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朝陽初露的早晨,長安道政坊一個幽靜的小宅子內突然傳出了一陣兒一聲緊過一聲的咳嗽。“大官人,這是怎麼了?你就讓小的去請大夫吧,看這些日子大官人都瘦成啥了,還這麼一直咳著。”來福的聲音幾乎都帶上了哭腔兒,“要是再這麼折騰下去,小的回了金州可怎麼向夫人交代?”“彆說的那麼邪乎,我死不了!”又是一串兒低聲的咳嗽之後,唐成向來福擺了擺手,“去,把昨天我讓你準備的麻衣拿過來。”“大官人這是要去那兒?萬騎剛剛撤崗沒多久,張大人交代這些日子最好不出去的。”“讓你去就去。”見來福猶自不動,唐成嘿嘿一聲冷笑道:“好好好,有了張大人連我都使不動你了,既然如此,你去跟著他就是了,還賴在我這兒乾嘛。”眼見唐成又發起了無名火說起了刻薄話,來福隻覺得心裡發苦,自打聽說韋播滿門皆在宮變當晚被屠戮乾淨之後,大官人就跟得了魔怔一樣,這些日子不僅再沒笑過,人見著一天比一天瘦不說,就是脾性也變的無常了,動不動就發火。來福知道大官人的脾性,明知拗不過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無言轉身出去捧了一襲專為服喪用的麻服回來。唐成也不要來福幫忙,接過麻服仔細的在身上穿好後,邊咳嗽著邊往門外走去,來福見狀忙在後麵跟了。出了院子之後,唐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此後又往坊中的壽材店賣了一大竹筐香裱火燭等物後招手叫過了一輛行腳。“城西義莊。”聽到唐成報出這四個字,來福隻覺滿嘴發苦,他當然知道唐成是要去乾什麼,問題是現在它不是個時候啊。“大官人,現如今長安四城十二門都是由飛騎軍把著的。”來福儘量把聲音壓得小些柔和些,“如今飛騎裡有誰不知道……”“萬騎要找的是我,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揮揮手說了這麼一句後,唐成就再沒說什麼,隻是埋頭疊著竹筐子裡的紙錢,來福剛要伸手過來幫忙就被他給推開了。行腳兒出城門時,車裡來福身上的汗毛都乍起來了,唯恐守門的飛騎軍士上前盤問,但唐成卻似沒什麼感覺一樣,疊著紙錢的手抖都沒抖一下。還好經過前些日子的緊張之後,如今平定下來的長安城已恢複了往日的門禁,出城不查,進城則需勘驗過所,就此,唐成雇的這輛行腳居然就平平安安的出城了。輕手輕腳的撩起車窗簾瞅了瞅身後的城門,來福長舒一口氣後將目光投向了唐成。大官人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這麼想過之後,來福心底隨即又是一愣,不對呀,自打那晚他將身邊伺候的人都遣散乾淨之後,自己這些日子就一直跟著他,除了寥寥幾個訪客之外,轉到這個新住處之後他連門兒沒出過,又是怎麼知道這消息的?難倒大官人根本就不知道,剛才那一趟純粹是撞運氣的?還是不對呀,像大官人這等聰明的人會乾這樣自找麻煩,甚至極有可能是自尋死路的事情?那大官人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出城之後的一路上,來福就一直被這個問題糾結著。那日宮變當夜殺人太多,韋族成年人多數被殺,即便有僥幸逃脫的也不敢出來收屍,就是想收屍也收不過來,最終一具具血淋淋的屍身就都被撂在了城西專收無主屍身的義莊。多數屍身都是挖個大坑一起埋了,彆說棺材板兒,就連個墓碑都沒有。隻有極少韋族的顯貴才有記號,這也是為防著以後朝廷再有什麼針對這些屍身的詔令下來。這些天密集送來的屍體太多,不說百姓們不敢過來,就連守義莊的幾個老鰥夫也懼著陰氣太重找地方躲了,除非再有安埋的任務,那樣的話自有京兆衙門的公差去叫他們,否則的話他們現在可是絕不肯來的。義莊本就是個冷清地方,如此以來更是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唐成雇的車距離義莊還有三四裡地時,那趕車的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走。“算賬吧。”向來福吩咐了一句後,唐成背起竹筐就下了車。在一片死一般沉寂的空曠野地裡,唐成身背竹筐煢煢獨行的背影愈發顯得瘦削了。結了車錢打發行腳走了之後,來福靜靜地看著唐成的背影漸行漸小卻沒有再跟上去,他知道,現在的大官人更需要一個人呆著,來福隻需要走過這趟,燒過那筐子紙錢之後唐成心裡的淤積能發散出來。大官人真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因是上麵的浮土蓋得太薄根本不足以壓住濃厚的血腥味,所以這個義莊雖然大,但安埋韋家人的地方卻很好找。沒過多久,唐成就在一個小小的土墳頭前看到了木牌上潦草的韋播兩個字。唐成撂下背上的竹筐後就在土墳頭前蹲了下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如同雕塑一樣,不言不動的看著那一小抷黃土。“那晚你為什麼不走?”許久許久之後,唐成終於開口了,聲如蚊蟻喃喃自語:“我走之前分明已經給你送過信了,裡麵連後路都準備好了,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還要回萬騎軍?”“就為了回去挨那一刀?就為了效忠那個扯他娘的韋皇後?韋播,你就是個傻逼。”如蚊蟻般的聲音越來越大,猛然站起的唐成不防蹲得太久腿腳早就麻了,剛一站整個人就又倒了下去,對此他也不管不顧,重又站起來之後人就跟個瘋子一樣,滿臉漲紅的手指著那堆黃土不住咆哮,“你就是個傻貨,看不出我心懷異心是你自己傻,那晚分明能跑不跑更是傻,自己不跑也不讓老婆孩子跑更是他媽的傻上加傻,你這樣的傻貨滿門死絕了是活該!”唐成一邊手指著那抷黃土咆哮,情緒仍不足以發泄之下更連腳都用上去了,一腳一腳將那小小的墳頭踢的浮土亂飛,“這他媽不怪我,我跟你是敵人,敵人就是你死我活,你要是早發現我把我給弄死了,我他娘的隻會怪自己蠢,絕不怨你。現在你能跑不跑把自己給弄死了也絕不怪我,這他媽不是我的錯,你明白吧,不是我的錯!”這一番咆哮的手舞足蹈下來,又是一連串兒咳嗽的唐成就如同全身力氣都被抽光了一樣癱軟在了地上。就此在一片狼藉的墳頭邊上躺了很久,許是因為土灰太大迷了眼,唐成的眼角竟然滾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使袖子狠狠的把那兩滴眼淚擦掉之後,翻身爬起來的唐成又恢複了剛來時的沉默,隻是他的兩隻手卻不曾停,一捧一捧將剛才踢散的浮土又重新在淩亂的墳頭上堆了起來。捧一捧土用手拍一拍,眼見著墳頭已經恢複了剛才的高度甚至比剛才更嚴整,唐成猶自未覺,依然機械地重複著剛才的動作,一捧捧的黃土堆上去,慢慢的當唐成的後背開始顯現出深色的汗印子時,韋播原本是尖尖的小墳頭已經變得圓乎起來。天圓地方,唯有埋在圓墳頭裡的人才能魂飛天國,唐朝人信這個!“你雖然傻,但是傻的讓我敬重。”唐成將附近能找到的最後一抷浮土也蓋上墳頭拍實之後就此一屁股坐了下來,不過他現在的說話卻平和的多了,平和的就像老友之間的溫言談笑,“以前我總以為既然是我要做的事情,那就可以不在乎;現在才知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啊!很多事情不管是你要做的,想做的或者是不得不做的,卻沒法不在乎。”“無缺,韋播之死乃是天意,你又何必自苦如此。”走過來的是在這次宮變後因功由太子保薦,天子賜官的從七品勳衛太子親衛張亮張明之,跟在他身後自然就是來福。看著昔日衣著精致,行事沉穩從容的唐成現在卻是身形消瘦,形容憔悴,更兼一身塵土的狼狽,張亮隻覺眼中口中心中都莫名的湧上了絲絲苦澀,而他身上穿著的鮮亮官衣更是讓他忍不住臉上有些發紅。張亮已是如此,來福就更是不堪了,三兩步跑到唐成身邊一邊伸手扶他起來,嘴裡的說話已是帶上了哽咽,“大官人,你就彆折騰自己了,你是立功了的,立大功了的呀。”“我沒事兒。”唯一讓來福欣慰的是,唐成的形容雖然比剛才來時更狼狽,但他的話音裡明顯比剛才多了幾份鬆快。唐成站起來繞到墳頭前,一邊從竹筐裡掏出香裱火燭等物開始焚燒,一邊淡淡問道:“明之此來何事?”張亮原還準備也蹲下來燒幾張紙,但想了想之後終究還是沒動,“無缺,我此來有兩件事,第一是關於鄭淩意的處理結果下來了,奪揚州市舶使之職,廢婕妤品秩,貶為庶人逐出內宮。”“好消息,明之費心了,另請明之替我向三殿……太子殿下致謝。”“第二件是關於無缺你的。”張亮沉默了片刻後一聲長歎道:“殿下為你請功升遷為從六品太子詹事府司直的折子被公主給駁了。”聞言唐成沒說什麼,直到將手中的那疊香裱燒完之後這才開口道:“前幾天公主府的大管家來找過我。”張亮聞言一愣,背放在身後的手猛然一緊,“噢?”“他是來招降的,開的條件是京兆尹下轄的正六品萬年縣令。”不等張亮再問,手上燒紙沒停的唐成已聲調不變的接續道:“我拒絕了,所以太子殿下這個折子被駁並不足奇。隻要我的身份一天沒被朝廷明確下來,萬騎軍殺我就是殺韋黨,那我在長安城裡就得始終藏著躲著,太平不過是用這種法子來逼我罷了。”聽說唐成拒絕之後,張亮剛才猛然懸起的心總算落了下來,“為今之計……”“走。”唐成又點燃了一疊香裱,於香煙嫋嫋聲中道:“我不走就隻能被困死,唯有走才能破局。”“走?”聞言張亮一愣,“朝局如此,殿下正有借重處,你怎麼能走?”“我現在目標太大,不走連保命都難,又能做什麼?”嫋嫋青煙之中,唐成的聲音聽來份外遙遠,“殿下會明白的,還請明之幫我轉告一聲。”“怎麼,你今天就要走?”“剛才出城的時候我就沒想著再回去。”燒儘手中香裱之後,唐成站起身注目張亮道:“長安我是呆不得了,殿下若再要為我請官的話,明之你記好了,長安、洛陽的不要,這樣的折子遞上去也沒用。唯有離兩都越遠才越有可能順利通過。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一點,管它什麼地方,上等縣還是下等縣我都不計較,但我隻做主官,若然不能如此,殿下就無需費心了。”唐成說完,整了整淩亂的衣衫後躬身之間向韋播的墳頭行了三禮。眼見唐成這做派分明是在辭行,張亮突然就覺得心中一空,“無缺,你走了七織怎麼辦?”“算算時辰她現在該也已經出城了,明之難道忘了,山南東道道城裡還有一個大雅至正園。”微微一笑,唐成向張亮一拱手後,人已轉身過去。“無缺慢著,還有一個消息。韋播的正室王夫人沒死,那晚撫遠大將軍府內院兒正房裡燒死的其實是一對奴婢母子,真正的王夫人帶著幼子逃到了她姐姐府中藏匿,近日家兄遵陛下詔令懸賞搜捕韋黨餘孽,那府第中有一親信家人貪著賞金將此事舉發到了京兆衙門。”似是唯恐唐成就此走了,張亮說話又快又急,“那家人來舉發時恰逢我在家兄衙中,念及無缺,遂請家兄居中轉圜放了母子一條生路,而今這兩人正在回晉陽老家的路上。”“明之高義,來日必報。”回身之間向張亮躬身一禮後,唐成哈哈大笑聲中,帶著來福快步而去。目送唐成的身影遠去不見,張亮低頭看了看韋播的墳頭後,悠悠之間又是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