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物以類聚,人按群分,這話果然半點不假,孟浩然的那三個朋友倒還都跟他一樣是性子淡然之人,一身麻布儒服灑然而來,大雅至正園的環境,連帶著這份職司本身俱都很合其胃口,做起事當真極其用心,往往一篇水平尚可的詩作便是反複揣摩,甚或為了一個對偶的工整與否及典故出處不惜窮儘類書。公事之餘,這幾人或在園中月下聚酌,或吟詠品評詩作,對月持酒,傲嘯長歌,這份子飄逸的灑脫著實讓唐成看著眼熱,然則也僅限於眼熱罷了,因是心態不同,對於參加這樣的小聚,一兩次時還能感受到樂趣,時間久了卻終究不行。畢竟是個穿越人,在他的骨子裡跟這些純粹的唐代文人還是有巨大差彆的,再則,唐成也不太習慣他們聚會在一起時那種目空天下的豪論,或許在當時人覺得這是有魏晉清談遺風的大風雅,但唐成聽在耳中,這些脫離了現實,純乎理想化的高論在許多時候不僅沒讓他感覺到豪氣,反而更多的隻覺可笑。除此之外,唐成還有一點格格不入的便是不習慣他們對詩文作用的過度推崇,在這些人的言論之中詩文的作用被無限放大,張口就是“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唐成雖然喜歡唐詩,也喜歡那些雄奇的美文,但喜歡代替不了理智,作為一個穿越人,他實在難以認同這些人的說法。雖則這些人口口聲聲便是盛世功業如何如何,但盛世功業畢竟不是坐在這兒憑嘴能說出來的。對於隻相信下多少種就收多少苗,好的做事結果隻能從好的做事過程中得來的唐成而言,饒有興致的參加了三兩次這樣的聚會之後,便發覺自己跟他們終究還是道不同,誌也難合。這些人哪,做做文字工作是綽綽有餘,也能勤力勝任,但要說到做官任事,哎!且還得曆練磋磨些時候。唐成很少參加這樣的純文人聚會,除了誌不合道不同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需要整理“自己”的詩作,原本還不覺著,但這些個日子下來,猛然歸總兒時唐成才赫然發現自己借來的名作竟然已多達百餘首,時間跨度從盛唐到晚清,雖然他已經極力避免在同一個人身上借兩首詩,以免太過於惡搞文學史,但這一百多首的數字本身就足以使他自己震驚莫名了。看著這一百多篇使他在短短時間裡聲名暴起的名作,唐成一時陷入了迷茫,當初他決定借用這些名作時,更多的是將之視為一種手段,實現自己理想的手段。但是現在仔細反思一下,實際情形真是如此?若單為求名的話,這一百多首裡的三一之數就該夠了吧,為什麼後麵還整出這麼多來。想了很久很久,唐成最終隻能無奈的承認,在這個過程中他終究還是沒能抵住虛榮的誘惑,聽著那麼多人傳唱,那麼多人對署名為唐成的詩作讚不絕口,儘管心裡明知道這不是自己寫的,那份虛假背後的虛榮還是讓人如此沉醉,以至於不知不覺之間就已沉迷下去。從這個事情引申開去,偶爾陷入反思之中的唐成突然發現自打來到這道城之後,他似乎就有了一些變化,但這變化到底是什麼,自知者難,他一時也想不清楚。心裡麵的糾結在繼續,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對於唐成而言,一件事情不僅是過程,它的結果同樣重要。行百裡而半九十的事情他永遠也乾不出來。……一百多首詩,雖然數量少些,但也儘夠做一本薄薄的詩集了,與其一份份的謄抄行卷,倒不如版印一本薄頁的詩集出來,這遠比單頁的行卷要看著更奪人眼目。正當唐成忙忙碌碌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往日書香盈鼻的何仲達書房中卻是一片愁雲慘淡。距離那次大受打擊的文會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何仲達就已蒼老了許多,看著同樣黑沉著臉色從外麵走進來的王群玉時,他甚至連起身迎一下的興致都沒有。“達翁。”看著何仲達這般樣子,同樣是一臉鬱鬱的王群玉長歎一聲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相對無言,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似乎就跟做夢一樣,往日在道城詩壇叱吒風雲,被人拍著供著的他們突然之間就已風流雲散。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生活上如此,而對於素來熱鬨慣了,被人捧慣了的何、王兩人來說,突然由無限風光墮入寂寞冷落,要想適應這樣的生活更是難上加難。但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大雅至正園強勢如此,尤其在那唐成陰險的使出禮聘審詩人這樣的招數之後,對於何仲達兩人而言,簡直就是釜底抽薪。那三個老不死欣然受邀的那一刻,於道城詩壇來說,大雅至正園就已悄然擺脫了野路子的身份。出麵跟那三個老東西叫板?何仲達想都不敢想,跟這三位德高望重的宿老比起來,整個山南東道不提,單是在道城的影響力他們就遠遠不及。更何況而今道城詩壇裡到底有多少人希望鑽營一個大雅至正園的審詩人資格,或者是等三個老東西死了之後往進替補?這誰也說不準。但何仲達知道的是,這樣的人肯定不少。釜底抽薪,二桃殺三士,那個唐成真是狠毒到家了。沉默許久之後,何仲達終於開言道:“文山,此來何事?”“就是來看看。”意態消沉的王群玉強打起精神笑道:“達翁,小兒輩的胡言亂語你彆放在心上,沒得氣傷了身子不值當。”這話沒頭沒尾,何仲達聞言一愣,“文山,什麼小兒輩的胡言亂語?”“大雅至正園的詩評會呀?”王群玉也愣了,“此事達翁不知?”聞言,何仲達不屑的一笑,“文山你說的是大雅至正園新弄出的那個名目?哼,自吹自擂,真是恬不知恥!”何仲達口中所言的詩評會確實是大雅至正園的新名目,此事緣起於孟浩然,這個名目類似於文會,不過卻不寫詩,而是參加者對選定的詩作進行品評,推其長而論其短,於切磋之中總結作詩之法,這個名目一出,甚得年輕士子輩們所喜,尤其是道學中進士科士子幾乎是傾巢而至,便是幾位授課博士也到了。此次品評詩會在道城文壇影響甚大,而被評的第一人便是唐成,也正是借這次由道學進士科士子和博士們參加的品評,唐成的詩才及詩名以一種近乎官方的形式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及肯定。“達翁,你說的是第一期,那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就在昨日下午,大雅至正園有了第二期評詩,評的就是達翁你的詩作。”聞言,何仲達全身陡然一震,瞬時之間便覺臟腑之內氣血逆竄,“我?”“正是。”“評的什麼?”王群玉擔憂的看了何仲達一眼,“達翁,都是些小兒輩胡言亂語,不值一哂。”“評的什麼?”何仲達陡然提了三分音量,“快說。”“那大雅至正園收集了達翁幾十年間的許多詩作,以供品評。”王群玉實在有些不堪何仲達那燙人的灼灼眼神,“後輩狂妄,渾說什麼達翁的詩作不過中規中矩,至多中平而已。”“中平。”聽到這兩個字,何仲達臉色猛然一白,嘿嘿一笑後,看著言語閃爍的王群玉道:“還有什麼,接著說。”“小兒輩們還議論紛紛,說達翁前些時日的那兩首詩作,就是‘獨憐幽草澗邊生’那兩首比之前作明顯要高出一等,詩風也截然不一,此事太過反常,以是觀之。”低頭沉吟了許久之後,王群玉才狠狠一咬牙道:“似不是出自達翁之手。”“鼠輩敢爾。”“啪”的一聲,隨著何仲達拍案而起,他手邊的那副上品越窯青瓷茶具跌落地上,片片粉碎。剛才他的臉色還隻是蒼白,但現在卻已是煞白轉紅,額頭之間還隱見青筋暴起。這年頭詩賊雖然多,但越是有名的人就越受不得這個。何仲達畢竟是在道城詩壇稱雄一方的人物,一任此事傳揚下去,長而久之,其後果就不單單是眼下這般的冷清了,而是其一生成就的令名必將因此毀於一旦,且死後都不得安生的必遭後人唾罵。其惡毒處真堪比祖墳被挖。古代讀書人畢生所求不過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何仲達鑽營一生才博得今日的聲名,儘管現在門前冷落,但以他曾主盟道城詩壇的經曆,死後《地方誌》裡的名人傳上勢必要錄他一筆,若是經營的好,由地方官申奏朝廷敕封一下也儘有可能。身前聲名,死後哀榮儘係於此,而今……“老朽與他們拚了……”何仲達在人前保持了近十年的淡然儒雅在這個時刻,終於如黃河破堤一般崩潰了。暴怒的何仲達腳下剛動,便被王群玉一把給抱住了,“達翁,彼輩又不曾實指,你拚什麼?跟誰拚?”就這一句,頓時讓何仲達腳下發軟,是啊,跟誰拚?再說這兩首詩到底怎麼來的,他自己比誰都清楚,又拿什麼來拚?“怎麼辦?難道就任這謠言傳揚不成?”眼見一生令名及死後哀榮受脅,癱坐在胡凳上的何仲達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被抽空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自然不能任這傳言散布。”扶著何仲達在胡凳上坐好,王群玉邊給他斟著茶水邊道:“不過此事硬著辯說也是無益,達翁你最好的反擊辦法便是再寫得幾首上次那般的好詩出來,此詩一出,不僅謠言自散,還能狠狠反抽這些狂妄小兒輩一記耳光。”上次何園盜詩之事悉為何仲達一人所為,王群玉並不知曉,是以此時說到這裡的他真是興奮莫名。“現在我那兒還有心思寫詩?”聽得王群玉所說,何仲達心頭一涼,若他自己能作得出這等詩,又何需剽竊?但此事又委實關係太大,鬼使神差之下,何仲達驀然問了一句:“昨日評詩會上,唐成怎生說的?”“他沒去,聽說他現在正忙著版印詩集。”手上又幫何仲達斟滿茶水遞過,王群玉譏誚一笑道:“可笑那唐成忙張張的出詩集,卻連貼身長隨是個詩賊都不知道,嘿嘿,笑話,真是大笑話。”“他貼身長隨是個詩賊?”聞言,何仲達剛剛接到手的茶盞猛然一抖,潑出來的茶水濺滿了衣襟兒,他卻渾然不覺。“達翁,你莫忘了當初的《蜀道難》之事。”王群玉嘿嘿笑道:“他那個長隨貪錢可是在士林出了名的!”隨後,王群玉又說了什麼何仲達一句都沒記住,他腦海裡翻來覆去的就是一生令名,死後哀榮,還有唐成那個貪錢的長隨。就此一次,保全了令名之後便退出詩壇……萬一這是唐成設的一個圈套……不會,不會的,那長隨早就開始賣詩了……要是那長隨漏了口風……多與他些錢,再嚇嚇他,慫恿他跑了就是……隻要沒證據,這一切就能坐實……翻江倒海,何仲達一會兒看到的是事情敗落後千夫所指,身敗名裂;一會兒又看到死後備極哀榮,看到他的名字被寫進了《地方誌》中的名人傳,就此聲名不朽……這兩樣截然反差的畫麵在他腦海中翻來翻去,直使其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哪裡還有半點往日裡循循儒雅,飄逸出塵的樣子?……大雅至正園後的書齋內,正在核對詩稿的唐成一時覺得口渴,伸手去提那茶甌時,卻發現裡麵已是空空如也,遂張口喚道:“來福。”往日聲叫聲應的來福今天卻沒出現,以至於唐成不得不擱筆起身,親自端著茶甌往水房走去。正走在半路上的時候,便見來福一路小跑的過來,看到唐成手中的茶甌,來福臉上一紅,忙搶上來接住了。“去那兒了?”手頭正在做的事情被打斷,唐成難免有些不高興。“小的剛到前麵去的時候,被一個老仆役給纏住了,非說要請我吃酒,怎麼勸都不聽。”看著臉色不太好的唐成,來福又狠狠罵了一句道:“坑死人的老措大。”來福這古怪的一罵卻讓唐成忍不住聽得笑出聲來,“罷了,我又沒說要責你,對老人家,還是要積點口業的好。對了,他為什麼要請你吃酒?”“這老措……老何我以前也沒見過。”來福沉吟了一下,“不過看他那神神叨叨的樣子,八成是要買詩的。”“老何。”聞言,唐成猛然停住了腳步,“你說那老仆役是姓何?”“是啊。”來福不解的點了點頭。“去吧,跟他吃酒去。”唐成順手又從來福手裡把茶甌拿了回來,對發愣的來福道:“問清楚他主子是誰,想乾什麼?”可惜,來福帶來的消息卻並不好,那老仆役雖下了大本錢請來福吃酒,但不說目的了,便是自己主子是誰也含含糊糊的沒說清楚,隻約定了兩日後再請。“放長線?”聽了來福的回說之後,唐成嘿然一笑,隻吩咐他兩日後接著再去就是。因這突發之事,唐成版印詩集的事情也略做了調整,衙門裡,大雅至正園照舊忙活著,便是在這樣一天天的時光流逝中,一個對於唐成而言,意義重大的好消息傳了過來。金州的路馬上就要修好了!聽到這個消息時,唐成真是驚喜莫名,對這一刻他可是期待很久了,此時的他真恨不得肋生雙翅的飛回去。對於早就打定主意,一等金州之路修好之後便暫辭職司安心備考長安科舉的他而言,這個消息可能也意味著他在觀察使衙門的結束。是啊,吏員實在是做得太久了,也是時候準備著去搏一個官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