先生,鑽入出租車內離去,禁不住這麼想到。事情是這樣的:快十點鐘的時侯,金田一耕助接到了一個陌生女子打來的電話。從她的聲音來判斷,金田一耕助知道,對方還是個年輕女子,不,至少可以斷定,她不是一位老太太。“您是金田一先生嗎?我要找金田一先生。”女子一副叮問的語氣。不知為什麼,金田一耕助從她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緊張的氣氛。“是的,我就是金田一耕助,您是哪位?”金田一耕助周到地與她應酬起來。“我是……啊,對不起,從目前來說,我還難以向您奉告。”如果從事的是私人偵探,這種與眾不同的職業,接到這一類異乎尋常的電話,本身就不足為怪。而且,少不得還要忍氣吞聲。“哦,哦,原來如此。……那麼,您想委托我的是?……”“噢,噢……我沒有通報姓名,卻要有求於您,真是失禮之至。不過,這也是出於萬不得已,希望您能諒解我的苦衷……”“好說,好說。不,其實像您這樣的情況,也是常有的。那麼,我能為您效勞的是……”“噢,就是……萬分冒昧,因為我現在時間緊急,沒法子去拜訪您。”“是,是,您說得對。那麼……”“喚,嗯,就是……”乾私人偵探這一行,但凡忍耐力不夠強的人,或許都不能勝任。因為委托人要辦的事情,一般都不願公之於眾,因此,他們在說出那件事之前,一般都要耗費相當的時間。今晚打電話給金田一耕助的女子,也屬於這種類型。“嗯,喂喂,金田一先生,您在聽我說嗎?”“噢,我耳朵正貼著話筒,洗耳恭聽著哩。您就慢慢想吧,考慮好了再告訴我。我會耐心地等著您……”“謝謝。嗯,實在抱歉,我說出來,少不得要冒犯您……”“哪裡,哪裡,我的職業如此,請彆客氣。”“那麼,嗯……那麼,嗯……”電話裡那“嗯啊”的聲音,讓金田一耕助心急如焚。最後,她終於說出了她要辦的事情。“我現在在澀穀區S町的都營電車站附近,在一間公用電話亭,給您打電話……”“噢,原來如此。那麼……”“是這樣的,嗯,這附近有一個叫做‘聚樂莊’的公寓,不知您知道不知道?這是一所相當髙級的公寓。”“噢,名字聽起來倒很熟,但是我還沒有去過這所高級公寓……那麼……”“是這樣,嗯,我把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忘在‘聚樂莊’公寓裡了,從公寓出來後我才發現……”“哦,原來如此。那麼……”“噢……那麼,實在對不起,我能不能請先生……金田一先生您,去幫我把那件東西取回來?”“啊,原來是這樣……您的東西忘在‘聚樂莊’公寓的哪個套間?”“是四樓的八號套間。門牌上寫著‘梅本’的……”“請您等等。我要記一下……嗯……是‘聚樂莊’公寓的四樓八號套間,門上寫著梅本對嗎?”“是的,是的,正是那樣。”“您是說,您有東西忘在那個套間了,希望我去幫您取回來,對嗎?”“對!對!……”“您忘在那兒的東西是什麼呢?”“是一隻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由紅、黑兩色皮革拚製而成,式樣如同蛙嘴小錢包。它的背帶,也是用皮革拚成的,但顏色和包體不一樣。總之,您到那兒一看就知道了。”“原來如此。您剛才說,把這隻手提包忘在‘聚樂莊’公寓四樓八號套間了,您還記得,它放在套間裡的哪個位置嗎?”“嗯,它在……那是一個二居室的套間。從走廊的外門進去後,便是套間的正門,正門進去是起居室,起居室後麵是臥室。我記不清,把手提包放在那兩個房間中的哪一間了……”“原來如此。那麼,八號套間的門開著嗎?”“不,走廊上的外門已經鎖上了。”“那我怎麼進去呢?”“您問得好。所以,我已經把鑰匙預先藏在這間公用電話亭的門框上麵……如果您馬上就來拿的話,我想,沒有人會發現的……”“哦,哦,那當然……那麼,我把手提包取回來之後,該送到哪兒去呢?”“不,這件事待會兒我再通知您。今晚,隻要您替我把手提包取出來就行了,所以……”“啊,原來是這樣……那麼,噯,我可以提兩、三個問題嗎?”“當然可以,嗯,您的意思是……”聽聲音女子像是十分痛苦似的。“我想,就算您提出來,我也未必能回答您。我無比自私地請求您,我隻希望您按我說的那樣去做。啊,對了……”接下來,女子含糊其辭……“酬金和費用方麵,我想,等您把手提包交付給我時,我再一並付給你,您看怎麼樣?啊,請您等等……”女子又強調性地說:“我還有一個十分無理的請求,請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內的東西……先生,喂,金田一先生……”女子的聲音,總讓人覺得是那種不顧一切的語氣。“哎,哎,請講。”“先生,您救救我……您救救我這個可伶的女人吧。請您照我的話去做!求求您,先生,我是真的在求您哪……”女子一聲聲地嗚咽,震撼著金田一耕助的內心。金田一耕助想了想,說:“那麼,夫人……啊,不對,我失禮了。”金田一耕助想,或許對方還是位小姐呢,於是像是要收回剛才的錯誤稱呼似的,緊接著說:“請讓我簡單地複述一下您剛交待的事情。”“好,好,請您開始吧……”“那麼,我馬上就去澀穀區S町都營電車站旁的公用電話亭。在公用電話亭的門框上麵,您已經預先藏好了鑰匙,對嗎?”“對,對,對,完全正確。”“我拿到那把鑰匙以後,就去聚樂莊公寓的四樓八號套間。聚樂莊公寓有電梯嗎?”“有。不過,請您儘可能不要乘電梯。”“您的意思是,要我避開旁人的耳目?”“是,嗯……”女子略一遲疑,“這一點隨便您怎麼想吧。”“哦,這樣啊。那麼,然後,我開門進入四樓八號,那個門牌上寫著‘梅本’的套間。進去以後,就會在起居室或者臥室,看見一隻用紅黑兩色皮革,拚製成的女用手提包,我把它取回來,暫時代管。下一步,等候夫人……對不起,等候您的下一道指令……您的意思大致如上吧?”“您記性真好。嗯……我還要嘮叨一句,請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內的東西……”“遵命!……不……不過,夫……夫人?……啊……對不起,嗯……如果我拒絕您的委托,您打算怎麼辦呢?”“先生!”話筒裡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把金田一耕助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不要,不要啊!……您不要說得那麼殘酷,先生,求求您,金田一先生!”“啊,您要這麼激動,總之,我答應您就是了。”“拜托,拜托啦,先生,求求您,一個可憐的女人,在懇求您啊!”電話那頭的女子像是帶著哭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那麼,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按照夫人……啊,對不起,照您吩咐的那樣,開始行動,請您放心吧。”“先生!”女子哽咽著說,“謝謝您。”接下來,“吧嗒”一聲輕響,女子輕輕地切斷了電話。哎呀呀!多麼慘無人道喲。昭和三十七年八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左右,金田一耕助儼然一副公寓住者的姿態,從聚樂莊公寓的正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之前,他慢悠悠地踱進S町都營電車站附近的公用電話亭,假裝漫不經心地在門框上麵摸了幾下,金田一耕助發現,門框上厚厚的一層塵埃中,確實放著一把鑰匙。這不會是某人的惡作劇吧,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有一刹那曾懷疑過打電話來的女子,但是,很快又否定了它。不,不會的,金田一從對方那不顧一切的語氣中,判斷出那不可能是一個惡作劇。在走出公用電話亭之前,金田一耕助從西褲後麵的口袋中,拿出貝蕾式的鴨舌帽,在頭上戴好,又把玳瑁腿的眼鏡,架到了鼻梁上。至此,金田一耕助今晚的化裝,就算徹底完成了。從公用電話亭到聚樂莊公寓,步行隻有五分鐘的路程。公寓離都營電車的車軌距離很近。因為靠近澀穀車站,所以交通便利,並且,難能可貴的是,它還是鬨市中的一個幽靜的處所呢。金田一耕助走進公寓大門之前,沒有忘記從公寓外部,端詳一下它的全貌。眼前的聚樂莊公寓,並不是那種時下流行的摩天公寓。這是一棟八層樓的建築,每一層看上去,最少都有二十個套間。由於大麵積使用玻璃,使整個房子看起來,猶如童話中的水晶宮一般。現在,它的大部分窗口,都燈火輝煌,似乎在告訴人們,窗內的住戶,都還沒有就寢。這也難怪。半個月來滴雨未降的東京,這幾天,每天都是持續三十度以上的高溫。即使時過午夜,氣溫也不如人們想像中的那樣,有所降低。雖說這兒是高級公寓,但室內的冷氣設備卻不完善,所以,住戶們都熱得晚上睡不好覺,尤其是今夜,可以說是半個月來最熱的一天。公寓一樓的大廳內,備用樓梯的左邊,安有三部電梯。電梯擠占了樓梯的空間,使樓梯看上去很狹窄。金田一耕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樓梯。金田一耕助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地踏著樓梯往上爬。他還不知道,前方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自己。並且,他也不願去想它。因為有的時候,那種多餘的先入為主,會妨礙一個人正確地判斷事物,金田一耕助絕不會犯這種錯誤。已經攀爬到了三樓了,還沒有遇見一個人。其實遇上了也不打緊。公寓這麼大,住戶這麼多,來訪的客人,應該也相當多,這裡的人,不可能對每一位來訪者,都加以注意的。更何況,金田一耕助身上的招牌打扮——那一身皺巴巴的和服,加一頭鳥窩般的亂發,早已為一套西裝和一頂帽子代替和遮蓋了,所以,即使有人看到,也不會聯想到,他就是金田一耕助。總算是上四樓了,金田一耕助還是沒有碰見任何人。隻看見從電梯裡出來的人,正頭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處。在這樣的夜晚,被酷暑煎熬的人們,似乎無心去注意旁人。這幢公寓的房間編號,每層都由一號開始,依次往後數。同號的房間,每層都是同一個位置,隻有上下之分。金田一耕助在上四樓之前,就已經確認過這一點了,八號套間就是一出電梯門第一眼看到的那一間。四樓八號……門旁果然有一塊上寫“梅本”的門牌。因為有姓無名,所以,不知道房主是男是女。金田一耕助警惕地察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此時正好沒有人。他的右手戴著一隻薄薄的手套,左手插在夏威夷襯衫的衣兜裡。他用右手試著旋了一下門把手,門的確是鎖著的。金田一耕助再次環視周圍之後,這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哢的―聲,鎖彈開了。然而,就在這時,金田一耕助聽見電梯上樓的聲音。金田一耕助沉著地、小心翼翼地拔出鑰匙。他將雙手插在襯衫口袋中,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八號房門前離開,向著走廊深處,一邊走,一邊挨個地看那些門牌。電梯停在四樓,裡麵走出一個男青年。之後,電梯繼續上升。男青年出電梯後,一眼就瞅見了金田一耕助,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略一遲疑,又邁開步子,越過金田一耕助,向走廊深處走去。男青年經過金田一耕助旁邊時,金田一耕助像是無意地自言自語:“噫!不會是五樓吧?”說完,他轉過身來,折回樓梯旁邊,一隻腳踏在五樓的樓梯上,裝作出於慎重起見,而想再度確認的樣子,又向周圍掃了一眼。這時,他發現男青年正回頭朝這邊看,他已走到了走廊的拐角處。一隻腳踏在樓梯上的金田一耕助,再次巡視周圍之後,搖搖頭又上了二、三級樓梯,當他調頭再看時,男青年也從走廊拐角消失了。於是金田一耕助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跑進了電梯旁邊的八號套間的房門。哇……好險!……在尚不清楚打電話來的女子,與八號房主梅本是什麼關係的前提下,一個閃失,就有可能被反誣成擅闖私宅罪。果然,從走廊的外門進來後,便是一張窄窄的正門,正門裡才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歐式起居室。站在起居室內的金田一耕助,已看出了房主梅本是一位女性。因為室內的家具、擺設,樣樣都是年輕女性用的東西,而且,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都極其昂貴。由於房主是一個年輕的小姐,所以,金田一耕助意識到,自己必須更加提高警惕。一等到自己目的達到了,最好是儘快離開這裡。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在室內迅速地掃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手提包。難道,是在裡麵的臥室嗎?臥室門關得嚴嚴實實。金田一耕助依然將左手插在襯衫口袋中,用戴著薄手套的右手,擰了一下門把手,門沒有上鎖。他剛把門擰開,一種身體的本能,使他禁不住連連倒退。因為臥室裡一股濃烈的酸味,迎麵襲向了金田一耕助。狹小的房間裡,酸氣彌溲,刺得金田一耕助眼淚直流。酸味直衝鼻孔,金田一耕助忍不住拚命地咳嗽起來。儘管如此,金田一耕助在推開門的那一刹那,依然目睹了床上有人躺著的事實。金田一耕助退到臥室門外,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他用左手掏出手帕,摘下眼鏡,輕輕地擦拭著滿眼的淚花,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感覺到酸氣的刺激,已經不如剛才那麼猛烈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打算尋找那隻手提包。因為預先弄清了窗戶的位置,金田一耕助直接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夏夜的熱空氣撲麵而來,多少減輕了室內的濃酸,造成的窒息感。金田一耕助回頭注視著床鋪上躺著的人,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來。啊,床上的人真慘!……床上一男一女擁抱在一起。女人身上穿著一件長睡衣,男人則穿著睡衣睡褲。女人仰麵朝上,男人的身體在女人上麵。問題出在兩人的臉上。兩張臉都被硫酸燒得慘不忍睹。好像他們臉上的皮膚,已被整張地剝掉了一樣,看上去隻有一些鮮紅的、綻裂的、黏糊糊的肉塊。那血肉模糊的樣子,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並且,還伴著濃烈的酸味、燒焦的人肉氣味……可是,對這兩人臉部的慘相,我必須控製自己,再做更加具體生動的描寫。因為我不願給讀者帶來不快。金田一耕助迅速地觀察了一下床上的兩具屍體。從男人的肌肉和皮膚光澤來看,他的年齡大約在三十五、六歲之間,而他身下的女人,可能要年輕一些吧。寬大的雙人床下,躺著一隻紅黑相間的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的銅卡口,已經被人打開了,裡麵有兩、三樣東西掉在地板上。金田一耕助至此方才明白,打電話來的女子,為什麼要選中自己來取包。毋庸置疑,打電話來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重返這個殺人現場的。可是,她又不能隨隨便便地委托一個人來辦這件事,因為那樣的話,取包人就會沾上殺人的嫌疑。她或許認為,像金田一耕助這樣大名鼎鼎的私人偵探,背後還有警視廳等等力警部那樣的知己,即使沾上殺人嫌疑,也大致可以開脫吧。金田一耕助弓著身子,拾起床下的手提包,又把散落在地板上的口紅和小本子拾起來,收進手提包中。金田一耕助今晚的使命,就是把這個提包帶走。帶走它,也許將會妨礙案件的偵査。但是,因為金田一耕助已和委托人有約在先,所以,他有屜行約定的義務。“我姑且先將這個手提包帶走,餘下的事情,就交給警方吧,看破案的情形,到時再從其他角度,協助偵查……”金田一耕助的腦海中,迅即轉著念頭。思考歸思考,金田一耕助又細心地,在床鋪下麵查看了一遍,看看是否還有其他從手提包內掉出來的物品。突然,走廊的外門上,響起了敲門聲。“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敲門聲過後,一個男聲在門外呼喚著。他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這引起了金田一耕助的懷疑。金田一耕助想起自己進門時沒有反鎖外門,急忙環視室內,想尋找一個藏身之處。但是,臥室裡沒有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說得勉強一點,床底下或許還行,但萬一被他發現就完了。還好,臥室和起居室之間的門是開著的,金田一耕助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起居室。“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梅本小姐,是我,我是河野。我是健太郎,你在不在啊?”門外的男人壓低聲音呼喚著。見無人答應,又開始輕輕地敲門。顯然,這個男人是想避開旁人。金田一耕助還在尋找藏身處。這個梅本小姐,肯定是一個生性懶惰的人。起居室的角落裡,隨便地豎著一個衣架,衣架上掛滿了那些久未清洗的內衣、襪子等等。金田一耕助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衝到衣架後麵,刹那間,房門“吱呀!”的一聲被擰開了。“怎麼?原來你在屋裡啊,昌妹。”男人的聲音中,帶有那種狎昵的味道,他開門進來了。聽聲音,他似乎已反手輕輕地帶上了外門。“昌妹,是我呀,河野健太郎,你的健寶來啦。阿昌,你在哪兒?”金田一耕助從衣架後麵,偷偷地看了這個男子一眼後,心裡委實吃了一驚。原來,他就是剛才從電梯中出來的那個男青年。當時,為了儘量不讓對方看清自己的麵孔,自己也隻好儘可能地,不去觀察對方的臉。眼前的那個家夥,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青年。他有著修長的身軀,美國兵式的發型,上身穿著一件華麗的夏威夷襯衫,舉止之間雖不免矯揉造作,但不失為一位美男子。自稱為河野健太郎的男青年,瞪大眼睛環視著起居室。“昌子小姐,你怎麼啦?睡覺連門也不關,看來你也是個隨便的女人呀。起來吧,或者上我那兒去……哎呀! ……”河野長出了一口粗氣,看著半掩的臥室門,“這……這到底是什麼氣味?”河野將門敞開,隻向臥室裡瞅了一眼,便禁不住渾身哆嗦起來。這一點,躲在衣架後的金田一耕助,也看得清清楚楚。河野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呆呆地瞧著床上的慘狀。一會兒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迅速地看了看周圍,溜進了臥室中。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當河野再次進入金田一耕助的視線中時,他的手裡拿著一件東西。他手中是什麼東西呢?當金田一耕助明白過來的時候,不禁在內心喊了一句:“完了!”那是一個精致的化妝盒。也許,它從手提包內掉出來的時候,隨便滑到了床底下。河野如獲至寶似的端詳著它,那是一種邪惡的眼神。一會兒他又嗤地一笑,金田一耕助看得出,他的內心是多麼得意啊。河野將化妝盒裝進了自己的西褲口袋,走出了公寓的正門。他警惕地窺探了一會兒走廊的動靜之後,快步出了套間的外門。金田一耕助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之後,又進臥室查看了一番。因為河野在臥室中足足呆了五分鐘,他到底乾了什麼呢?金田一耕助馬上就明白了河野在臥室中乾過了什麼。原來,床上的屍體依然是男上女下,但兩人擁抱的姿勢,和屍體的位置,卻和先前略有不同。也就是說,河野將這兩具恐怖的屍身翻動過,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幾分鐘後,金田一耕助一路小跑,來到S町都營電車站旁的公用電話亭,他撥通了110報警電話號碼。身穿一件洗得發舊的白底藍花和服襯衣,腰間綁著一條皺皺巴巴的和服夏裙,腳上趿著一雙破木屐,這就是金田一耕助。事發的第二天,金田一耕助踩著木屐,邁著蹣跚的步伐,造訪了本案設在澀穀區警察署的專案組。這一天是八月七日。一個熱得人頭昏眼花、四肢無力的午後時刻。看起來,記者招待會剛剛結束。記者們三三兩兩地步出了警察署,後麵跟著好像忙得不亦樂乎的新井刑警。“啊,金田一先生,您來得正好。”新井的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呀,新井先生。我剛去了警視廳,聽說警部先生上這兒來了……”“啊,大熱天的,請您快進屋去。請您快進屋去。先生也是看了最新的報道麼?”“是的。好像受害人死得特彆慘吧?”佯裝不知情的金田一耕助,在良心上多少有些內疚。“是啊,再沒有比它……”新井刑警沉痛地說。突然,他下意識地探頭朝向門裡。“警部先生,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來了。”“哦!”裡麵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啊哈哈哈哈!……金田一先生,請進。”三伏天的下午,正是署熱的高峰時刻。等等力警部熱得滿臉緋紅,雙頰上汗水直流。他一見金田一耕助進來,連忙從椅子上彎腰站起。“啊,你坐。大熱天的,還要調査這麼意外的案子,真難為你啦。”因為記者招待會已經結束,所以,專案組的組員們,也大部分都執行任務去了,辦公室裡隻有等等力警部,和年輕的警部補兩人。“金田一先生,我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唐澤先生,也是本案的負齎人。”“啊,金田一先生,請多關照。哎呀,本案簡直就是盛夏的一場噩夢啊。”怪不得唐澤警部補有這種沉癰的喟歎。驗屍報告上說,不僅受害者的麵部被硫酸燒爛,甚至,從他們兩人的下腹部到大腿肚,整個下身,全被潑得血肉模糊。從他們的受害部位來看,似乎是一場情殺。“聽說受害者之一,是當紅作家立花慎二?”“是的,一點沒錯。他的身份已經得到了確認。金田一先生也看了報紙吧,受害人的臉部,被硫酸腐蝕得完全不成樣子。幸好那一年,我們在作協登記指紋的時候,立花的指紋沒有漏掉。現在,隻要核對指紋,身份就一清二楚了。”“受害的女方是……”“不,女方的身份,還不能像立花先生那樣肯定下來。不過,她好像是房主梅本昌子,說得更準確一些,該叫立花昌子才對呀。”“啊?”金田一耕助不無驚訝地說,“那麼,他們兩人結婚了嗎?”“是的,這一點,我們也是剛知道的。昌子於上月二十八日,以立花妻子的名義,入了立花慎二的戶籍。”“聽說立花先生還有一位前妻,對嗎?”“是的。他們的關係有點複雜啊。據立花的作家朋友說:梅本昌子的母親,曾帶著昌子和繁子兩個女兒,嫁給了立花先生的父親,所以,立花先生和昌子、繁子兩姐妹,從幼年時起,就像親兄妹一般。是靜岡(靜岡:日本縣名,處在日本東京和大阪之間,大致位於日本的中央部,麵臨太平洋。東西長155公裡、南北寬118公裡。處於約500公裡長的海岸線及富士山與南阿爾卑斯山等3000米級高度的北部連綿山嶽地帶的環繞之中;東西方向呈長形的靜岡縣沿遠州灘、駿河灣和相模灣伸展開、是日本的主要交通要道。境內有富士山,有愛鷹山、遠笠山等火山所在的富士火山帶,山地一直延伸到伊豆半島;有豐富的溫泉資源,有“溫泉半島”之稱;有駿河灣、遠州灘、浜名湖等海、湖,天龍川、大井川河流以及位於河口的平原等。自然環境極富變化,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對外貿易發展很快,主要出口產品有汽車、摩托車、動力機械、樂器、辦公用電子器具等,已形成區域化、集約化、機械化、專業化、商品化的生產、經營、銷售體係。清水港是該縣最大的國際貿易港,是日本十七個定點港口之一。)的山水養育了他們。聽說,立花先生的前妻,名叫田邊泰子,她原是昌子的校友。立花先生是因為繼妹昌子的關係,才和泰子有了接觸,並逐漸產生感情而結婚的。”“啊,原來如此。這種例子見得多啦。”“是的。可是立花先生原是一位藥劑師呢。聽說二戰時,他曾作為藥劑師,被應征入伍。戰後回到故鄉靜岡,在一家醫院工作。作為一位藥劑師,他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然而,三年前,他以自己的戰爭經曆為題材,發表了一部長篇,不料,處女作問世之後,一夜之間就成了暢銷書,他也搖身一變,成了當紅作家。於是,他夫妻二人理所當然地上東京來了。緊接著,昌子也尾追而來。”“把繼兄讓給朋友,她開始後海了吧。”唐澤警部補從旁注解道。“可不是麼。”“而且……”等等力警部接著說,“這也是聽他的作家朋友說的。據說,他的前妻田邊泰子,是個極為平常的家庭婦女。與此相反,昌子卻擅長文學,所以,對立花來說,昌子當然比泰子更合適。立花創作時,常常請昌子協作,於是漸漸地,兩人之間就萌生了愛情。”“那麼,他的前妻泰子……”“哎呀,我們現在正在調查她的下落。他們是在今年五月份離的婚,所以,五月底,她的戶籍就從立花家遷出來了。據立花的作家朋友說,她目前的生活,還不至於發生困難,嗯,好像是法院判了一筆贍養費給她。離婚後,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那位作家朋友還說,她也許回故鄉靜岡去了……”等等力警部說到這兒,支吾起來,他困惑地皺起了眉頭。“可是,聽說,使受害者致死的,是劇毒藥品氰酸鉀……”“是的。時至今日,氰酸鉀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啦。”“可是,警部先生……”金田一耕助不解地問道,“凶手用氰酸鉀,完全可以殺死被害者,為什麼還要用硫酸毀容……要局部傷害被害人呢?”“先生,那是因為……”唐澤警部補也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那或許是女性特有的一種殘忍報複方式吧。”“您是說,這是立花先生的前妻,對他二人的報複?”“不!……不不! ……不不不!……”唐澤警部補連連搖手,“這樣下結論還為時尚早。不管怎麼說,現在必須查明她的下落。”“順便問一句,昌子的妹妹繁子……”“噢,我們現在正在和靜岡方麵聯係。無論怎麼說,作家朋友這一層關係,隻是一種麵子上的來往,它不可能像家庭人員那樣,相知甚深。在這種關鍵時刻,若是找不到曾與他們關係親近的人,就很傷腦筋。就是靜岡方麵,也是大海撈針啊。”“可是,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立花好像是個性虐待狂。昌子的屍體上,到處都是新傷。”“啊,新傷?……”金田一耕助大吃一驚。他發現屍體比警方早,但由於女屍當時穿著長睡衣,他沒有注意到她身上的傷口。“哦,是這樣的。立花到底還算是個名人,他也害怕自己的陰暗麵被人知道,所以,昌子穿和服和西裝時,露在外麵的肢體,倒像是沒有什麼傷痕。可是她的背上、屁股蛋上、大腿上……啊,特彆是那兩片鼓鼓騰騰的圓屁股蛋上,看上去簡直是體無完膚,上麵布滿了深深的鞭傷。”“鞭子找到了嗎?”“找到了。是在昌子的寓所裡找到的,好像是賽馬的騎手,用的那種鞭子。”“如果傷得最厲害的是屁股上,那就證明:立花的施虐,是在昌子的同意下進行的?”“也可能昌子本身就是個被虐狂。對了,立花是不是在這一方麵,也不滿意泰子呢?”金田一耕助將自己埋在椅子裡,馱默地陷人了沉思。五號那天晚上,往自己的住處打電話的女子,會不會是立花慎二的前妻——田邊泰子呢?她是不是田邊泰子暫且不論,那個電話以後,這個女子發生了什麼事情呢?這兩天,她一直都沒有和金田一耕助聯係,金田一耕助對此深感不安。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這個案子還有隱情。傍晚五點時分,金田一耕助離開了澀穀警察署,在離警察署最近的公用電話亭,他給綠之丘莊公寓管理人員掛了個電話。但是,那位身份不明的委托人,依然沒有任何聯係。“噢,沒有女客人來的電話。不過,金田一先生……”山崎先生報告道,“多門先生給您來過電話。”“啊,多門先生……他留了什麼話?”“今晚八點,他希望和您在有樂町的老地方會麵。他說,您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哦,是這樣啊。哎呀,謝謝。”多門修是個曾有數次前科的男子。幾年前,他被卷進一件殺人案之中,險些被誤認做凶手。當時,多虧了金田一耕助的智慧,才使他得以開脫。自那以後,他對金田一耕助崇拜得五體投地,近年來,又以金田一耕助的心腹自居。多門修的本性並不壞,他乾壞事,好像是出於一種冒險心理。這種喜歡冒險的毛病,有一天終於使他無法自控,以至行為出軌。金田一耕助正是了解了他的弱點,這才適當地為他提供一些,可以體驗到冒險的工作。所以,他自從崇拜金田一耕助之後,再也沒有乾過任何不法之事。平時,他在酒店裡當保安。當金田一耕助接手的案件,有需要的時候,他就會招之即來,為案件的偵査效犬馬之勞。金田一耕助現在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境地,因為他從殺人現場,取走了相當重要的證物。儘管他恪守委托人的約定,還沒有查看手提包內的物品,但他可以斷定,手提包的主人曾去過現場。而且,這位手提包的主人,自從在現場附近的公用電話亭,給他打了那次電話以後,就再也沒有露麵。她就是田邊泰子?如果查看手提包內的物品,或許會找到答案,伹金田一耕助決定再等一等。金田一耕助在銀座的餐館,獨自用了晚飯,扭頭一看表,已經是八點了。他離開餐館,在有樂町的街道上,信步而行,看看快到人行天橋下。“先生。”隨著一聲響亮的招呼,眼前閃出了一個矯健的人影。這是一個三十歲上下、體格魁梧的男青年,被太陽曬得淺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看著眼前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多門修,實在讓人想不到他曾數次服刑。“謝謝您前天給我掛電話……”“噢,彆客氣。”金田一耕助噗地一笑,“行動這麼快?消息可靠嗎?”“請您放心。俗話說得好,乾哪行的通哪行,至少,我已經弄清了他的姓名、長相。”“哦,是這樣啊,謝謝。”金田一耕助這次委托他調查的,是河野健太郎的住所。但他怎麼這麼快就査出來了呢?金田一耕助對這種事情,向來是不去乾預的。因為若是問起來,也許會觸及眼前這個男子陰暗的過去。“那麼,他的職業是……”“酒吧領班。酒吧名叫做‘奧迪賽斯’。”啊,原來如此。金田一耕助回憶著五號那天晚上,自己躲在衣架後麵,看到的那個男青年的身段相貌。經多門修這麼一說,金田一耕助覺得,他身上的確是那種酒吧領班的氣質。“順便問一句,先生您的安全不要緊吧?”“有什麼……”“不是,對方當時是不是認出了您?”“沒有。他不可能知道是我。”雖然,金田一耕助曾在“聚樂莊”四樓的走廊上,和河野健太郎擦肩而過,但那時的金田一耕助,完全是另一種不同的裝扮。而且,由於對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八號套間的“客人”,所以,金田一耕助相信,那個和他打過照麵的河野,不可能會記住他。“奧迪賽斯”酒吧在西銀座深處,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朱紅色的屋簷下,有一排翠綠色的街燈。金田一耕助和多門修進門時,已有四五位客人,坐在了立席前的棲木上品酒。由此看來,酒吧的生意相當紅火。多門修繞過棲木,將金田一耕助引進了裡麵的包廂。“先生,您要點什麼?”“啤酒,你請自便吧。”“那我也要啤酒。此外再來幾碟小吃。”店內有四、五個漂亮的女招待,穿來穿去。金田一耕助和多門修坐定之後,又有一位客人,帶著四、五個隨從,一擁而入。“喂,他不在店裡?”“那不可能!……”多門修不安地朝長長的立席後麵張望。這時,女招待上啤酒來了,她好像誤解了多門修。“哎呀,您在看誰呢?”“噢,不是……”多門修立刻否認,免得女招待再問下去。金田一耕助拿起杯子,讓女招待替他斟酒。“是這樣,我們聽說這家酒吧裡,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昌子小姐……”金田一耕助靈機一動,想出了這個借口。因為他記起,河野那天晚上,是喚著“阿昌,你在哪兒”走進聚樂莊公寓四樓八號套間的。不料,女招待一聽,立刻大吃一驚:“哎呀,不好,您是來找前天被殺的昌子小姐的?”“什麼?”金田一耕助瞠目而視,“前天被殺……?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您看看,現在報紙上,不是在大登特登,一樁硫酸殺人案麼?被害者的名字,就叫梅本昌子,她惟一的身份,就是在我們這個酒吧乾過。不過,我們酒吧的人都叫她玉美。”女招待以一種“對現今轟動一時的案件被害者,再熟悉不過”的語氣,誇耀似地說。“啊!”雙目畫瞪的金田一耕助,那吃驚的樣子,表現得惟妙惟肖。“這種事,實在讓人想不到啊!我們要找的昌子,不會是她……儘管如此,那位小姐,什麼時候在這兒工作過呢?”“她大約是去年春天三月間來的。可是,唉!……”“唉?……”“唉,就是說,昌子小姐剛來不久,就被立花先生包養起來,而我們的領班健哥,後來好像也和昌子小姐撥到了一塊。所以,健哥剛被警察當做參考人帶走了。”金田一耕助深有感慨地說:“啊,酒吧裡竟然出了這種事,反而顧客盈門。城市裡的人,大概就喜歡看熱鬨吧。”“不過,像立花先生那樣的客人,我們躲還來不及呢。店裡的客人,大都是有身份的,少了那種人也無所謂。”金田一耕助覺得,女招待的話相當刺耳,但他知道,她並不是衝著自己說的。金田一耕助察言觀色,發覺她對自己,並不是完全沒有好感。河野健太郎不是關鍵證人。警方隻向他詢問了立花慎二與梅本昌子,以及前妻田邊泰子之間的三角關係。田邊泰子的事,河野不清楚。所以,專案組並沒有從河野的證詞中,取得什麼重大進展。與立花慎二離婚之後的田邊泰子,終於有了下落。原來,她並沒有回故鄉靜岡,她在淺草一家名叫“大和鐘點女工”的家政服務公司上班,住在下穀的公寓裡。八月五日傍晚開始,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看來,田邊泰子的確是一個值得懷疑的人。梅本昌子的妹妹繁子,從靜岡上東京來了。她出現在澀穀警察署專案組辦公室的時候,已是八月九日的事情。當時,正好金田一耕助也在專案組的辦公室。從照片上看,姐姐昌子才華橫溢,麵容姣美。而眼前的繁子,似乎適得其反,給人的印象是呆扳。棕紅色卷發以下,是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透過眼鏡,可以看見一雙金魚眼般鼓突的眼珠。還有滿臉的小疙瘩。她的年齡,看上去有三十歲,不知她自己對這樣一副相貌,是不是產生過自卑。“是的。嗯……”繁子麵對唐澤警部補的質問,戰戰兢兢,說話也結結巴巴。“立花哥沒有其他親人了。他的父母都在二戰中亡故。不,嗯,哥哥的母親去世得更早些……”“這麼說,你就是立花先生的遺產繼承人?”“遺產……什麼遺產?……”繁子的麵部表情,猶如一尊石像,語氣也冷冰冰的。唐澤警部補略顯驚訝:“遺產,就是指某人遺留下來的財產。就是說,立花先生的財產,將全部歸你所有。”“哎呀!”透過深度近視的眼鏡,繁子用那雙金魚眼,凝視著唐澤警部補。但她一會兒又低下頭去。“不可能!不可能……因為,立花哥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誒。”“不,可是……”唐澤警部補試圖說服對方,“因為令姐是立花夫人,所以,立花先生去世以後,他的遺產,即他生前的所有財產,都應該由令姐繼承。可是,令姐也被謀害了,所以,按照法律的規定,你就成了他們的財產繼承人了。”“哎呀,那不可能……”“你認為不可能的事,卻是法律上的規定。你還有其他親人嗎?”“沒有了。”“沒有了?……真的一個也沒有?”“噢,對了,我還有一個堂姑,她是先父的堂妹……”“那麼,那位堂姑現在在哪兒?”“當年先母帶著我們兩姐妹,改嫁立花爸爸的時候,堂姑也很反對,她和先母大吵了一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和我家來往過……現在,就算在路上碰到她,怕也認不出來了。”“可是,嗯,這種關鍵時刻,你最好還是請你堂姑幫幫你。順便問一下,你在東京的住宿問題……”“噢,從前,我吵著姐姐帶我上京玩過一次。姐姐說,像你這樣呆頭呆腦的人,儘給人添麻煩,於是不到半個月,就把我送回了鄉下。當時,姐姐還住在五反田的若竹館公寓,我這次還想重遊舊地……”“哦,是這樣。那麼你暫時就住若竹館吧。說不定還會有事找你。”“哎呀,可是,我住不起……”“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呀?你不是立花先生的遺產繼承人嗎!還不至於住不起一間普通的公寓吧。”唐澤警部補知道,立花慎二的,迄今都很暢銷,光版稅一項就相當可現。梅本繁子在專案組露麵的當晚,多門修給綠之丘莊的金田一耕助掛了個電話。“先生,我已經調査了田邊泰子在下穀的住處,以及泰子所屬的‘大和鐘點女工’家政服務公司。”“啊,我知道了。辛苦了。那麼,結果如何?”“和您了解的差不多。聽說,泰子有一隻紅黑相間的手提包,手提包的銅卡口,像蛙嘴似的,包上還有一根長長的背帶。”“哦,這樣啊。謝謝。”那隻手提包,現在就在金田一耕助的手中。但是,除非得到田邊泰子許可,否則,不能打開這隻手提包。“對了,河野健太郎那邊有什麼動靜嗎?”“暫時沒有。”“啊,明白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你還得對他加強監視。依我看,這個人把握著案件的關鍵。”“是,我一定照辦。我會嚴密地監視他,隻要稍有不對,我就會馬上向您報告。”“好,就看你的了。”金田一耕助認為,要破解這件案子,惟一還可以指望的,就是河野健太郎。因為他從現場帶走了化妝盒。隻要一閉上眼睛,金田一耕助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手捧化妝盒的河野健太郎那邪惡的笑臉。河野健太郎肯定知道,那個化妝盒是誰的。也許,他正盤算著,以它為把柄,去要挾化妝盒的主人吧。若是這樣,他也許知道田邊泰子現在在哪兒。然而,事件的結果往往出乎意料。這樁令人恐怖的硫酸殺人案件,在案發後的第十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深夜,以一幅更加恐怖的慘景收了場。而且,協助破案的功臣,既不是金田一耕助,也不是等等力警部,而是曾服刑過數次的多門修。多門修的發現是在H町,那裡離聚樂莊不遠。準確地說,它離金田一耕助曾去取過鑰匙的那個公用電話亭,步行隻有短短三分鐘的路程。雖然,戰爭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這裡,至今依然瓦礫成堆。金田一耕助後悔的是,事先怎麼沒有把這塊數百張榻榻米大小的廢墟考慮進去呢?廢墟一角,佇立著一棵從戰火中殘存下來的黑鬆。鬆枝向四方伸展,像是立在廢墟上的一把大黑傘。它的周圍雜草茂密,怕有齊腰那麼深吧。八月十五日午夜一點。在距離黑鬆數米遠的雜萆中,有一個黑影,在輕手輕腳地乾著什麼。不,雖然他本人極不願弄出聲響,但由於工作的性質,他還是弄出了相當大的響聲。聽聲音,那個黑影好像正在把沙礫鏟起來,送到什麼裡麵去。他一鍬鍬地鏟著,又一鍬鍬地送入深深的洞穴之中。鏟沙礫的響聲過後,從遙遠的地底,傳來了“咚!”的一聲,好像是一個重物掉進了洞裡。這個深更半夜,還在偷偷摸摸地乾活的“苦力”,自剛才起,就一直都在不停地乾著這種奇怪的活計。當然,乾活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偶爾停下手中的鐵鍬,察看周圍的動靜。而且,這個奇怪的“苦力”,好像還有一個同夥。那同夥隱身在廢墟入口處的萆叢中。如果有過路人靠近草叢,這同夥就會擲一顆小石子,向那位辛苦乾活的“苦力”悄悄發出警告。“啪!”地一聲,一顆小石子落在草叢裡,“苦力”迅速地停下手中的活計,緊握鐵鍬,在草叢中伏下來。可是……另一個黑影競然躲過了同夥的嚴密監視,閃電般地、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個神秘兮兮的“苦力”。這個黑影躡手躡腳地,突然撲向了拿鐵鍬的“苦力”。“啊……”“苦力”低聲地叫喊起來,但是因為被黑影從背後卡住了脖子,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苦力”痛苦地掙紮著,他扔下鐵鍬,想將手伸進口袋。因為他的口袋中,藏著一把手槍。但是,黑影沒有讓他得逞。他一把便鉗住了“苦力”的手,朝後麵反扭著。“苦力”用腳踢黑影。他想從對方的手腕中逃脫,就拚命掙紮。自始至終,打鬥中的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無言中,一場殊死的格鬥,在齊腰深的草叢中繼續著。那個放哨的同夥,自然發現了這邊的情況。是去幫“苦力”呢,還是撒腿就跑?同夥略加思索,決定還是選擇前者。同夥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斜形寬刃小刀,撥開草叢,疾步向前,但是依然晚了一步。“啊!……”寂靜的午夜裡響起了一聲慘叫,伴隨著慘叫聲,好像有一個男人,掉進了深深的洞穴之中。當同夥明白,掉進洞穴裡去的,竟然是自己這邊的人以後,便倏地轉過身去,向著廢墟外逃跑。她跳上一輛停在僻靜處的汽車,方向莫辨地猛踩油門,方向盤一打,一陣風似的開走了。二十分鐘之後,金田一耕助被多門修的電話聲,從夢中喚醒。他連忙起床,朝H町的廢墟奔去。“啊,先生。”多門修興奮得雙眼放光,“河野健太郎正在這口井裡折騰呢。井底好像還有一具屍體。因為河野在裡麵,不停地說‘惡心,快拉我上去’之類的話。”“你在電話中說,他還有個同夥,可……”“那個同夥已經駕車逃走了,看樣子,像是個女人。”“乾得好!但是,我們還得把等等力警部叫來。”午夜兩點。硫酸殺人案件專案組成員,全體出動,風風火火地朝廢墟處趕了過來。警員們把河野健太郎弄上來後,在井底發現了一具腐爛得麵目全非、散發著惡臭的裸體女屍。“她到底……是誰?”等等力警部用手電照著女屍的臉想辨認,但隻是徒勞。“警部先生,請您看看這個女屍的身體。她渾身都是舊傷,她肯定是立花的前妻田邊泰子。”此時,一個刑警也對河野健太郎搜完了身。“啊,警部先生,這個王八蛋,身上居然帶著女人用的化妝盒。”“啊?化妝盒……”金田一耕助從刑警手中,一把奪過化妝盒,隻見盒上刻著字母——S·U。金田一耕助如遭五雷轟頂,驚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如果這是田邊泰子的化妝盒,首寫宇母應該是V·T。若是梅本昌子的,那就應該是M·U,或者因為已與立花結婚的關係,也應該是M·T。“警部先生,案件已經真相大白。請逮捕梅本繁子。”“什麼?那、那麼,繁子是凶手?”“不。請你把繁子逮捕後,檢査一下她的身體。如果她的身上有無數新傷,那她就不是真正的繁子,而是其姐昌子。我們一直誤以為,與立花死在一起的是昌子,而事實上,那是她妹妹繁子。現在,為什麼要用硫酸毀容,答案也找到了。昌子這個外表柔軟、嗜血成性的女人……這家夥真像一條雌蛭。”三天以後,梅本昌子被捕了。她完全不是什麼性被虐狂。從她令人發指的犯罪手段來看,倒不如說,她是一個性施虐狂更恰當吧。昌子在和立花正式注冊登記結婚的同時,就已考慮好,如何從丈夫的迫害中逃脫。不僅如此,她還打算,將立花的財產據為己有。於是,她不惜拿自己的妹妹當替身,非常殘忍地將丈夫與妹妹一齊殺害,自己再裝成繁子來繼承遺產。打開泰子的手提包後,大夥兒才明白,她八月五號晚上,為什麼會去梅本昌子的住處,也就是那個硫酸殺人現場。泰子是接到前夫立花的信後才來的。但是,立花將泰子叫來,究競想乾什麼呢?信上沒有說。大家分析,也許是立花發現了昌子那如雌蛭一般,嗜血成性的性格,想商量和昌子離婚後,再與泰子複婚?從那個令人恐怖的殺人現場,逃出來的泰子,給金田一耕助打過電話以後,就被昌子殺害了。拾到化妝盒的河野,一看就知道,化妝盒是繁子的,為了確認,他又檢查了屍體,發現床上的女屍不是昌子。因為那具屍體身上,沒有那種他熟悉的特征。那是一種惟有與昌子發生過兩性關係的人,才知曉的特征。“埋掉泰子以後,下一個目標,就輪到河野了。真可惜!”聽說被捕後的梅本昌子,若無其事地說了這麼一句。順便說一句,梅本昌子曾對某種油質粉膏有過敏經驗。該種膏體一塗到臉上,皮膚就起斑疹,並且,還滿臉長出像粉刺一樣的小疙瘩。至於這種油質粉膏的名字,就請允許我保密吧。如果說出來,恐怕這種粉膏不好賣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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