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等唐成想著要不要接花,與關關同來的妓家早已聯聲道:“公子還不接花賦詩?莫辜負了關關一番心意。”她們這群人多,一時間這二十四橋上真是一片鶯聲燕語,引得兩邊的路人紛紛往此聚集。“小郎君莫怕,便是你吟的再差,關關也隻有說好的,這一夕之歡總是跑不了了。”這妓家的話頓時引來哄笑附和聲一片,隨即也不知誰說了一聲去吹簫亭,唐成與關關一起就被眾妓家擁著往橋對麵的小亭而去。唐成與脂粉群中向含笑跟隨的淩意一個苦笑,換來的卻是她的一個盈盈笑容。吹簫亭就緊按著二十四橋另一側的橋頭,將唐成擁進亭中之後,眾妓家或在亭內或在亭側調理著隨身帶來的樂器,靜等唐成詩成之後便要當下唱奏。二十多個妓家彙聚一處的吸引力實在太大,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二十四橋頭的吹簫亭外已聚集了一大圈兒人,遠遠的還有許多路人正往這邊趕來。此時明月正好,長虹臥波的二十四橋下水影漣漣,便是處身所在的吹簫亭也是雅致清新,揚州這一角的夜景真是堪稱絕美,此情此景之下,被眾妓家圍在亭中央的唐成便是想不吟詩也不成了。“逼良為娼啊!”唐成心底苦歎一聲後便欲開口,其實自從見到這二十四橋起,早就有了一首詩在他胸口徘徊不去,現下根本不用多費心思去想。他這兒還沒開口,一邊的妓家已是嗔笑製止,“你先對關關吟誦便是,記著是要殷殷私語才行哦!”唐成卻沒想到吟個詩還有這規矩,而他身側的關關早已偎身上來,雙手環住唐成的脖子後將晶瑩的耳輪貼了上來。明月正照下的吹簫亭內青年男女相偎相依,這一幕直與“二分無賴是揚州”的揚州神韻契合的絲絲入扣,引來亭外觀者起哄叫好聲一片,史書中常載唐人社會風氣開放,由此可見一斑。入鄉隨俗,唐成當即低聲將詩作告知了關關。唐時的妓家,尤其是像關關這種能在最好的場子裡寄身的妓家多多少少都要懂些詩歌音樂,畢竟這是她們吃飯的本錢之一。所以詩歌的好壞她們即便說不清楚,卻總還是能感覺出來的。隨著唐成的低聲吟誦,關關原是水波盈盈的雙眼越來越亮。“什麼詩,關關快說。”唐成說完之後,關關卻有些發愣,還是一邊妓家的催問聲驚醒了她。“如此明月如此夜,難道公子還忍為負心薄情之事?”關關先是向唐成軟語叮嚀了一句後,這才走到懷抱琵琶的那幾個妓家麵前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麼,恰在這時,亭外的看熱鬨的行人早有忍不住出聲催促的,“兀那小哥到底吟的什麼詩?”亭內外的妓家口耳相傳一番後,隨著懷抱琵琶的女子輕撥長弦,一段清麗俊爽的音聲已自她們手中的琵琶流瀉而出,與此同時,其她手持牙板的妓家們也應著琵琶的曲調合節而擊。正是在這琵琶聲聲,牙板叮叮脆響聲中,關關上前幾步到了亭前橋頭的石階上。卻原來關關剛才跟眾妓家們說的並非詩歌內容,而是伴奏所需的樂曲,至於唐成到底吟的什麼詩,卻需她當眾唱出來方可,說來,這種形式倒與唐人最喜歡的棋亭畫壁之法頗有幾分相似。妓家們的這些規矩揚州人都知道,是以一見關關站出,亭外的觀者們都住了口,一時間整個二十四橋附近鴉雀無聲。這一刻,橋頭的關關成了焦點中的焦點,原本就容貌姣好的她在人月輝映之下更是平添了幾分清麗的顏色,當又一陣秋風般的琵琶撥響時,關關啟唇歌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來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跟隨過來的淩意站在亭外橋側,凝神靜聽關關的清歌,其實剛才在橋那頭時她完全有時間引著唐成避開這一群妓家,但她沒有,與唐成的相遇相識乃至那晚默契的相知美的就像一簾江南春夢,說不清原因與來由,卻又美得讓人心醉。她就是想聽聽眼前這個臨江唱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男子到底在胸中藏有多少錦繡。及至唐成真被眾妓家擁來此處,私語賦詩之後,淩意心下突然多了幾分緊張,她的心裡驀然多了絲絲的害怕,她害怕唐成吟出的詩太過於平庸,太過於平淡,害怕因為這份平庸和平淡壞了她心中對那晚近乎完美的回憶,當關關正式站上二十四橋頭時,她心中的緊張實已到了頂點。及至聽關關唱出詩後,淩意心裡長吐出一口氣,總算放下了心思。青山隱約,流水悠長,時令雖已過初秋,但江南揚州依舊草木興盛,綠意盎然,尤其是“隱隱”與“迢迢”這一對疊詞用的簡直傳神之極。至於“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不僅與當下的環境契合,隱寫出夜色揚州的繁華,還巧妙的化用了典故,實可謂是一舉三得的無上佳妙!這首詩景致幽雅,清麗俊爽,最難得不用一個僻字便使人聞之能誦,一吟之間朗朗上口,關關第一遍剛唱完,不等她回環複遝,自小便受才女表姐熏陶的淩意便已準確的判斷出這首詩的價值。這首詩經關關大庭廣眾之下高歌出來後,揚州注定就要多出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了!關關的嗓音清麗中帶一點惆悵,實是與這首詩配合的絕妙天成,唐成這還是第一次聽唐調歌唐詩,對於他這種後世中文係畢業的學生而言,關關的唱詩隻有說不出的魅力,一時竟是聽的沉迷進去。按照慣例這種體製短小的詩一般要回環三遍方才結束,堪堪等關關第二遍唱完時,猶自凝神而聽的唐成便覺有一隻纖長細膩的手伸過來拉住了他,扭頭看去時,才見淩意不知什麼時候竟走進了亭子,此時正握著他的一隻手打著眼色,“走!”唐成悄悄的移動腳步,此時亭中人專注於伴奏,是以對他這細微的動作並未太過留意,待兩人由亭側轉入人群中後,淩意猛地一拉唐成,兩人就此由人群中分波劈浪的跑了出去,堪堪等兩人剛剛跑出人群,二十四橋頭的關關唱完了第三疊的最後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琵琶輕撥聲中全詩做結!隨即,便聽到妓家們“好詩”的讚歎聲,“哎呀,關關,你的小郎君不見了。”聽到後邊兒的聲響,淩意忍不住笑出聲來,隻是她握著唐成的手半點沒鬆,腳下更是越跑越快了。一直跑進右轉的那條路後,淩意才停下腳步,兩人對視之間見對方都是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後,忍不住同時笑出聲來。見唐成喘息之間猶自回頭探望,淩意輕描淡寫的似是自言自語的來了一句:“那關關的顏色倒是不錯。”轉進這條道路之後,二十四橋明月夜已經是看不見了,但那悠揚的古調及歌詩聲似乎還在唐成耳邊縈繞,“以唐音伴唐詩,真是美呀!”唐成也是有感而發的自語,是以淩意聽的並不清楚,“什麼?”“噢,沒什麼?”醒過神來的唐成笑笑,老毛病又犯了,竟忘了自己現在就是地道的唐人,居然還在以後世的眼光來評判剛才關關的唱詩,“我是說關關唱得好聽。”“她唱的是不錯,但揚州妓家但凡能上得了台麵的那個嗓子差了?方才那一曲動人的不是唱,而是詩。”引了引手示意唐成繼續往前走,淩意口中曼聲吟起了剛才那首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來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淩意聲音清爽,她的吟詩與關關的唱詩決然是兩種味道,卻同樣動人。清爽的吟詩聲在夜空中悠悠發散,唐成靜靜聽時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際那輪明月,愜意的時光總是流逝的特彆快,不知不覺之間大如玉盤般的月亮已是高高的跳出了柳樹枝頭。夜,已經漸漸的深了!待淩意吟完後,與她並肩而行的唐成沉吟了片刻後,終於開口道:“夜色已深,該回去了。”“噢!”原本興致高昂的淩意被唐成這句說的有些意興闌珊,她也如唐成剛才一般抬頭看了看月亮,“明天酉時三刻我在二十四橋上等你,咱們去泛舟夜遊瘦西湖。”“明日一早我就該動身返鄉了。”說出這句話時,唐成免不了帶著深深的感傷,雖然隻與淩意兩次相處,但真到要離開時心裡卻有一種濃濃的不舍,此情無關風月,隻是與這淩意相處時唐成有一種特彆默契知心的感覺。與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如此自得的相處,沒有拘束,沒有顧忌,不必考量利害得失,一切都是出乎自然,至乎自然,簡而言之,唐成在與淩意的這兩次夜遊中竟是找到了一種已漸漸開始陌生的後世感覺,這種感覺像極了穿越前的後世裡,某個寂寞的夜晚在酒吧裡偶遇某個女子,兩人不問職業,姓名,將身邊的一切都儘數拋開,隻是在一起單純的喝酒,單純的聊天,當夜深酒儘之時各分東西。後世美酒唐朝月,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很難遇到,但畢竟總還是有的,譬如眼前的淩意之於唐成。令唐成心生不舍的也許並不是淩意這個人,而是與她相處時的那種感覺,一種徹底放鬆,默契相知的感覺,而這也是兩次夜遊中唐成從不曾發一言問她身世來曆的原因,有許多種關係總是簡單些好,越簡單越好!淩意腳下的步子猛然停住了,“要走了?這麼快!”“不快了,我已經在揚州停留五六天了。”唐成的腳步自然也停了下來,“揚州雖好,畢竟不是鄉關所在。”“是嘛!”淩意的臉色確乎已經很黯淡了,聲音裡也悠悠的有了初秋的蕭瑟之氣,“月下夜霧彌漫的瘦西湖最是動人,可惜……”淩意如此,直讓唐成心中的不舍更顯濃厚,總算忍了又忍才沒將再留幾日的話給說出來,畢竟家裡還有那麼多事情,此次往揚州時間也不短了,不定老爹老娘及李英紈和蘭草有多惦念他,“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話剛說了半截兒,唐成心頭驀然一動,伸手牽起了淩意,“走,咱們現在就去泛舟夜遊瘦西湖。”不等淩意再說什麼話,人已被唐成拉著往前跑去。親自到了揚州,唐成才知道史書中關於“盛唐”的描述原來並非虛妄;而在認識淩意之後,他才切身感受到史書中所載盛唐女子奔放熱烈果然也是半點不假,金州畢竟還是太小了些,而群山環繞中的金州在社會風氣上也畢竟是更保守些!也許一直要等到開元盛世的衝擊之後,金州才會真正浸染上盛唐恢弘開放的氣質。處身於獨得風氣之先的揚州,麵對淩意這樣的女子,此刻的唐成恍然又回到了後世。夜色畢竟不淺了,為節省時間,唐成拉著淩意披著如水夜光跑得飛快,在兩側燕子樓的映襯下,習習夜風吹起兩人的衣袂,眼前的這一幕直可入畫。唐成拉著淩意剛跑出這個側巷轉入另一邊兒的主街,迎麵就撞上了一大群人,好死不死的是吳玉軍竟然也在這群人裡麵。“阿成,這都多少時候了,你還準備去那兒?嘿嘿!莫非也是要去快活樓。”吳玉軍這廝調笑話都說完之後才認出唐成身邊的淩意來,拱手見禮時難免就有些尷尬,他們這群人剛剛出來的快活樓可是揚州最負盛名的青樓。走在這群人中央的正是周利榮那個胖子,他原本正與身邊那商賈邊走邊低聲說著什麼,此時隨著吳玉軍的話扭過頭來,待看清楚唐成兩人後,這貨臉上的神色竟然跟見了鬼一樣陡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