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是張湋進來,張亮當即起身迎了過去,“哥,無缺來了。”唐成聞言笑著起身向張湋一拱手道:“見過張大人。”進的房來的張湋向唐成還了一禮,臉上勉強露出了個笑容,“好,我聽三殿下及舍弟提到過你多次,都說是少年英才,隨意吧。”因是要清淨說話,張亮就沒在書房外留下人,“哥,元正日的大朝會不過是例行文章罷了,還能有什麼大事竟至於把你氣成這樣?”口中說著,他邊將倒好的茶水遞了過去。“哼。”張湋將接過遞來的茶盞重重往身邊的案幾上一頓,“怎麼沒有大事,今天大朝會上樁樁件件都是大事。”張亮正要說什麼時,一邊的唐成笑著接過話頭兒對他道:“明之,先吩咐廚下送些吃食過來,凡參加大朝會起身就早,起得太早未必就有胃口,這麼長時間下來張大人想必也餓了,不拘什麼先上著點兒墊補墊補也好。此外,找個人服侍張大人把朝服換下來也是正經,這麼一身嚴嚴正正的,不說張大人穿著,就是我們看著都覺得累。”聞言,張亮撫額自責道:“還是無缺想得周到。”就連張湋也聽得笑了笑,“換換衣服是正經,至於吃食嘛,二弟你交代一下不用太費事,來碗熱熱的湯餅就行,要多放些蔥,無缺不說還好,這一說我還真覺得有些餓了。”就唐成這麼一插話的功夫,屋裡的氣氛好了不少,等張湋換好常服出來後,明顯已沒了剛才的激動。張亮又給他換了一盞熱茶遞過,“大哥,大朝會上到底出啥事了?”“按朝廷儀典,元正日大朝會上凡群臣賀春之後當是由殿中侍禦史奏報天下祥瑞,帝子有德,天降祥瑞以嘉之,這祥瑞曆來便是應天子而生,誰敢僭越?可今天倒好,樁樁件件竟全是衝皇後去的。”張湋輕呷了一口茶水後繼續道:“先是出自知太史事迦葉誌忠的祥瑞,言說其近日在長安城中常聽小兒歌謠,這歌謠的頭兩句便是‘桑條韋也,女時韋也’,可笑,這樣的歌謠你二人可曾聽過?”小兒歌謠在後世算不得什麼,但在中國古代可就了不得了,每逢亂世有朝代更迭時這樣的歌謠必定遍天下流傳,“十八子”就是一個最有名的例子,因歌謠最易口口傳唱,也最被普通百姓信服為天意所詔,是以對於收服民心實是威力巨大。也因此就多有仿造的,久而久之,造童謠就成了譏緯術中很厲害的一個殺招。也正是因為如此,曆朝曆代的朝廷都對此監管甚嚴,一旦發現有造此歌謠者,即以十大逆之首的謀反罪論處,卻沒想到這大唐好好地竟然就出了韋皇後的歌謠。“哥,這話能當真?”張亮說了一句後喃喃念起“桑條韋也,女時韋也”這兩句歌謠來,曆來凡是這樣的歌謠都得繞個彎子才能明白它的意思,以此故作高深的拙劣法門愚弄百姓。“明之,不用多想了,韋乃是皇後的姓氏,皇後掌蠶桑,桑條韋也這句該是讚頌皇後母儀天下,親自養蠶,植桑以教導天下婦人,合起來理解就是說皇後賢德已得上蒼認可,張大人,未知我解的可對?”見張湋點頭,唐成展顏笑道:“這詞兒編的實在拙劣,比之先皇後未建偽朝前就天下傳唱的《嫵媚娘》可差的遠了。”“什麼詞不要緊,重要的便是無缺你這最後一句,先皇後臨朝稱製之前,《嫵媚娘》先已遍傳天下,黔首百姓人人爭相傳唱。今日朝會上那迦葉誌忠也進獻了十二首《桑韋歌》,奏請傳唱天下,陛下……竟然當殿準了!”“韋氏這分明是在試探民心,進而收取民心,陛下……”張亮後麵的話實在無法再說,最終歸於兄長剛才的長歎。看到他們這樣子,唐成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前朝之鑒曆曆,爾今韋後不過是在照貓畫虎而已,如此明顯的伎倆方今天子竟然視若未見,當皇帝當到他這份兒上也真是夠意思了。“不止於此,此後又有韋黨將去年宮中傳出的五彩祥雲舊事給翻了出來,言說皇後衣裙中騰起五彩祥雲乃是天降吉兆,應傳詔畫工據此繪《祥雲圖》以記之,陛下也準了,並當殿口諭此圖成後先在皇城傳閱,隨後繪製多份遍傳天下道州。”張湋越說聲音越低沉,“最多不用兩月,天下百姓就該儘知皇後娘娘身上出祥瑞了。”至此,唐成與張亮徹底無語了,靜聽張湋繼續說道,“祥瑞之事後,韋黨繼而又上了一本奏章,言元正之日請為陛下及皇後加尊號,照舊是當殿照準,而今陛下已被尊為應天神龍皇帝,皇後則被尊為順天翊聖皇後。”正在這時,下人送來了湯餅,也即後世的手擀麵,張亮邊親自接過湯餅遞予張湋,邊悶悶聲道:“好一個天皇天後,與前朝高宗皇帝與則天皇後並稱的天皇天後何其相似?”此時讀書人吃飯講究個事不言,寢不語,張湋吃麵時書房內一時安靜下來,唐成把玩著手中的茶盞分析著剛才的這些信息,比之剛來長安時聽到的那些,韋後的步子明顯是越邁越大了。借著前廢太子宮變之事出現的高層空缺,韋後接連將自己的族人韋溫、韋安石、韋巨源及從武三思處接收過來的親信宗楚客都塞進了政事堂,以至於如今的政事堂中位列宰相的多達七八人,政事堂已是如此,那其他安置到皇城各部寺監的族人更不用提了。經過一年多的調整完成內政的布置後,韋後隨即的大動作就是一個多月前的撤換羽林大將,羽林兩衛四軍的將領在一夜之間悉數儘被撤換。一內政,一兵事兩邊布置,但這相對於整個天下而言,畢竟還都算僅發生在長安的內事,但在這兩件事布置完畢後,趁著這次新年後的第一次大朝會,韋後正式開始了向外拓展的步伐。原本僅在長安皇宮內傳播的皇後祥瑞遍傳天下,此時的民間百姓們原本就對這些歌謠符語五彩祥雲之類的事情沒什麼免疫力,再加上又是以朝廷的正規渠道傳播的,這就為此更添了一份官方色彩的可信度,老百姓就是想不信都不行了。與此同時皇後加天後尊號的詔書再一頒行天下……這不一個活脫脫的唐朝版造神運動嘛!以前看曆史書中對韋後的評價都不高,有的恨不得把她寫成個蠢蛋,但親自穿越來唐目睹她這一著連著一著,先朝堂再羽林,先內後外的一環連著一環的布置後,唐成對後世史書中的說法真是嗤之以鼻了,一個女人能做到這一步,蠢蛋能乾的出來?現今就看南郊祭天大典了,看韋後的布置,隻要參加完這次大典,她頭頂上“天命神授”的光環就算在天下臣民麵前穩穩當當的套上了,這也意味著她所有的前期布置都已完成,此後什麼時候發動……靠,早知道會穿越這麼一回,後世裡就是學曆史再不好找工作,上大學的時候也非報這個係不可了!眼見著張湋的一碗湯麵吃完,唐成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今天朝會上南郊祭天大典的時間定了嗎?”放下碗的張湋正要回答,書房外又傳來了腳步聲,隨即下人來報,言說三殿下到了。“東波,我聽王毛仲說你出了朱雀門後往西走了,就知你定是到了明之這兒,果不其然哪。”李隆基含笑向張湋說完後,扭過頭來道:“無缺也在這兒,這倒是趕的巧。”唐成聞言一笑,張湋答話道:“散朝之後屬下見殿下同相王府其他幾位殿下結伴而行,知是有事,遂就先走了。”“每年一次去給諸位叔父及姑姑們走禮,這事兒有大哥在就行,本王去不去也無礙什麼,是以跑了兩家後就先溜了。”言至此處,李隆基朗朗一笑的擺手道:“走,屋裡說話。”因剛才的說及的內容太揪心,唐成三人間的氣氛有些沉悶,一身英氣的李隆基一來,朗朗一笑之間倒把書房中原本的沉悶氣息衝淡了不少。自從見麵這麼長時間以來,唐成見到的李隆基是一個很四海的少壯,每一次見麵都能感覺到他的爽朗與真誠,由此唐成又總結出了他的另一個優點,即擁有極強的親和力。李隆基是唐成押上全部身家的投資對象,所以每一次隻要有機會見麵,唐成總是抓緊機會觀察並進行分析,有大誌,敢於出頭任事,能虛心納言,再加上極強的親和力,雖然眼前朝局大勢不好,但唐成卻通過對李隆基的觀察補充了更多的信心。經過前朝武則天對李唐宗室的大肆殺戮後,方今老一輩存留下來的不多,且還多是如相王一群安閒保身之輩,唯一一個傑出的太平公主還是個女身。老一輩沒指靠了,年輕一輩則多是被幼年目睹的宗族殺伐給嚇住了,個個年紀輕輕想的也是如何全身避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隆基的大哥李成器。在這種情況下,整個皇室兩代的男人裡麵,李隆基確乎是鶴立雞群式的人物,投資在這個人身上,值了。唐成想著這些的時候,張亮輕聲問道:“殿下來找屬下可是有什麼事情?”“本王於近日想安排幾場馬毬賽,名單嘛自會與東波及幽求等人商議,至於這場地之事就勞明之受累了。”“馬毬賽。”聽到這個名目,唐成隨即反應過來李隆基此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時打馬毬因為天子的喜好與提倡實已成了風靡天下的運動,就連唐成自己在山南上學的時候都跟著練習過。山南已是如此,長安的興盛就更不待言了。大正月裡以李隆基的身份若是四處拜會人倒實在不方便,而通過這樣的馬毬賽與目標交往就正常的多了,在去歲大唐與吐蕃的馬毬賽中,大唐以四對十完勝對手,李隆基就是出戰的四人之一,他愛打馬毬已是京中儘人皆知,彆人再說不出個什麼來。便是傳到韋後耳中,這對李隆基來說也是最好的掩護。看似一個不經意的馬毬賽竟是一箭雙雕的好招兒。“是,屬下下午就著手辦理此事。”“好。”李隆基向張亮點了點頭後,看著唐成道:“無缺,適才你們在說什麼?”“張大人對早間的朝會之事義憤填膺。”唐成笑笑道:“屬下則是在問南郊祭天大典的日期可確定了。”“定了,就在三月。”李隆基說話間搖了搖頭,“去年歲末韋後將此事初交辦給禮部時就被人捅了出來,直使整個長安城內物議沸騰,隨後此事消弭了一些時日沒見提起,本王與諸多官員一樣,原還想著是皇後有所顧忌而廢棄了這想法,卻沒想到今天的朝會上竟然一舉給定下來了。”唐成自然知道那事兒是誰給捅出來的,聞言因就問道:“這麼大的事情公主就任其定案了不成?”“公主自不能親自撕破臉來駁此事,不過她素日交厚的那些文臣也是儘力了,當時朝堂中兩方臣子為此事論辯極烈,擋下皇後亞獻也非不可能,可惜,最終事情壞在了祝欽明及竇懷貞身上。”“竇懷貞無德,祝欽明無恥”說這話的自然是張湋。“東波說得好。”提到這兩人李隆基也是氣兒不打一出來,“要駁此事就隻能從禮製上入手,其時雙方論辯的焦點也在這裡,自三皇五帝以來何曾有以女身參加祭天大典的?這實是韋黨致命的短處,可恨那祝欽明為阿諛皇後,跳出來說他曾在翻閱古書時發現遠古時朝廷每有大的祭祀,都有皇後參加獻祭,是以今次祭天大典韋後也當參加,並助祭天地。”“如此大事,口說無憑,他可有實證?”“有,此佞臣分明是早有準備,將書卷都帶上了朝堂,不過他所舉之例破綻實多,蓋因他所引書中說到的皇後參與獻祭乃是祭祀祖宗,並非祭祀天地,二者之間實有天淵之彆,不過這廝好歹算給韋黨找了一個支撐,韋黨據此論辯,對手自然不服,雙方愈發爭論的激烈,說到急處差點沒在朝堂上廝打起來。一時僵持不下,陛下乃口詔禮部尚書竇懷貞裁決。”言至此處,李隆基仰頭之間一聲浩歎,“竇懷貞讀書人出身,早年聲望極高,如今亦是天下共尊的士林領袖之一,因是如此才由他出掌司職教化的禮部尚書一職,見陛下命他裁決,許多臣官都與本王一樣心中未嘗不喜,孰料……”“孰料竇懷貞竟然捏著鼻子說瞎話,裁決皇後以亞獻身份祝祭天地不違禮法,陛下乃就此準其裁決。”接過李隆基的話頭,張湋咬牙切齒道:“今日之事一壞於祝欽明,二壞於竇懷貞,尤其是那竇懷貞寡廉鮮恥,為一己之私連孔聖都不認了。自三皇五帝以來何曾有過皇後祭天的?先皇後雖在封禪泰山時擔任亞獻,卻也對祭天大典從未染指,本朝這是第一遭兒。”日怪呀,禮部尚書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還有士林領袖也不是草包能乾上的,這竇懷貞既然兼具兩種身份,不可能對這事兒真不清楚,但到底發生了什麼竟使他不顧顏麵的在朝會中如此表現?想到這裡,唐成將眼光自然的投向了李隆基。“此中緣由我也是朝會後聽了高力士所說才知,昨晚除夕,陛下曾召集了數位大臣進宮飲宴守歲,竇懷貞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在昨晚,正妻早喪的竇懷貞又有了新夫人,且婚禮就是陛下親自主持的。”聞言,張亮恍然道:“美人計?”誰知聽到張亮這話後,李隆基既然忍不住滿是譏嘲的大笑起來,“明之可曾見過六十多歲滿臉皺紋的美人?那新夫人乃是韋後的乳母,竇懷貞就此一躍成了天子皇後的阿奢(唐人對奶娘丈夫的專稱),若是私宅裡相見,便是天子皇後也得向他行半禮,這就是今天朝堂上竇懷貞如此表現的原因所在。”聞言,唐成一笑過後向張湋道:“如此看來今日朝堂之事韋後是早有布置,勢在必得的,以今時之朝局便是擋也擋不住,既然明知事不可為,張大人倒儘可豁達些,不值當為這些小人生氣。”“無缺說的對,東波且放寬心,做好自己的事倒比與這些無恥之輩置氣更為有用。”嘴裡說著話李隆基已站起身來,“本王中午還要去公主府點卯赴宴,就不多留了,明之,安排馬毬賽之事要抓緊了。”張亮起身點了點頭,隨即唐成三人一起送李隆基出書房而去。送至府門口,李隆基分明已經上了氈車卻又透過窗子向唐成招了招手,“無缺你上來一下,本王有些事剛才忘了交代。”唐成詫異的上了氈車,“殿下什麼事兒?”“坐下說。”李隆基拍了拍身邊的坐榻,等唐成坐下後這才開口道:“自得了你上次那份名錄之後,本王的進展快了許多,你的大功無需再多贅言。而今又有一事未知無缺可有辦法。”“什麼事殿下儘管說就是,隻要能做到的,屬下敢不儘力?”“近來交結左衛中層將領雖頗有收獲,然則自二韋兄弟入主羽林以來行事謹慎,處處懷柔,軍中將士雖看不起爾等,但惡感也是越來越少,長此以往士氣難以為用啊!宮變事大,動輒便是殺身之禍,若欲鼓動羽林軍士參與此事本就不易,再任韋播這般懷柔下去,便是交結了諸多中等將佐也難成事。”靠,不能啥事都讓我乾吧,我又不是個超人!聞言,唐成沉吟了許久,才緩緩聲道:“然則殿下有何計較?”“本王正在於葛、陳兩位將領商議此事,總之不能讓韋播這般輕鬆統軍罷了。”“我至今尚未入軍,情況不明想什麼都是無用,且等人日過了之後再說吧。”茲事體大,臥底又實在危險,對於這樣的事情唐成總不能真去奮不顧身,是以話就說的低調含糊。投資要儘力是不錯,但也不能還沒見到成果就先把投資人自己都搭進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