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成本就沒什麼事情,他又是個說乾就乾的人,主意打定之後見天色尚不太晚,便與關關一起去看她選定的那處地方。柳林坊乃是道城青樓和勾欄煙花聚集之地,因現在還是夕陽滿天的時候,是以眼下倒並不熱鬨,隻有一些龜奴帶著小廝在擦拭花燈,增添燈油。兩邊的樓閣中隱隱傳來陣陣脂粉的濃香和嬉笑喧嘩之聲。關關選定的地方正在坊街中間的左手邊,“關關,這個地方怕是不成啊。”“這個地方是背了些。”關關點了點頭,“不過這也是沒辦法,越是靠著坊區門口的園子就越貴,且都是有主兒的,誰也不願就此讓出手兒來。”“這倒是,那些地方往來的人多,好掙錢。”唐成聞言笑了笑,“走,看看裡邊兒去。”這是一個狹長的院子,進去之後倒是很深,但兩邊的寬度卻明顯不夠,唐成粗粗的轉著看了一圈兒後,直接搖了搖頭道:“關關,這個地方確實不成,咱們得另選地方才是。”聞言,關關臉上一怔,繼而點頭道:“都聽你的,隻是,阿成,我這些年攢下的……”關關以前在揚州時大多數時間都算不得太紅,等她真正紅起來的時候又已贖身從良,再加之她這年紀,刨除學藝的年限,真正出道的時間並不是太長,由此能積攢下的私房也就有限,回家尋親路上的花費,來金州這麼些日子的生活,再加上在這個園子裡投進去的錢,如今就算有剩下隻怕是也不會多了。知道她要說什麼,唐成笑著擺了擺手,“錢的事兒交給我操心就是,等地方弄好之後,這日常維持可就全仰仗你了。”關關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抬起頭來看著唐成無聲的一笑,“阿成,這園子你到底要鋪排多大?按你在客棧裡說的,我怕是支應不過來。”“大倒是不用太大……”言至此處,唐成低頭想了會兒,“關關,說不得還得請你回揚州走一趟。”“回揚州?”“是,回揚州。”唐成點了點頭,“你去揚州請幾位行裡經驗豐富的鴇姐過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幫手兒,可得挑仔細了。”“阿成你有什麼要求?”“年紀可以大些,容貌要求也可以寬鬆些,但一定得是那種長袖善舞經驗豐富的,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客人來了之後,看到她就得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唐成去青樓的經驗實在有限,是以也說不太細,隻能朦朧的說說總體感覺,言至此處,唐成特意又跟了一句道:“對了,那種太過妖冶,一見客人身子就往上貼的千萬不能要。”“阿成你的意思我明白,這種鴇姐可不好找,我儘力就是。”關關抿嘴輕笑了一聲,“還要什麼,姑娘也要從那邊買嘛?還有琴師,琵琶,牙板這樣的樂工要不要也請些回來。”“要,當然要。”唐成抬了抬手示意關關往外走,邊走邊他邊繼續說道:“找姑娘的時候最好到官署發賣的人裡去挑挑,若遇著那等官宦人家出身,能詩擅畫風儀氣度好的,那怕容貌差些也買下。就是從人伢子哪裡買時,這一條也是最要緊,容貌倒還可以差些,但姑娘們的氣度一定要好,此外,身段要好,歌舞上也要有些天賦。至於樂工也是一樣,年紀大些沒什麼,但技藝一定要好。總而言之還就是那句話,一切都要最好的。”“阿成你這要求可是真高。”“要麼就不要,要買要請就一定得是最好的。”唐成見關關麵有難色,笑著道:“你不用擔心,錢就不說了,辦這事還就不能惜錢,這個自有我來操心。另外走的時候我還有一封給都拉赫的私信,到時候你有什麼事不好辦找他幫忙就是。”“都拉赫!”身為一個揚州舊歌妓,關關可是太知道都拉赫在揚州的影響力了,“這就放心了,要不然憑我人微言輕的,便是有錢也未必請的這些人來。就這些?”“另外還得采買一些東西,一些在道城花錢也買不著的好東西,不過這事我會安排人專辦,關關你負責好剛說的那些就是了。”言至此處,唐成停下腳步,笑著道:“關關,你這兩天且好生歇歇,等這事兒一忙起來,可是想歇都停不下來了。”……跟關關談完事回到客棧,唐成又將整個事情仔仔細細想了一遍之後,便開始伏案寫信。除了給都拉赫的那封信之外,另一封是家書,唐成在這封家書裡拉拉雜雜的說了很多,其中一項就是讓家裡派人去請張相文的四叔來道城。寫到這個的時候唐成真是很無奈,人到用時方恨少,這兩年不管是在家底還是仕途上他竄起的不可謂不快,無奈以前的底子太薄,而今真正要辦大事時,就很難找到合適的府裡人,不得不一次次的麻煩張子川。這年頭買人雖然容易,但要想買既可靠,能力又強,見識又多的得力下人可還真是難哪。當晚寫完家書,著來福第二天一早送發出去後,唐成看了會兒書後自去休息不提。隨後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張相文還是沒到,第三天一早,唐成將要回襄州的孟浩然送走之後,便自帶著馮海洲沿著正在修建的房州官道一路往那幾個州府而去。唐時的官場對於迎來送往更為講究,若按著彼時官場的慣例,除非是觀察使衙門裡分管某一項事物的方麵大員下來,否則地方州府裡的刺史是不會出迎的,或派彆駕,或派司馬、錄事參軍事等對等接待便是。按這個慣例,僅僅主掌著一個小小門戶的唐成顯然不在刺史親自迎接的範圍內。但出乎他與馮海洲意料之外的是,他們到達第一個州府時,迎接出來的竟然是本州的使君大人,雖然這迎接隻是在州衙門口,遠沒有在出城十裡長亭及城門口來的氣派,但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說明這州府對他此來的重視及急迫修路的心情。“若依著規矩,自該是我去請見使君大人才對,陶使君如此,實是讓我不敢當啊,僭越了,僭越了。”唐成邊那使君寒暄客套時,心下猶自感慨,僅僅還是在十多天前,他見到一州使君時還需恭恭敬敬的秉持屬下之禮,這才幾天功夫,便已與這陶使君並肩而行,寒暄應酬,在這個時代,身份變化所附帶來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我倒不是迎你,我這是在迎財神爺,本州州衙之盼唐書記,恰似久旱之盼雲霓呀,啊,來了好,來了就好。”胖胖的陶使君一笑起來之後就跟彌勒佛一樣,讓人看著份外親切,“再說了,現在本道彆的州府不好說,這房州官道附近的幾個州衙誰不知道觀察使大人對唐書記的賞識?前幾日觀察使衙門下發的公文裡,還對金州修路事宜大加讚賞,本使可是仔細數過的,這紙公文裡‘唐成’這個名字足足出現了四次之多。”言至此處,陶使君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道:“唐書記,本使可是聽說這份公文乃是觀察使大人親自擬定的!看唐書記你如此年輕,便已在金州立下如此大功,又有觀察使大人這般賞識,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陶使君就莫要再捧我了。”唐成拱手做了一個告饒的手勢,“跟使君你比起來,我這要學的東西還奪得很,使君大人莫要捧殺了我。”陶使君一笑發興之後,愈發的彌勒佛了,“後生可畏,來者勝今,這怎麼是捧殺?”不僅是見麵親熱客氣,唐成住處及食宿的安排也是遠超出其位分的高標準,不過,他卻並沒能在驛館獨居的小院裡吃上兩頓飯,蓋因本州那些個大商賈在聽聞他到了之後,排著隊來邀約赴宴,給出的理由還都一樣:上次去金州蒙唐大人熱情接待,這次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儘儘地主之誼。唐成自然知道這些人是在想些什麼,不過他們想的也正是唐成所要一力推動的,即便撇開這些公事不談,這裡麵最大的那幾個商賈跟他還有著合作夥伴的關係,無論於公於私,這樣的宴請都不能不去。驛館裡的驛吏看著唐成院門外的熱鬨,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嗨,三哥,你瞅瞅,城南金家,老北城方家,還有桐油徐家,這可是本州排排坐的幾個大豪富,這怎麼輪著番兒的來了?那姓唐的不過就是一掌書記罷了!這官不大呀,怎麼弄出這熱火陣仗來。”“官是不大,但架不住人家是觀察使大人的心腹,你忘了蘇驛丞前個兒的訓話了?”李三撇了撇嘴,“我還聽說,這裡麵住的那個唐書記是個會平地生金的財神爺。”“不可能吧,他才多大點兒,二十都不到,就能有這本事。”“劉疤子,出去千萬彆說你是在驛館混飯吃的,啊,記住了,就你這眼神兒,咱丟不起那人。”李三的嘴撇的更厲害了,“聽州衙裡的人講,他來的時候連笑麵虎老陶都是親自迎出州衙了,老陶那人你還不知道,彆看天天笑的跟啥一樣,眼珠子可是長在腦門兒上的,就這,你好好掂量著吧。”……這些個議論唐成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算是泡在酒桌上了,不過這樣倒也有個好處,便是摸清楚了各家商賈們的想法和要求。這一輪宴請下來之後,正事開辦,程序無非跟金州一樣,州衙劃定修路的線路之後,將本州能數得上號的那些個商家們召集起來開始拍賣道路兩邊兒的田畝,這場拍賣的盛況和涉及的金額自然比不得金州,但是修一條幾十裡長的路來還是沒什麼問題的。當然,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一些暗箱操作,這一點從陶使君愈發佛爺的笑臉上都能看出來,隻怕是在他心裡,直恨不得這“拍賣會”拖的時間越長越好。“老弟,你是真有才。”拍賣會後,陶使君歎道:“能想著這條生財門路就夠絕的了,這個‘拍賣’更是絕妙,這些個商賈平日裡趕上災荒找他們募點錢糧就跟割肉一樣,再看看剛才,搶著搶著往外掏錢,想想就痛快。”哈哈一笑之後,陶使君拍了拍唐成的肩膀:“就這麼一個主意,給道裡省出多少錢來,這要是遍大唐都用上這麼個方兒,工部得省多少心,戶部一年又能省下多少錢糧來,老弟,還是那句話,你呀,前途無量!”……忙完了這一州還有下一州,唐成這次下來的目的主要是幫著各州規劃,並引入能將土地資源利益最大化的“拍賣”製度,具體做事倒是在地方州衙,要說起來主要負責指導的他並不是太忙,但架不住的那輪著番兒的酒席宴飲實在受不了。自打離開道城,除了在路上的時間外,唐成可謂是斷頓不斷天兒的泡在酒席上,終於搞完最後一個州回道城的馬車上,唐成如釋重負的歎了一口氣,“海洲,這樣下去不成啊,不想個法子出來,咱們早晚得泡死在酒桌上。”“大人你不說我也得說了,我這前三十六年喝的酒加起來也沒這十來天多,實在是不成。”說到這個,一直跟著唐成赴宴的馮海洲也是苦不堪言,“隻是這又是咱們的份內事,這法子可不好想。”“嗯。”唐成沒說話的搖了搖頭,隨即便陷入了沉思,見他如此,馮海洲知道這位頂頭上司又在憋主意了,小心翼翼的不發出聲音,免得擾亂了他的思緒。約莫兩炷香功夫後,唐成猛然睜開了眼睛,“海洲,回去咱倆合計合計,把這幾次‘拍賣’的經驗總結下來,然後製定個標準條款出來,以後再有這事,發個標準條款讓他們按著上麵寫的辦就是。”這又是個新鮮名詞,聽的馮海洲有些發愣,“標準條款?”“簡單的說,就是把這一套的過程按一二三四固定下來,第一步該乾嗎,第二步該乾嗎都清清楚楚的寫上,有了這麼個東西,他們一看自然也就明白了。”“嗯,這倒是個好主意。”馮海洲雙眼發亮的點了點頭,“如此以來,咱們最多派個人下來監督著就成,倒不需再事事親自操刀了,單從推廣上來說,這可是便利得太多了。”“是啊。”唐成點著頭時,腦海中驀然想起的卻是陶使君的那句話,這一套要是遍大唐的實行起來,工部得少操多少心?戶部一年又能省下多少錢糧?路上無事,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總結著這條款細則,當唐成回到道城時,已是一個月之後了,這時不僅是張相文和他四叔都已到了,張相文的四叔且是幫著將唐成在道城的宅子和準備辦園子的地方都選好了。聽到這話,唐成一愣,“四叔,我那家書裡沒說要買宅子啊。”不等張子川接話,一邊兒的張相文嘿嘿笑道:“大哥,這是我和四叔走時,嫂子一再叮囑的,嫂子可是說了,一等這邊宅子安頓好,給她去個信兒,她就要來道城了。”“胡鬨,她都三四個月的身子了,能經得住這樣長途顛簸?”唐成沒好氣兒的看了張相文一眼後,便迫不及待的隨著張子川去看那處選定辦園子的地方。要說張子川辦事還真是讓人舒心,他選定的這處地方正好就在柳林坊旁邊的那個坊區,如此以來既借了人氣又跟柳林坊的青樓有了區彆。這處緊靠著坊門的宅子無論從地理位置,大小及房屋結構上來看,真是樣樣讓人滿意。地方既已選定,辦園子的事兒也就正式開始操辦起來,將張子川幫著帶來的錢撥付給關關之後,她便動身前往揚州,而唐成自此也開始連軸的轉起來。白天在衙門裡合計著擬定規程,散衙之後唐成絕大多數時間就泡在了那處園子裡,不過,這園子的平常改造他一句都沒多問,有張子川在那兒盯著人乾活他儘放心的下來,唐成之所以一遍遍的往這兒跑,其實時間全都耗在了負責專修後花園的金健友身上。金健友家自打曾祖輩起就以替人修園為生,傳到他這一代時金家已經成了道城當之無愧的第一塊招牌,這人原本最煩自己修園子時主人家指手畫腳的不安生,但這次可還真是個例外。唐成最開始來時他也煩,但隨著兩人談話的深入,唐成說的越多,金健友的變化越大,及至後來,這處園子的改動簡直就成了兩人的合作討論會。金健友在其中的收獲自不必提,而不懂具體施工操作的唐成也在這一過程中將後世在江浙所看的名園經驗,經由金健友的手再現在了這個園子裡,兩人可謂是各有所得,不亦說乎。忙著公事與修園之外,這些日子唐成另外還有一個固定的日程,那就是拉著張相文一起在柳林坊裡一家青樓接著一家的轉悠。去了之後他也不乾彆的,就是請樓中最當紅的阿姑出來唱唱曲子,演演舞,既然要乾這個行當,自然就得熟悉行當裡的水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一晚,待天色黑定園子收工之後,唐成拉著張相文就到了號稱道城煙花第一的月明樓。月明樓的頭牌紅阿姑有個很彆致的名字:明鏡,要想見她一麵可真是不容易,從最初下定到今晚終於能見著本人,唐成足足排了七天的隊。跟前些日子所見其他樓上的紅阿姑相比,明鏡雖說聲名最大,卻也讓唐成最沒好感,這倒不是說她長的不好,單論長相的話,她還真對得起自己那身價,問題就在於她走的這個清冷路線實在是讓唐成心煩。花了錢,排著隊進來,就為看這一張冷臉,我還沒這麼犯賤!因是如此,唐成也就沒什麼好臉色,徑直擺了擺手道:“唱兩支曲子,撿你拿手的,不拘是健舞還是軟舞再跳上一段,助興著讓我兄弟吃完這甌酒也就是了。”妓家冷冰冰,唐成這客人又冰冰冷,這氣氛能好到那兒去?明鏡聞言也不多說什麼,喚過樂工便開始唱曲。一聽那樂工撥弦的彈奏,再聽明鏡開腔歌詩,唐成嘴角悄然露出個笑容來,看來這山南畢竟是比不得揚州,煙花第一月明樓中頭牌紅阿姑的唱功最多也就是與關關齊平,至於那些伴奏樂工的水平,比之揚州快活樓至少要差了一個檔次。有了這麼個底子,唐成對自己那園子愈發的有信心了。“二弟,來,大哥邀你一盞。”心情大好的唐成與張相文重重一碰之後,將滿盞酒一飲而儘。兩人你來我往,正吃得儘興時,明鏡第一支曲子的三疊已經結束。停了片刻後,隨著牙板輕擊,她開始唱起了第二支曲子。“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明鏡輕啟檀口的曼妙輕歌卻讓唐成全身一震,手上正捏著的酒甌“啪”的一下掉在案幾上,發出嘭的一聲響。“大哥,咋了?”唐成對張相文的問話充耳不聞,愣了一下後猛然起身走到明鏡身邊,“這首詩那兒來的?”唐成一進來就是個冰冰冷,頭牌阿姑明鏡何時受過這等委屈,此時又見他言語魯莽,愈發的不願說話了。還是一邊兒伴奏的那徐娘樂工見唐成臉色有些不對,笑著替明鏡答應道:“大官人,這是何老才子的新作,明鏡姑娘練了好些日子的新曲兒。”“何老才子的新作?”唐成臉色愈發沉的厲害了,“你說的是何仲達。”“可不就是他嘛。”見著唐成神情古怪,那樂工又特意補充了一句道:“這可都是給了潤筆的。”這一刻,唐成心裡的滋味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因著詩在唐朝的顯赫地位及作用,這時代詩賊也就多。據傳“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劉希夷正是因為這兩句詩,而被他的舅舅,同為名詩人的宋之問使人給悶死的。這大概要算唐朝詩賊裡最有名的公案了。但對於唐成而言,詩賊在他看來更多的還隻是個笑話與傳說,今晚倒好,傳說實打實的砸到了他頭上,他自己反倒成了個笑話兒。鬱悶,極度的鬱悶,“狗日的何仲達,老子要不整得你身敗名裂,我他媽以後就再沒臉借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