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目睹了整個過程之後,姚使君與馬彆駕如來時一樣悄悄地走了,走出正廳,走出萬福樓時,兩人很長一段時間裡一句話都沒說。馬彆駕臉色黑沉的像鍋底一樣,因咬牙太用過於用力,可以明顯看出來他的後臉上滾起了兩道棱子肉;姚榮富的神情稍微好些,隻是細看之下卻也能看出來他的臉色有些青紅不均。今天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與他們的常識相悖,但唐成這明顯是有悖常識的行事手段卻取得了讓人瞠目結舌的結果,就是現在再回顧剛才在廳中經曆的那一幕幕景象時,姚榮富首先感覺到的還是震撼。來金州也有些日子了,作為金州八景之首的三圈映月他也去過幾回,在感歎此景確乎獨特的同時,他從沒想到過這個看來無比寂寥的碼頭竟然能值得那麼多人追捧,以至於連周鈞和都拉赫這等巨商大賈都能不遠千裡而來!以前到三圈映月碼頭時,他甚至都沒留意過那片江灘地,所以剛才在廳中親耳聽到那些滿是石頭沙子的江灘地竟然被叫價到八十貫一畝而唐成猶自不肯賣時,姚榮富感受到的是強烈的虛幻。怎麼了?這些人都怎麼了?莫非他們說的就不是錢?是紙?隨後就是金州擬修道路兩邊的征地,姚使君早在前幾天已經知道唐成完成了全部的征地工作,據回報,唐成在此次征地中全麵兌現了他在公文中的承諾,不願對換官地的全是市價贖買,現款交易。聽到這個消息時,除了感歎一聲唐成家底厚實,心狠膽子也大之外,姚榮富並不吃驚。在他想來,唐成此番作為的目的就如他當日所想,這是在搏,唐成押上全部身家來修這條路的目的就是為了搏一個觀察使大人的賞識,搏一個上位的機會。對於新任的觀察使大人來說,修路就是最為重要的事情,唐成明顯是看到了這一點,是以不惜拚上一切投其所好,是啊,他的年紀還這麼小,在官場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如此算來,即便押上再大的賭注也是值得的。有豐厚的家底做支撐,再在州衙裡要一些,錢糧徭役上“打白條”欠一些,路再修差一些,沒準兒就讓他搏成功了,以一人之力修起一條路,這樣的功績於觀察想不稱賞都難。這就是此前姚使君對唐成作為的判斷,而且他也堅信自己的想法不會錯,因為除此之外他實在找不到第二種可能。當日在公事房中想明白這些時,姚榮富對唐成已經是刮目相看。以他的年紀,能做出這樣的大事,能有這樣的決斷,實屬難得了。但是,直到今天,直到剛才,姚使君才明白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以房州及金州之路來釋放碼頭的價值,抬升江灘地價;繼而又用租售碼頭的錢來做修路時征地的費用,等地征好之後,又將這條修成後注定會無比繁華的道路兩邊田畝分塊兒“拍賣”給那些商家們修客棧,酒肆,茶肆,貨棧……這是一個圓,說起來唐成在其中根本就沒有投入一文錢,他用的全都是彆人的錢,用彆人的錢把碼頭、江灘地及路邊的征地價格抬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高度,低價買高價再賣,碼頭及一千多畝路邊地的差價足夠他修出兩條,甚至三條路來。想起剛才正廳中眾商賈紛紛叫價的情景,再想想此前一直以為唐成會缺錢缺糧,無聲而行的姚榮富露出了一個自失的苦笑,現在的唐成那裡是缺錢,單單修這麼一條幾十裡長的路,看剛才的架勢,他聚斂起來的巨額錢財根本就花不完。震驚,感慨,自失之後,情緒漸漸靜定下來的姚榮富再想起唐成時,心底油然浮現出的除了驚豔之後還有絲絲的恐懼。讓他感覺驚豔的首先是唐成對山南東道大勢的把握,“勢”這個東西說來玄妙,但對於久在皇城浸染的姚使君來說,從朝堂多年的人事更迭和起落中他卻明白無誤的知道:對於“勢”的把握和決斷能力,才是決定一個官員仕宦生涯最終能到達何種高度的根本緣由。以唐成的年紀,表現出這一點就足以讓人驚豔了,而他在決斷之後所做出的一係列具體操作簡直能讓人瞠目結舌,從碼頭到河灘地,再到道路兩邊田畝的拍賣及眼前這個豪富大聚會,絲絲入扣,一環緊連著一環,再次回顧這整個過程時,姚榮富想到的評價就隻有八個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唐成的這一係列操作手段史無所載,自詡博覽群書的使君大人很確定這一點,這也就是說剛才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是唐成自己想出來的,而這就是讓姚榮富竟然會感覺到恐怖的原因。多智近妖!唐成在此次金州修路事宜上所表現出的對“勢”的把握,決斷以及具體行事能力,再想到他的年齡,實是最好的詮釋了“多智近妖”這四個字的含義。嘴裡喃喃自語的念出這四個字時,姚榮富的手狠狠的攥到了一起,他是真想,真想把唐成就此給廢了,這不僅僅是出於陰暗心理的點點恐懼與嫉妒,更因為憤怒,被愚弄的憤怒,他被唐成愚弄了,時至今日,姚使君已經清晰無比的意識到了這一點。身為一州刺史,竟被手下一個小吏給愚弄了,可笑的是自己此前還一直以為得計,這兩造裡加起來,真正明白過來的姚榮富此時的憤怒一點兒都不比身邊的馬彆駕少。但是,最終使君大人慢慢的鬆開了緊攥著的手,雖然他心裡很想很想廢了唐成,然而現實卻使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能,也無法這麼做。唐成再也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個唐成了,有了那張現在看來純粹是作繭自縛的“軍令狀。”此次金州修路之事的結果基本已經定局,若說此事還有轉圜餘地的話,那唐成的交遊卻使姚使君不得不忌憚。從剛才的經曆來看,唐成背後不僅有人,而且那人的身份還絕對不低。本人多智而近妖,上有觀察使大人賞識,背後又有強力靠山。民間俗諺有雲:欺老莫欺少,更何況是唐成的這樣的“少。”長長而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臨上馬車之前的姚榮富終於打破了沉默,“東陽,下午上衙之後讓司戶、司倉兩曹判司立來見我,給唐成撥付錢糧和徭役額度之事刻不容緩。”“大人。”馬東陽聞言臉色一變,“唐成小兒如此無視州衙,我等就任他如此不成?”“不如此又當如何?”姚榮富隨口的回話裡頗有幾分蕭瑟。“那碼頭,河灘地,還有那些道路兩旁的田地,隻要大人有意,總還是有辦法……”“晚了,太晚了,事已如此,唐成已與那些豪商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人畢竟不是街上賣胡餅的小商販,一個金州州衙豈能抵得住他們的聯合反撲,再者那唐成……”言至此處,言語蕭瑟的姚榮富沒有再說。“不過是一群逐利之徒罷了……”眼見自己的話已經說的這麼明白,馬東陽猶自不悟,本就心緒不好的姚榮富心裡陡然生出一股子煩躁來,“罷了,此事毋庸再議,按本官說的辦吧。”擺擺手說完這句話後,姚榮富就上了馬車,使君大人隨手放下車簾的同時,看著下麵黑著臉憤然不已的馬東陽喃喃自語了一句,“蠢貨!”目送姚榮富馬車去遠之後,馬東陽也含恨低聲道:“膽小如鼠的牆頭草!”……當天下午,司田及司倉兩曹判司瞠目結舌的見證了使君大人自赴任以來的第一次雷厲風行,核點官倉,典查徭役額度,心中惴惴不安的牛公明兩人原以為這是姚榮富要盤他們的底,及至最後才赫然發現使君大人這麼做的目的竟然是要給唐成準備錢糧和徭役額度。聽到使君大人果斷無比的說出這個吩咐時,牛公明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除了吃驚就是茫然,這到底是怎麼了?隨後當飽受驚嚇和驚訝的兩人跑到馬彆駕公事房時,除了那張黑沉的能壓死人的臉色之外,他們沒有得到彆駕大人的一句話。走出馬彆駕的公事房,牛公明兩人對視之間一聲哀歎:這個唐成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每次遇到他,事情最後總是要起變化。看來,這錄事參軍事的位子是徹底沒指望了!當晚,因姚使君下令太急,限定的時間太短,司田曹及司倉曹不得不連夜趕工,而唐成則是在萬福樓中應酬那些商賈們,經過整整一個白天的討價還價,你來我往,終於趕在晚宴之前將該敲定的事情基本都敲定了,是以這個晚宴的氣氛就顯得格外的好。第二日,司田及司倉兩曹繼續奮戰,唐成則忙於送客,與此同時,金州修路大雇工的告示也已向城郊及四縣廣為散發。第三天早晨,唐成在金州城外十裡長亭處送彆都拉赫、周鈞及張亮三人。都拉赫念念不忘的還是春州之事,“放心吧,便是我與孫使君的交情靠不住,鄭市舶使的信函他卻不能輕忽視之。”言至此處,唐成壓低聲音道:“老哥,這次多多仰仗,兄弟我也給你透個實底兒,而今孫使君背後靠著的就是上官昭容,此事還是兄弟我牽的線。而今不論是公是私,我與老哥都是一榮俱榮,這事斷不會讓你沒個著落處。如此你總該放心了吧。”“好!”都拉赫聞言雙眼一亮,重重一拍唐成的肩膀,“你這個兄弟老哥我沒白交。”與周鈞的道彆就簡單的多了,畢竟兩人隔的近,往來方便,更重要的是兩人脾胃相投,這麼些日子處下來,頗有些知音互賞的意思,到此時反倒無需再說更多的話,拱手一笑之間,心意已知。到了張亮這裡時,他特意示意唐成兩人走到了一邊。“阿成,你真不願意到京城?”經過這些日子的熟悉之後,張亮的稱呼也由唐成變成了更為親熱的“阿成。”唐成不防他又說出這樣的話來,微微一愣後笑著搖了搖頭,“直到這兩日我才將整個修路的事情弄清楚,阿成,你在商賈之事上實是奇才,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可是你自己的話。”這番操作在後世乃是儘人皆知,奇才!張亮的讚歎實讓唐成汗顏,“還是那句話,窮極思變,所謂才華不過是比彆人多用些心思罷了,於我個人如此,修路也同樣如此,實當不得張兄如此讚譽。至於說到京城,早晚總是要去的,但現在我就是想走也離不開,況且對於商賈之事我實是誌不在此,這一點還請張兄向郡王殿下言明。”“罷了!”張亮聞言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願就不願吧,不過阿成你卻需將此次修路事宜的詳細經過寫一份文書出來,匪夷所思啊!三公子對此事必定會大有興趣。”不等唐成說什麼,張亮已接續道:“此事不許再辭!我在京中可是等著的。”“好吧。”唐成隻能點點頭。見狀,張亮哈哈一笑,拍了拍唐成的肩膀後上車去了。送走這三人,這兩天著實忙活的不輕的唐成剛回到家裡,還沒坐下吃夠一盞茶,就見門房老高領著一個州衙的雜役走了進來,言說使君大人有請。“姚使君找我有什麼事?”走一路想一路,直到走進姚榮富的公事房時,他也沒想明白老姚究竟找他是乾什麼。所以,當一臉和煦的姚使君嘴裡報出一大串兒錢糧數字及徭役額度,並言明這是給他專項用於修路之用時,唐成的反應跟前天的牛公明兩人毫無區彆,除了吃驚,還是吃驚!由此前的一再推諉到而今的慷慨大方,就是變色龍也沒有姚使君變化的這麼快吧,這到底是怎麼了?看著一臉訝色的唐成,姚榮富感覺心裡好受了不少,臉上的笑容也就愈發顯得和順了,“唐成啊,州衙究竟是個什麼家底兒你也知道,湊出這麼些錢糧和徭役額度,本官實是已經竭儘所能了,修路之事你務必要辦好。”“是。”“嗯,聽說你已完成征地,並於前日開始雇工了?”見唐成點頭,姚榮富做了一個擊節讚賞的動作,“好!正好近日州衙需往觀察使衙門報送公文,本官定當將我金州修路進展順遂之事稟知觀察大人,唐成你好生乾吧,若遇什麼難事儘管來找本官就是,本官定當為你做主。”最後這兩句話,姚榮富說的實是豪氣無比,那裡還有半點“清簡無為”的意思?老姚是要搶功!唐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瞅著自己前麵諸事順遂,老姚終究還是出手了,而他的搶功的資本除了他刺史的位份之外,就是這些錢糧和徭役額度,雖然他給的這些東西連三分之一條路都修不起來,但隻要他給了,待金州之路修成之後敘功時,就怎麼也繞不過他這個主官去。說不得觀察使大人還要誇他能識大體,顧大局!想明白這些之後,唐成心下不得不感慨一番,老姚不愧是皇城裡曆練多年的,施政雖然平平,但若論觀望風色及搶功時機的把握,實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從姚使君的公事房裡出來,唐成看著手中那紙批複錢糧及徭役額度的公文,不期然想起的卻是後世的銀行:當你真急等著用錢去貸款時,它說什麼也不給;但當發了財不缺錢時,銀行卻主動將錢送上門來鼓動著讓你貸。雖然時隔一千三百多年,但此時姚使君的這番舉動卻跟後世的銀行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給就給吧。”唐成使勁抖了抖手中的公文,嘿然一笑道:“我可不怕錢多了會咬手。”……既有錢,又有糧,複又有徭役額度,再有本州第一人旗幟鮮明的支持,此前明麵上看來淒淒惶惶的修路之事頓時氣象大變。後方錢糧保障得力,前方具體的施工自有那四位工部來的行家裡手兒督管著,配合這四位的還有足可信賴的馮海洲及張相文,當真正開始修路時,本該異常忙碌的唐成反倒是比前些日子過的更輕鬆了。時間就在熱火朝天的修路中一天天過去,這一日,一身土灰的唐成從工地上返回家中,跟在他後麵的還有同樣全身灰不溜秋的馮海洲及張相文。天色已是仲春,簡單的梳洗過後,在等待吃飯前的時刻,三人便坐在院中的石幾上敘話。“海洲、二弟,你們剛才說的事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唐成邊給二人倒茶,邊接續著路上的話題道:“這麼多人混在一起乾還就是不行,記得我小時候在村裡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人多好吃饃,人少好乾活兒。”聽到唐成嘴裡冒出來這麼一句,剛剛喝下一口茶水的張相文忍不住笑噴了出來,“大哥,你說反了吧。”“反,怎麼會反?!越是人多一起乾活就越容易混,乾少乾多一個樣,一到收工都吃同樣多的饃,這可不就是人多好吃饃!反倒是人少了,混就混不下去了。”“大人說的在理兒。”接話的是馮海洲,“但這修路人少了又不成啊。”“分。”唐成將手中的茶盞往石幾上重重一頓,“從明天開始,所有參與修路者按五十人一組分開,每組讓他們自己選一個隊正出來,派工的時候把路段再劃細些,一隊一段兒,每天規定好他們必須完成的量,超過這個量再多乾出的另算賞錢,至於工錢的發放,不再具體到人,統一交給隊正,他這組裡誰乾得多,誰乾得少,誰該拿獎,誰該扣發,自有他做主去。如此以來,咱們隻需要盯著他們乾活的成色就行了,免得天天當監工,儘去料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了。”又是一個匪夷所思,前所未聞的辦法。好在馮海洲這些日子一直跟著唐成,早已習慣了他的天馬行空和種種驚人之舉,沒有表現的過於吃驚,隻是遲疑地問了一句,“這樣也行?”“試試吧。”嘴裡雖然說著試試,但唐成的語氣卻是篤定無比,要想打破大鍋飯,調動人的積極性,就隻能靠承包製,這已是被後世的曆史實踐一再證明過的真理,不可能不好使。默默想了一會兒,張相文猛然間大聲說了一句,“我看行。”一驚一乍之後,他猶自不肯安生,特特地站起身來湊到唐成身邊左看右看。“你又乾嗎?”唐成沒好氣的問了一句。“我就想看看大哥你這腦袋怎麼長的。”張相文嘿嘿一笑道:“怎麼就能想出這麼些個前所未有,卻又讓人不能不拍案叫絕的好主意。”唐成正要說話時,門口處老高走了進來,稟說有一位州學裡姓柳的士子請見。“姓柳?”唐成聞言,與張相文對視之間,兩人異口同聲道:“柳隨風!”隨著唐成一聲吩咐,不一會兒,柳隨風跟著門房老高從外麵走了進來。自當日離園文會之後,唐成已有數月時間沒再見過柳隨風。數月時間不見,長相本就俊逸的柳隨風依舊是一身白衣勝雪,從外麵施施然走進來,在仲春的陽光下直有說不儘的風流倜儻。看到柳隨風這樣子,唐成身邊的張相文冷冷地哼了一聲。對此。柳隨風就像沒聽見一樣,甚至連眼角都沒往張相文那邊轉一下,“去歲今日,你我二人曾於鄖溪萬福寺山門前定下一年之約,今日約期已到,唐兄,我來踐約了。”“一年了。”唐成抬起頭四下裡看了看,可不是嘛,去年兩人訂約時,正是萬福寺梨花盛開的仲春,花落花開又一年,而今又是一年仲春了。這一年唐成做成了許多事情,自身的處境也有了很大的變化,與此相對應的則是他的生活忙忙碌碌,很少有休歇的時候,因是在忙碌之中,就愈發難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此刻得了柳隨風的提醒,他才恍然間反應過來,時光如水,又是一年仲春到!柳隨風說完那句後便靜靜地看著唐成。片刻之後,唐成收回思緒,看看柳隨風的白衣勝雪,再低頭瞅瞅自己身上猶自沾染著的塵土,沉吟片刻後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不用再比,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