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姑娘這是去那兒了?”韋播在蔥油小車邊勒馬站定,跟梁盼盼說了一句話後這才“看”到唐成,“唐成?你們這是……”“回大將軍話,賤妾是到鎮國太平公主府為文會宴飲歌舞助興的,這是剛自公主府回來。”言至此處,梁盼盼含笑一瞥唐成道:“唐公子乃是受邀的賓客,因車行不便,賤妾邀之同行的。”唐成向韋播一禮後便靜靜看著他兩人在麵前演戲,分明是早有小丫鬟前麵通知的,還非得整出個偶遇的架勢,這就不嫌累?自己就是個普通士子罷了,值得韋播這正三品的撫遠大將軍玩兒這花呼哨?“這倒是正好。”韋播哈哈一笑道:“本將軍剛剛散衙正愁著回去怪沒意思,唐成也是見過的,相請不如偶遇,中午這個多時辰少不得要勞煩盼盼為我等消磨了,唐成,你意下如何?”“我跟將軍一樣,回去也隻是閒著。”“好,爽快。”韋播一笑聲中,當先撥轉馬頭往平康坊芙蓉樓而去。芙蓉樓乃是長安城中最大的青樓,諸事著實便宜,三人到得梁盼盼房中不多久,酒饌諸物就已置備好了。“來,飲勝!”與唐成對案而坐的韋播邀飲了一盞後,放下手中酒觴若不經意地問道:“唐成你的才華本將軍是親見的,以爾之才在今日的公主宴飲文會上必定大放異彩,此後金榜高中不過是探囊取物罷了,啊,可喜可賀呀。”“大放異彩!”唐成聞言隨手擺弄著手中的酒觴,“將軍所言不差,學生今個兒還真是大放異彩了,這下子公主想不記得學生也不成了。”唐成說完這句滿帶譏誚的話後,驀地哈哈大笑起來,大笑聲中徑取了酒甌滿斟一觴,隨即捧手處將一滿觴酒仰脖而儘,因是喝得太急,淋漓的酒水從嘴角處流出來將胸前濡濕一片,至此,就是個陌生人也能看得出來他這是憤懣而飲,彆有懷抱了。“唐成你這是……”唐成未答韋播的問話,一邊兒侍酒的梁盼盼因就將唐成暴打薛東之事敘說了一遍,說完之後,雙目一轉道:“文會散後唐公子離府最晚,賤妾觀其出府時麵有激憤之色,卻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何事?哈哈哈哈。”唐成這一笑真是聲震屋宇,笑聲裡的激憤之意三裡外都能感覺的清清楚楚,“我離府晚是因為蒙了鎮國公主的召見。”“噢!鎮國公主素不輕易許人,這是好事啊。”韋播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探。“好事,是好事,公主在沐浴處所這等私密之地見我,焉能不是好事?”唐成的笑聲愈發的響亮了,原本的激憤之外更多的有了譏嘲之意,“我本將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某十年寒窗,數載曆練,素來也以用世乾才自許,不料在公主眼中卻隻是個該以色侍人的張昌宗之輩罷了,身著紗褸,與諸麵首爭寵於湯池之室,好看重,好看重啊!”竟為此事?梁盼盼、韋播兩人此前一直在猜測唐成最後留在公主府到底乾了什麼。此時真個聽到之後,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不過細瞅瞅唐成的容貌,再想想太平公主於男女之事上的肆意,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一點都不奇怪。唐成也不理會他們的沉默,顧自又自斟自飲了一觴後,抓起身前案上的玉著叩案而擊起來,手中邊敲口中邊合節長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唐成滿帶激憤又譏誚的聲音將這四句連歌三遍後,手中玉著猛然一頓,嘶聲浩歎道:“某雖有用世奮進之心,然則時不我予,世不我予,嗚呼,奈何!”口中浩歎方完,唐成伸手處就又將酒甌抓到了手中,一歎一觴,任是梁盼盼及韋播勸都勸不住,接連三四觴急酒下肚,就見正再次倒酒的他身子猛然一歪,帶起一片“嘩啦”的杯盤碰響聲中,唐成已合身醉趴在身前的幾案上。見狀,韋播與梁盼盼相視一笑撣了撣濺到身上的酒汁後,伸出手去推了推,“唐成,唐成……”趴在案幾上的唐成伸手像趕蒼蠅一樣撥拉開韋播的手,頭也沒抬的口中含糊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且去……”韋播看著唐成這醉態可掬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嘿,這唐成看著甚是乾練,卻沒想到酒量這麼淺窄,這才喝了幾觴竟然就倒了。”“在公主府時他就已飲過不少,眼下這是二遍酒了,宿酒易醉,更何況還存著借酒澆愁,存心求醉的念頭。”梁盼盼看著歪倒在案幾上形容狼狽的唐成,歎息聲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原是出自六朝淵明陶公,陶公一生常處於仕與隱的艱難抉擇之中,欲仕則世道汙濁,欲隱則貧病交加自給不能,其言其詩曆來最易為失意士子所稱引。”“噢,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韋郎有所不知,賤妾這也是見得多了。每年科考之後,這樣的士子賤妾總要碰上幾個。”梁盼盼歎息著輕笑道:“士子們多年寒窗苦讀,隨後不遠千裡進京赴考,其中艱辛自不待言。一朝落第自是萬念俱灰。論說起來唐成還算好的,這些年賤妾所見還多有痛哭流涕以至於傷極吐血的,莫說四五觴酒,似這等心氣極高的一旦絕望,觴酒便醉的也多。”“嗯。”韋播看著唐成搖了搖頭,“看來他也是知道得罪了太平公主就今科無望了。”聞言,梁盼盼點了點頭,看向唐成的眼神兒裡實有幾分真心的惋惜,“賤妾也是今天才知道近日來哄傳京城,被賀博士及張春江讚許為‘其才如海’的《蜀道難》竟是出自他手。此後為七織不惜當廳對公主寵愛的堂侄大打出手,這唐成真算得是有才有義了,這樣的人竟然科舉無望,哎,真是可惜了。”“一年多來我這可是第一次聽到你對某人如此稱許。”韋播的手撫上梁盼盼肩頭時話音兒裡已微微帶上了些酸味兒。“詩才什麼的就罷了,賤妾這些年見過的才子也多。”身子順勢偎進韋播的懷裡,梁盼盼幽幽聲道:“賤妾稱許的是他對七織的那份情義,盼隻盼……”“本將軍千金一諾,還能負了你不成?”韋播生性不習慣這般的兒女柔情,硬硬的安慰了一句後,手指著唐成豪聲道:“就是他也沒什麼可惜的,沒了張屠戶也吃不了混毛豬,嘿嘿,鎮國公主還真能一手遮天?”韋播話剛說完,不等梁盼盼再說什麼,就聽房中通往廂房的門戶“呀”的一響,手腕處掛著馬鞭的韋睿一臉兒笑的從裡邊走了出來,“五哥好豪氣,這話真說的是擲地有聲。”“七弟,你怎麼在這兒?”“我怎麼就不能在這兒,怎麼,礙著五哥跟小嫂子親熱了?”韋睿的心情看來實在是好得很,“我聽說了你那營裡兵將鬨事的消息後當即就趕過去了,去了之後才知道五哥已經走了,你那親隨說小嫂子的丫鬟曾來找過,我就直接到了這裡,誰知我來了你們還沒到,小嫂子這閨房不方便,遂就在隔壁廂房歇著,後來……”韋播一聽韋睿說到上午兵將鬨事的事情,臉上的笑容頓時就不見了蹤影,“彆提那些個混賬行子,愣是把老子的懷柔當成了怕事,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有他們難受的時候兒。”“五哥彆生氣,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咱們又是什麼身份,值當得跟這些粗人置氣?五哥你上午措處的就好,有將帥之風。”韋睿說話間順手將韋播的酒觴斟滿後遞了過去,“三叔說的好,現在情形特殊,咱們且先將就著他們,等大事一了,五哥你想怎麼收拾這群王八蛋,弟弟我絕不攔著。”“算了,不說了。”韋播仰脖將一觴酒一飲而儘,鬱悶道:“我接著忍就是。”見韋播鬱結難平,韋睿笑著轉了話題道:“五哥也彆惱,弟弟這兒倒是有個好消息。”說著,韋睿偏頭看了看趴在案幾上睡得正香的唐成,“是關於他的。”“噢,什麼消息,老七你快說。”韋播聽到這個消息也實在是真高興,論說起來一個正三品的撫遠大將軍怎麼著也不至於對區區一個應考士子如此在意,但他情況不同啊!韋播雖說出身於顯赫一時的京兆名門韋氏,且也是嫡係血脈出身,無奈父母卻去世得太早。父母這一去韋播的日子就難過了,大家族從外麵看著光鮮富貴,但內裡的傾軋爭鬥卻是一刻不停,他一個無父無母的半大孩子難免要受各房的氣。韋播自小也是受寵長大的,突然之間怎麼受得了這個,但他既無力反抗就隻能忍著,忍到憋不住時就難免啼哭,哭的多了他在府裡就越發不招待見,發展到最後就連下人都敢對他陽奉陰違了。越是如此,韋播越受欺負,表麵的性子也就越弱,而心中隱藏的暴戾也就越多。長而久之的下來,就使其形成了近似病態分裂症般的性格。此後彆說是族學,就連房門都出得少了。簡而言之一句話,韋播本人就是個活生生的唐朝版問題少年,韋家偌大一個家族,在那段日子對他還算不錯的就隻有兩個人,一個就是三叔,而另一個則是他姑母,也就是當今的韋皇後。三叔對他的好是出於子侄間的一視同仁,畢竟他是個在外統兵的將領,每年回家的時候有限,回來後見著子侄們看誰都親。相較於三叔,那時尚是太子妃的姑母對韋播可是實實在在的真好。彆看韋家上一代兄弟姐妹不少,但要論兄妹間感情,卻是韋播父親與韋後最為相得,兄妹倆打小就是如此,隨著年齡漸長更是曆久彌深,韋後對韋播的這份疼愛實是愛屋及烏的結果。可惜的是好景不常,就在韋播興高采烈的看著姑母終於從太子妃晉位皇後時,隨著女皇一聲令下,姑母跟著沒過幾天皇帝癮的姑丈被流放到了山南房州幽居監管,這一去就是十四年,十四年裡沒有依仗,又是那麼個性子的韋播過的什麼日子隻有他自己知道。白眼兒,輕視,這些韋播經曆得太多,眼睜睜看著比自己小得多的同族兄弟都已放出去做官而自己卻年過三十依舊一業未立,韋播的痛苦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如此年複一年,十四年下來後,對於韋播來說,除了自己的姓氏及血脈無可更改之外,對於家族他早已沒了什麼感情。晴空一聲霹靂,張柬之等人趁著武後年老得病之機發動宮變,迎回了在房州幽居十四年的姑丈重登帝位,韋播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短短三兩年之間從恩萌的七品武職一路躥升,直到今次正式出掌禦林左衛,他這升遷的速度實是讓人咋舌。有姑母的寵愛及這兩三年的曆練,韋播總算是正常了些,至少從表麵上看去不那麼柔弱了,隨著環境的變化,他甚至在很多時候還表現的有些反常的強勢。除此之外,胸中的那份暴戾也被安撫著隱藏的更深了。總而言之,就是在韋後回來的這兩三年裡,韋播總體而言正常了不少。這次接了這麼個重要的差事,不管是為自己爭氣,還是為了對得起姑母,韋播都不容這個差事有失。但他也頗有自知之明,此前既無領兵施政經驗,自小又讀書無成,要想辦好差就不能不找人幫忙。但他又能找誰?家族裡的人指靠不上,唯一還算有些交情的老七自己也有一攤子事情要忙,再說他深心裡也實在不願事事靠著什麼都比他強的老七,如此以來他就隻能靠自己去找人了。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這兩年入仕後的曆練下來,韋播也知道一個簡單的道理:對於一個上位者而言,能選準人才,用對人才就是最大的才能。傅說之於商王,薑尚之於武王,這樣的例子他就算沒學過,總也還聽說過。入職以來軍中的事情讓他焦頭爛額,每每不得不需要老七來救場,越是如此韋播就越焦急,力不從心之下這找尋人才的事情就愈發顯得急迫,正是在這種情勢下,唐成以一幅匪夷所思卻又轟動帝都的布幔橫空出世在了韋播的麵前。尤其是在經過上午再一次的兵將鬨事之後,就有了撫遠將軍韋播對唐成這個士子非正常的關切。“唐成已經醉了,嫂子就安排他到廂房睡下吧。”見韋播問的急切,韋睿笑看著唐成被雜役扶走後,這才自袖中掏出了一紙素箋來,“五哥,唐成的底子盤清楚了,你看看。”韋播雖然無文,但普通書信還是儘能看的,從韋睿手中接過那紙素箋後,韋播低頭就看了起來。那山南東道的親信這回真是儘了力,直把唐成從鄖溪縣衙入仕以來的經曆盤的清清楚楚,從剿滅二龍寨到金州修路,再到道城裡的大雅至正園,樁樁件件分毫不漏,韋播越看越是歡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唐成果然是個真人才。細細看完之後,麵綻笑容的韋播猛的一合素箋,“老七,這個人我要了,你可不能跟我搶。”“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的就是我的。”這句說完,韋睿微微一頓道:“隻是此子與安國相王府頗有勾連,五哥若要用他,於這一節上不得不加小心。”“他一個山南士子能跟相王爺有什麼關係?充其量不過是感恩張亮罷了,張亮是個什麼東西能看在相王爺眼裡?老七,這事可是早就說過的。”正在興頭兒上的韋播不等韋睿再說什麼,斷然一揮手道:“還是你當日那句話,這個唐成我用定了。”“好好好,現在這情勢可不就正是用人的時候,這到手兒的人才還能放跑了不成?弟弟不過是要哥哥留心些罷了。”說到這裡,韋睿笑指著廂房道:“用人就要先收心,五哥這就去吧!至於張亮那裡自有我去找他說話。”……且不說芙蓉樓這邊唐成與韋播互飆演技,單說太平公主聞報唐成摔門而去後,僅隻微微一愣,臉上竟無意外神色。“公主,此子太過放肆,要不要讓九郎出去傳個話兒?”秋冬之際的長安還是有些太乾燥了,太平公主慵懶愜意地躺在湯池之中,半閉著眼睛懶洋洋道:“不必了!這個猴崽子好機敏,真真假假連本公主都利用上了。”這話聽得那美少年一頭霧水,不過他心中對唐成的惱怒卻是不那麼容易消的,“此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分明是對公主的大不敬,若不讓他吃些苦頭……”不等美少年這句上眼藥的話說完,便見湯池中水波一翻,太平公主白|嫩的手已結結實實的摑在了他臉上,這一聲脆響在封閉的浴室中份外清晰。“多事!”太平公主收回手時,一雙鳳眼又已恢複了剛才半閉的狀態,近日侄子李隆基多次提到唐成,看他的作為再經剛才的一試,看來三郎倒是沒說錯,這個唐成很有些意思啊。隻要能看清楚這個,要不要麵見說話也就不重要了。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後,太平公主慵懶的聲音續又響起道:“來呀,筆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