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客棧,來福正急的四處找他,唐成笑說他隨意出去走了走之後,便當先回了客房。中午吃過午飯後休憩了一會兒,唐成便帶著來福出了客棧。出來之後,唐成徑直到了道政坊那間最大的酒肆,來福聽著唐成開口就將這店裡上好的三勒漿一股腦兒給買了下來,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家夥,這麼大的甕裝了三四個,怕不有幾百斤?不說喝,就是用來泡澡都富餘!“大官人,咱買這麼……這麼多酒乾嗎?”“送人。”隨口說了一句後,唐成邊示意來福會鈔,邊給了酒肆老板一個地址,著他帶人將這四大甕酒送去此地。孰料酒肆老板一聽唐成報的地址後立時就笑了,“原來這酒是要往賀博士府上送的!大官人儘管放心,彆的地兒還不好說,要說到賀博士府上,夥計們就是閉著眼睛也錯不了。”“噢!老板與賀博士很熟?”唐成買這些酒正是要送給吳中四士之首賀知章的,而賀知章此時擔任的職司乃是太常博士,這老板隻聽了個地名,就整出這麼句來,委實讓唐成有些意外。“賀博士是有官身的大名士,小老兒什麼位份能跟他熟?不過,小老兒酒肆裡特產的青梅酒卻是跟賀博士很熟。”那老板邊麻利的收著賬,邊嗬嗬笑道:“不同的時令就吃不同的酒,不同的酒肆也有不同的招牌酒,本肆最得諸位客官厚愛的便是青梅酒,每年新梅出來的那段時日,賀博士日日飲的便是本肆之酒。”結好賬,老板邊遞還來福找補,邊笑著接續道:“大官人選的再對沒有了,去見賀博士帶什麼都沒用,還就得是酒!嗬嗬,大官人許是不知道,賀博士好酒之名遍傳長安,每到俸祿發下來的那日,賀博士啥都不乾,先得盯著賬房算出家裡一月的用度,留夠這個錢糧之後,其它的就都一股腦送到酒肆裡了。每月總得把這個事情辦好之後他老大人才有心思乾彆的。”聞聽老板此言,唐成失聲而笑。盛唐時杜甫曾有一首著名的《酒中八仙歌》,記敘的便是當時長安城中最為好酒的八個名人,李白、張旭等皆在其中,而身居八仙之首的便是賀知章。“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因有這首《酒中八仙歌》流傳,是以唐成在後世大學時早就知道賀知章嗜酒好飲,卻也沒想到他好酒到了這個地步。親眼盯著賬房算用度,這分明就是怕賬房一個不仔細的在用度上算得多了,從而就使他的酒錢受了損失。此老在先朝證聖四年中進士時已經三十六歲,算算年紀今年正好是剛到半百,一個五十歲的名詩人趴在賬房裡跟賬房先生錙銖必較的扣著酒錢,僅僅是腦海中想到這個畫麵,唐成就忍不住又是一陣兒哈哈大笑。賀知章在唐成腦海中原本很書麵的形象就此陡然之間鮮活起來,後人總結其人時好用狂、癡、真三字兒,此番論斷確實精辟。用酒肆裡的驢車將酒甕裝了,唐成雇了一輛行腳兒隨著驢車一起往賀知章府上而去。剛到賀知章府門口,那門子見到趕著驢車的夥計頭兒之後,頓時咧嘴笑著迎了出來,“劉黑皮,聽說你昨晚可是豪氣大得很,把平康坊夢雲樓的春娘包了個整夜。今個兒居然還有氣力來送酒?莫非是身子虛了怕人知道,就使這障人眼的花活兒。”“麻二,你個龜兒子才不行了,老子昨晚自打進了春娘的房後就沒歇過,一夜八百文哪,老子會玩花活兒糟蹋?”這酒肆裡的夥計頭兒跟賀知章府上的麻子門房顯然是熟得很,說到那春娘時,夥計頭兒當真是臉色發紅、兩眼放光,“再說春娘那一身皮肉,二尾子看了也得朝天立柱。現如今老是老點兒,但當年好歹也是上過夢雲樓花牌的。”聽兩人在這兒談論老妓說的上了癮,一邊走下車來的唐成輕輕咳嗽了兩聲。這咳嗽聲將那夥計頭兒從亢奮狀態中拉了回來,夥計頭兒側身向唐成一個賠笑後,扭過臉去擺擺手道:“麻二,先彆扯這個,開門讓我把酒送進去再說。”“我家老爺什麼時候買這麼多酒了?”聽著咳嗽聲麻子臉上也收了笑容,嘴裡雖在問著那夥計頭兒,但眼神卻是著落在一邊兒的唐成身上。“這幾甕上好的三勒漿是這位唐大官人送賀博士的。”夥計頭兒說到這裡時,不等唐成施眼色,伶俐的來福已手執唐成的名刺遞到了麻二麵前。誰知剛才還跟夥計頭兒葷素不忌亂胡說的麻二這會兒卻是臉繃的鐵緊,“尊客名刺不敢拜領。”他壓根兒就沒接來福遞過去的名刺,就更不用說通報了。聞言,唐成真是氣兒不打一處來,我靠,不就是個門子嘛,居然牛叉成這樣!然則畢竟是身份有彆,有隨從來福在那邊交涉,他這主認倒也不好隨便插口進去惹人笑話。聞言,來福一愣之後,臉色不僅沒變的難看,反倒是笑的跟一朵花一樣,“二哥,通融通融。”嘴上親熱的叫著,他手上也半點不慢的從袖中摸出了一張一貫錢的飛票塞過去。“一貫!這可真不老少。”麻二恁了恁手上的飛票後,卻又原樣遞了回來,“不過我卻收不起,尊客請回吧。”一貫錢的門子錢,怎麼著也不算少了。麻二這般油鹽不進的表現實在是大出唐成意料之外,而一邊兒的酒肆夥計頭兒見狀也急了,這酒交割不了他自然也就沒法兒走,何況他也實在怕這麼著下去之後唐成要退酒,這麼大筆生意啊,他跟著卻讓退了酒,回去老板還不得往死裡收拾他。“麻二,你就彆硌了,賣老哥個麵子。”不等來福再說什麼,驢車上的夥計頭兒已搶先道:“唐大官人的心意夠實誠,麻子你就彆夾板了。”“劉哥,你當我是嫌錢少?”那麻子門房聞言一個苦笑,轉向唐成道:“家主人下了封門令,這些時日直到今科禮部試結束,凡著儒服請見的士子一律不得通報。”言至此處,麻二用手指了指驢車道:“尤其是帶著禮來的更是如此。不是我不予方便,實在是沒有方便。”門子透了實底兒,唐成略一尋思便明白過來了,想是這些日子來京應考的士子太多,而這些士子個個少不得要行卷乾謁,這麼多人行卷乾謁的對象或有不同,但身為吳中四士之首的賀知章必然是繞不過去的。這一兩千人的折騰下來,賀知章還真是頂不住,是以就有了這封門令。而從這道賀知章的封門令裡也可以看出今科進士科試的競爭該是多麼激烈。算準了今天正好是十日一次衙門放旬假的時候,但唐成卻沒想到會遇見這事兒。一時之間來福和那夥計頭兒都不知道說啥好了。“誤會了,某不是來行卷的。”唐成略一沉吟後上前了兩步笑著道:“勞煩通稟一聲,山南東道觀察使衙門掌書記唐成,奉道學學正禹大人之命特來拜會賀博士。”說到這裡,唐成也笑著指了指那滿載著酒的驢車道:“這是禹大人吩咐備下的。”那來福著實機靈,隨著唐成的話,他手疾眼快的將麻二退回的飛票又給塞了過去,主仆兩人之間的配合委實默契。“嗨,早知道有這茬兒,那至於耽擱這麼些時候。”順手將飛票攏進袖中,麻二向唐成歉意的一個賠笑後,接過來福手中的名刺轉身疾步往裡麵走去。等不多一會兒,正在唐成扭頭打量著賀府所在街道的布設時,驀然便聽身後一陣兒帶笑的高聲傳來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山南唐成在那兒?”唐成應聲扭頭看去,便見側門處快步走出一個紅臉人來,這人看著不過四旬年紀,頭上挽著一塊兒道士們常用的逍遙巾,身穿一襲團衫闊袖的常服,沒係腰圍的常服上道道褶皺及前胸處的塊塊酒漬甚是明顯,而更絕的是他腳上穿著的那雙便履竟然是踢拉著的,這一走快了之後便在地上敲出“啪啪”的聲響。自打當初進了鄖溪縣衙開始,唐成接觸到的衙門人在穿著上無一不是齊整,受此影響,便是他自己在衣冠上也很注意,可還從沒見過像賀知章這般的官身人。眼中看著,唐成腳下卻是半點不慢,迎著走過去拱手一禮道:“後學山南東道唐成拜見賀博士。”“嗯,你就是唐成?”踢拉著便履的賀知章隨意擺了擺寬大的袍袖算是還過禮後,將唐成上上下下的好一番打量,“禹權衡倒沒騙我,果然剛到弱冠之齡,後生可畏,來者勝今!”說完,哈哈一笑之後,賀知章一揮袍袖道:“今午最後一甌酒剛剛燙上,遠客對飲,溫酒論詩,爾來正當其時!走。”隨著賀知章到了花廳,唐成卻見廳中案幾上杯盤狼藉,顯然是賀知章從中午吃飯就開始喝,然後一直喝到現在還沒結束。“平日中午都是在衙門會食,會食就吃不得酒。難得十日一次的旬假,正好喂喂酒蟲。”對於眼前杯盤狼藉的樣子,當著唐成這個客人的麵,賀知章也沒有半點尷尬,笑說了一句後,向唐成延坐的同時,吩咐著下人趕緊送些下酒的什物來。三四樣下酒的小菜,兩人對幾而座,提過溫酒斟滿邀飲了一觴後,賀知章一任身為客人的唐成接過酒甌為兩人續酒,而酒意醺然,麵紅耳赤的他顧自拿起一邊的竹箸叮叮當當的在酒觴上敲了起來。《蜀道難》!賀知章敲出的節奏正是《蜀道難》。恰在唐成斟滿酒放下酒甌時,便聽耳邊激越的歌詩聲合著叮叮當當的節奏驀然而起:噫籲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賀知章驀然而起的歌詩竟沒有半點壓抑音量,純任胸間一股酒氣帶著這首歌詩的豪氣噴湧而出,沒有由低到高,感情由含蓄到奔放的醞釀過程,四明狂客賀知章這番帶酒而歌,從起首的“噫籲戲,危乎高哉!”一開始,便已豪情儘放,在聲震屋宇中無所拘束的任意揮灑。比之那些專業的歌者,賀知章的音質雖大有不如,但同為狂客,同為酒仙,又同為盛唐精魂的代表人物,單論對於李白這首《蜀道難》詩意及詩境的理解與把握,世間任何一個專業歌者也難與之相比。是以這一首千古名作在沒有樂工伴音的情況下,竟生生被他唱出了最合神髓的慷慨蒼涼之韻味。賀知章不加節製的感情隨著詩歌的進展一波波上衝,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目睹賀知章的狂放,耳聽如此契合本作神韻的長歌,唐成但覺心中有什麼被點燃了一樣,當日在大雅至正園歌者第一次唱這詩時猶自能從容以對的他此刻卻是想忍也忍不住了。探手之間端起酒盞大口飲儘之後,唐成連酒觴都沒往下放,另一隻手已抄起竹箸應著賀知章的節奏叮叮當當的敲起來。左手持觴,右手持箸,唐成邊敲,邊也儘放音量隨和長歌: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自穿越以來,先是生活所迫,後為了追尋理想,絕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複雜的衙門中,唐成從不曾有過眼下這般什麼都不想,純任感情釋放的時刻,這一刻,他恍然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後世裡大學畢業的那幾天,一寢室人肆無忌憚用鐵勺敲打飯缽鬼哭狼嚎的情景。沒有顧忌,沒有局限,拋開一切束縛,純任情感滔滔不絕的興發而出,手上敲的越響,嘴裡唱的越大聲,感情噴薄的越快,整個心胸之間也就越輕鬆越乾淨,當最後一句終於高聲唱完之後,唐成忍不住大喝一聲道:“痛快!”恰在他這句喝出口的同時,猛然擲了手中竹箸的賀知章同樣的一句也大喝出口,異口而同聲,喝完之後,一老一少相視之間不約而同的長笑出聲。“好個唐成,好痛快!”指著唐成大笑的同時,賀知章仰頭之間,一觴酒又已飲儘。說是最後一甌酒,但這天下午到底喝了多少唐成自己都記不清了,而他也渾似忘卻了此來的目的一般,一句都沒提到行卷援引之事,隻是放量而飲,把酒論詩。你一觴,我一觴,你一句我一句,你唱我也唱,這天下午,生性並不疏狂的唐成跟個瘋子一樣,將自己徹底釋放開的隨著賀知章儘情揮灑。這一天下午,是唐成後世今生裡從未有過的瘋狂,也是前所未有的接近本能本性,同樣,他的整個身心也強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徹底釋放後近乎空明般的輕鬆與舒爽。當又一甌酒點滴無存,當花廳外的太陽已經斜斜的走到夕陽西下時,坐著都有些歪歪斜斜的賀知章抬起頭來,“唐成,若我是禮部侍郎,今科進士科魁首必定是你。”唐時,主掌科舉的是禮部,而禮部侍郎就是定規的主考。此時的酒雖然是壓榨而成,度數並不高,但也實在是架不住喝得太多,現在的唐成早已麵紅耳赤,就連反應也比平日不知慢了許多,聞言,他嘿嘿一笑道:“你以後肯定會是,但現在不是。”“是啊,我現在不是。”賀知章使勁搖了搖頭,好讓自己更清醒些,“所以今年科考我能幫你的實在有限。”“幫忙沒有多少之分,是朋友說這話就沒意思了。”醉意儘顯,臉上紅彤彤的唐成猛然間身子一個前傾,就此趴在了身前的案幾上,撞翻的酒甌摔在地上“啪”的一響,他也渾然不覺,隻是兩眼直直的盯著賀知章,多酒後乾澀的聲音含糊道:“你說,咱們是不是朋友,你說!”看到唐成這醉酒之後憨態可掬的樣子,賀知章忍不住一陣兒大笑,邊笑邊接續道:“我與張春江隻能儘力幫你推薦詩作,以廣詩名,然則進士科太過矜貴,額度又少。以我二人之職小位卑實在無力推你高中金榜,唐成,今科若要得中,關鍵還在鎮國太平公主。”“自去歲以來,公主於士林用力甚多,若聞知有貧寒士子困頓者則必周濟錢糧,是以在士林口碑甚好,加之主考的禮部侍郎原是出其門下,所以今科若想得中,若無公主點頭斷無可能,唐成,你可記下了?”搖著頭極力保持清醒的說完這些,良久卻得不到回應,賀知章定睛向唐成看去時,卻見趴在桌子上的他竟然已經睡著了。“行不拘禮,有赤子之心,好!”笑著讚了一句後,賀知章扭頭高聲道:“來人,把客人同來的長隨叫來。”來福走進花廳時,看到一臉通紅的趴在案幾上睡得正香的唐成後,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他跟唐成也有些時候了,素來知道自己這位主子是最能自製的,何曾想過他也會有今天這亂醉如泥的模樣。饒是賀知章號稱酒仙,密溜溜喝了大半天後現在也實在是快不行了,將剛才囑咐唐成說的話又給來福交代一遍後,他便吩咐著下人用自己的軒車送唐成回去。來福與賀府下人架起唐成時,被驚動了的唐成睜開已經失焦的眼睛茫然看了賀知章片刻後,乾澀著聲音道:“你以後肯定能當上禮部侍郎,肯定能!”聞言,隨著嗬嗬一笑的賀知章擺擺手,來福與那下人架著眼鏡又已閉上的唐成出了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