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話雖在後世早被說的俗爛,但在實踐上卻的確是至理名言。唐成既然不遠千裡的到了龍門縣,就沒想著要僅僅隻做一個案牘縣令——像時下大多數的文人縣令做的那樣。身為一個在後世生活多年的穿越者,就算沒吃過豬肉也總見過豬跑,他明白要想做一個好的有建樹的主官,要想真正對地方建設提出有針對性的意見和方針,那麼大量的調查就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設若隻是案牘來案牘去,即便公文上批複的字寫的再漂亮,發布的文告再文采斐然,公事之餘的山水田園詩作的再漂亮也是毫無用處。這次下去就是想對龍門縣做近距離的深入了解,並希望在此基礎上找到破解奚人問題的方法及初步考察驗證預想中的發展方向是否可行。既是帶著這樣的目的,那種官威顯赫、棋牌招彰的出行方式就變得不可行了。當一身竹紋輕袍的唐成上了自己帶來的馬車正要啟行時,龍門客棧外一個穿著皂服的公差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見這公差來的惶急,唐成猛然蹦出個念頭,“莫非呼梁海壓不住台子,那事又出了什麼變數。”若事情果真如此的話那可真就是麻煩了,他將不得不在一種極度不利的被動情況下亮相,而這正是他極力想避免的。不管是後世還是現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重要了,一個亮相不好的話甚至能在市井中流傳多年,甚至會成為典故笑柄被人不斷提起。既然想有為於龍門縣,唐成就決不願以一個與前任們毫無區彆的弱勢形象出現。“屬下見過大人。”公差喘著粗氣向唐成行了一禮後從懷中掏出一份信箋來,“適才驛傳給大人送來一封書信,龍門驛送到了縣衙,因賈總捕正協助呼梁大人無暇脫身,是以特命屬下給大人送來。”文縐縐的說完這幾句話後,那公差長舒了一口氣,他娘的,這樣說話還真是累人哪。一邊將書信遞給唐成,這公差邊借機仔細地打量著新縣令,他也實在是好奇賈頭兒到底是怎麼了?僅僅來龍門客棧見了見這位年輕縣令後,再提起他時怎麼就跟變了個人一樣,那份子對上官的恭敬都多少年沒見過了。唐成接過書信看到封麵左下角張明之三字後心中一動,麵上卻是絲毫不顯。“辛苦了。”唐成向公差和煦的微一點頭之後,抬腳踏了踏車廂底板,隨即轔轔聲起,加固的軒車緩緩啟行向客棧門外駛去。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剛才麵對公差時正襟危坐的唐成撩下車窗簾幕,放鬆身子靠在抱枕上拆開了張亮來自長安的書信。自打當日離開長安之後,這是唐成接到的第三封張亮來信,其中第一封是他剛回金州不久收到的,那封信中雖用的是張亮的名義,其實字裡行間更多透出的卻是李隆基的語氣,雖然信中沒有什麼實際內容,但那些提及他在宮變中功勳及安慰的話語倒也暖人。第二封是唐成將要從金州動身赴任時收到的,那封信中張亮除了恭賀他新婚之喜外說到更多的卻是他幫著張子文牽線搭橋活動刺史之位的事情。拆開這第三封書信,張亮那一筆漂亮的行書頓時顯現出來,這是一封多達五六頁的長信,慣例的問候之外說起的便是朝局中的艱難,原本當日共同出手對付韋後時,太平公主並未對李隆基起什麼戒心,這個侄子不過是個庶三子出身罷了,即便他立有功勳又能怎麼樣?他上麵可還有已經獲封宋王的嫡長子李成器。孰料人算不如天算,這大侄子李成器竟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轉手之間就將太子之位給讓了出去,當李隆基挾宮變之功登上東宮太子之位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曾經親密合作的姑侄兩人的關係徹底發生了變化。李隆基不比李成器,雄心勃勃的他注定了不會甘受姑母的擺布。一個監國太子,一個輔政公主在前次宮變的硝煙尚未散儘時便已不可避免的開始了明爭暗鬥。雖然借助於宮變立功積攢起的威望與太子的身份使李隆基這段時間的實力發展很快,但越是如此越發引得太平公主的打壓愈重。兩者實力差距太大,如今羽翼未豐的李隆基處於全麵劣勢,其中一個例證就是張亮信中列舉到的諸多太子係官員最近不斷被貶謫,甚至是流放。雖然沒有明言,但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憂慮之情卻是溢於言表。情勢既然如此,那對於唐成被遠放龍門縣就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畢竟他也是在太平公主心中掛了號的。擁有北都晉陽的河北道既是李唐的龍興之地,同樣也是大唐第一大道,若論其重要性比之江南地區的江南東西兩道更有過之,這樣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太平公主重點關注的所在,太子一係能插上手的地方不多,唯一一個或許能給予唐成借力的幽州大都督府司馬還是噤若寒蟬,唯恐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看完信的唐成正在思慮時,身邊的鄭淩意輕聲問道:“誰來的書信?”“張亮張明之。”唐成隨口答應著將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當日桐油生意時代表相王府前往揚州的就是張亮,鄭淩意對他自不陌生,聞言邊接過書信邊欣喜道:“他這封信來的倒是時候。”聞言唐成搖頭一個苦笑,“四麵楚歌!上麵也正是泥菩薩過江的時候,這龍門之事現如今除了咱們自己是誰也指靠不上了,信中張明之雖沒直接說,但意思已經清楚得很了。”鄭淩意聞言歎了口氣,看完後搖了搖手中的書信,“若能從上邊借力原是打開龍門局麵最好的辦法,哎,現在倒是一點希望也沒了。”“這一兩年長安城內的日子不會太好過,本就沒指望,也就無所謂失望了。”看著窗外起伏的山丘,唐成拍了拍鄭淩意的手,“一順十順,一難十難,世事多是如此,艱難的時候還就是自己才靠得住,放心吧,一個龍門縣還憋不死我,總有找到辦法的時候。”“隻要你不失望就好。”鄭淩意輕輕點了點頭後悄然偎進了唐成懷裡。一出龍門縣城之後,崎嶇的山道兩邊就益發荒涼起來,雖說唐成穿越過來的地方就是在山區,但跟山南東道比起來,這裡的山竟然還要更多。山南東道的山雖然既大又高,天天看著雲霧繚繞的,但大山圍繞之間好歹還有些壩子式的平地,其間水道連綿甚或還能整些產米的水田出來。眼前這龍門可好,山雖說是不高也不陡峭,但實在架不住它是綿綿不斷的一個連著一個,路兩邊都是下了這座山的同時就又上了另一座山的山坡,山山相連幾乎就沒個喘口氣兒的平地。平地既然少,那能保水保肥的好地自然就少,隻能靠著坡地為生的話,老百姓之間的住家戶隔的就遠,往往就是走過一兩麵山坡才能看到三五間茅舍,一路所見,至少是山區中的龍門縣真是瘠貧得很了。原本草原上奚人的問題就讓人心煩,打小在關中平原長大的鄭淩意再看到山區裡這山山連綿,三五裡不見人煙的景象後,忍不住又是歎了一口氣。可憐夫君一腔熱血卻到了這樣的鬼地方,拿它什麼辦法呀!當天中午,唐成一行就著自備的乾糧在馬車上解決了吃飯的問題,晚上就近投宿在一家農戶,山民淳樸,見來了客人雖然歡喜,但那負責炊飯的媳婦兒卻是犯了愁。見狀不太好問的唐成向鄭淩意的丫頭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丫頭打問清楚後回來稟說那主婦之所以犯難是因為家中備炊乏鹽。住在這山裡糧食雖能糊口,山中的野味肉食也備的有些,但吃鹽是個大問題,一則山多路遠購鹽實在是不太方便;二則龍門並不產鹽,地方又遠,從南邊過來的鹽價格實在是高,坡地瘠薄,山民們拚死拚活打出的糧食繳完朝廷的租庸調賦稅之後也剩不下多少,並不敢拿出太多的去換鹹鹽,今個兒這家斷鹹鹽都有好幾天了,全仗著微微有些發臭的鹹菜下飯,隻是這東西怎麼好待客,更彆說唐成等人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的,一時借都接借不到,那媳婦兒真是為難的沒法子了。聽完這話,唐成看看身穿著破舊衣裳殷勤招呼他們的男主人,看看他那未老先衰的長相及柴耙子似的手,心裡實覺心酸,一則是油然想起了穿越之初自己一家人的艱難生活,另一方麵也覺慚愧,雖然他上任的時間短,但他如今畢竟是名正言順的龍門縣令,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看著治下百姓日子過的如此淒惶,他也好受不了。“去,把我們帶來的鹹肉脯給灶房送去。”吩咐完後,唐成把那忙出忙進卻又不知道該忙些什麼的男主人叫了過來,隨口攀談起一些家長裡短的事情來,種地多少,收成如何,地力如何,用的什麼農具,種的什麼作物等等,樁樁件件問的十分仔細。唐成自己是種過地的,對此並不陌生,問也能問到點子上,原本拘束坐在唐成對麵不知道說什麼好的男主人一提及莊稼活兒時頓時整個人都活泛起來。及至唐成聽到他們的每年所要繳納的稅賦額度後,臉色微微一變,正在說話的男莊戶沒注意到異常,不過卻沒逃過鄭淩意的眼睛。待那莊戶漢子稍後起身到了灶間時,鄭淩意輕聲問道:“怎麼了?”“此地瘠薄,但租庸調三項賦稅倒比金州還高。”唐成黑著臉沉聲道:“我算了算,三項合總下來,這稅賦都快接近十稅四了,近乎是戶部規定的兩倍。”“每五稅二,這的確是高,妾身記得先太宗皇帝貞觀中曾下過十二稅一的詔旨。”“此去貞觀已經數十年,那是老皇曆了。每五稅一已是不輕,龍門縣竟然還翻了一倍,難怪生在承平年月的百姓連鹹鹽都吃不起。”沉吟了一會兒後唐成嘿然一聲道:“是了,龍門縣總人口中唐人及奚人幾乎是各占一半,若我所料不差的話,這肯定是把奚人的那份稅賦給加到這些人身上了。”“嗯。”鄭淩意聞言點了點頭,“戶部是按人頭核算地方稅賦,夫君料想的極有可能。”“昏聵!還好龍門縣地廣人稀,百姓們多受些苦多開些荒總還有飯吃,這要是換在中原一些人口密集的州縣,遇上災年不知要餓死多少人了。”說話之間唐成的手指急促的在膝蓋上叩擊不停,“歸根結底還是奚人的問題,這些人不僅目無法紀,簡直就成了毒瘤蛀蟲。”“是啊,這下來一看才知道,龍門縣中奚人的問題竟比咱們預想的還要嚴重。”奚人的問題迫切要解決,否則此前設想的一切根本無從談起,明知道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哪裡,卻又苦於找不到的合適的解決辦法,唐成心中的憋悶就彆提了,因是心中有事,當晚的飯就吃的甚是寥寥,吃過飯後天色已經黑定,這麼一個窮莊戶人家兒彆說蠟燭,就連普通的油燈都用不起,屋裡用做照明的鬆明子光線不僅暗淡,又一直閃爍的跳個不停,且在燃燒的過程中有大量的黑煙絮飄出,這樣的環境裡唐成也沒多坐,與男莊戶又攀談了一會兒問完想問的問題後便早早的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剛剛雞鳴三聲,就聽得外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被吵醒的唐成睡不住的起身看時,外間的男主人已經收拾停當,扛好農具準備出門上坡了,而此時門外天際也僅是晨曦初露而已。堅拒了主人留吃早飯的提議,唐成讓鄭淩意悄悄留下十貫錢的飛票後便出了門,這些唐人莊戶如此勤勞卻連鹹鹽都吃不起,如此現實實在讓唐成輕鬆不起來,整個龍門縣中唐人兩萬餘,不下四千戶,未必他能家家都給十貫錢不成?就是他給的起,這十貫錢用完了又當如何?這就如同後世裡關於扶貧的一個觀念,輸血不如造血,總要想個法子從根本上改變這些莊戶們的生活境遇才行,隻是麵對著此地山山連綿的惡劣耕作環境,又有什麼辦法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呢?一路走,一路看著兩邊連綿不斷的山,已經完全進入縣令角色的唐成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這一日唐成的軒車正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進時,兩山夾持的山穀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回響,聽這馬蹄聲來的急促,隨行的鄭五探頭向來路看去,片刻之後,車廂內的唐成就聽到外邊鄭七欣喜的聲音道:“來福,是來福回來了。”一路數千裡同行,鄭五三人與來福結下了不淺的交情,鄭家三兄弟中尤以最小的鄭七與來福最為投緣,看清楚馬上來人後,他當先催馬迎了上去。聞聽是來福回來了,唐成遂也下了馬車邊活動著手腳邊等著他來。自打來福主動要求到唐成身邊做長隨以來,不管是在金州、道城還是前往長安,他都是跟著唐成一起,說起來眼下這十多天倒是兩人分開最長的一次,到了唐成麵前時來福看著著實有幾分激動。唐成現在心情不好,也沒心思跟他多說閒話,問了幾句路途辛苦後便直接切入了正題。“回大官人,小的這些日子先是在州城待了幾天,隨後又去了牛祖德此前任職的地方,隨後又到天成軍駐地走了走,現下是從鎖陽關往龍門縣一路追過來的。”“嗯。”看了看臉色風塵仆仆的來福,唐成點了點頭,“趕路這麼急,想必你是打探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了,說說。”“那牛祖德雖然有怪癖,但在地方上官聲倒還不錯,不管是在州城還是他以前任職的文德縣和永興縣都沒打問出什麼貪瀆的劣跡來,不過我倒打探到牛祖德正在做商賈貿易之事,且是做的極大。”“商賈貿易之事!”聽到這個唐成有些失望,這實在不是個什麼大問題,雖然朝廷有官員不得經商的明令,但規避這條禁令的方法實在太多,就連他自己都在乾這個,更彆說身為一州刺史的牛祖德了!不過有總勝於無,唐成也不願太打擊來福的積極性,遂順口問道:“究竟是怎麼個情況,你且細說說。”“牛祖德不僅掌握著媯州最大的牲口及皮毛交易,而且舉凡從媯州輸往草原奚人部落的大宗絲緞、瓷器及鹽鐵等交易都掌握在他手裡,那些來往於媯州及草原的商隊頭領裡十個有八個是他的遠親。”跟著唐成時間久了,來福也知道朝廷有官員不得經商的禁令,如今牛祖德幾乎是明目張膽的做著這麼大的生意,那把柄豈不是好抓得很?因是想著這一點,來福說著這些時很有些亢奮。作為中原地區農耕經濟與草原畜牧經濟的分割線與交彙處,長城互通有無的功效自不待言,而轄區緊鄰著饒樂奚人草原的媯州天然的成為了這種互通有無的橋頭堡,作為一個經濟意識較強,且有過公司經曆的穿越人,唐成根本不用多想就已明白掌握著這一資源究竟意味著多大的利潤,難怪前麵聽說牛祖德在媯州刺史任上都乾了八年還不願意走,原本還有些漫不在意的唐成聽到這一信息後精神一振,“這消息可靠嗎?”“小的反複核實過。”見唐成神情鄭重,來福也是神情振奮的重重點了點頭,“小的花重金結交了幾個商隊的頭領,此外又在刺史府內的下人及幾家大貨棧處都核實過,絕對可靠。”“嗯,做得好。”雖然唐成現在還沒仔細想這個消息該怎麼用,但他卻清楚的知道這個消息會很有用,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發自內心的笑容,拍了拍來福的肩膀問道:“可還有什麼彆的消息?”滿臉仆仆風塵的來福笑得很高興,找鄭七要過裝水的皮囊仰頭猛灌了一氣兒後,嘴也沒抹的繼續道:“還有一個消息也跟這個有關,就因為商賈貿易的事情,牛祖德跟駐紮在白陽鎮的廣邊軍折衝都尉賈子興關係鬨得很僵。”“廣邊軍?”聽到這個時,唐成心裡一跳,“鎖陽關就是他們負責鎮守的吧?”“是,白陽鎮就在鎖陽關西邊不遠處的長城根兒下,以河北及河東兩道的道界為界限,媯州西邊的長城隘口歸駐紮在河東道雲州的天成軍管轄,媯州境內直到本道檀州的長城關隘都歸廣邊軍管,其中鎖陽關就是最大的一個。廣邊軍跟檀州的鎮遠軍同屬幽州大都督府轄下。”因是前邊兒打探的工作做的足,來福回答起來時信口拈來,毫無遲滯,口中邊說,手上邊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劃著地形圖。唐成低頭用心的看著來福所畫的簡陋地形圖,“牛祖德跟賈子興為什麼鬨僵的?”“牛祖德錢賺得太狠,賈子興看著眼紅也想分些好處,他要的多,牛祖德又不願多給,兩造裡就這麼鬨僵起來了。”一聽此言唐成就明白了,唐朝在邊鎮地區設立節度使是在李隆基當皇帝後的開元中期才有的事情,在此之前,唐朝廷在一些重要地區實行的是大都督府統軍製,河北道的幽州大都督府就是統領大軍負責東北邊境的安全,直到此後的開元天寶年間改為範陽節度使,而範陽節度使中最有名的那位就是大胖子安祿山。跟後來的節度使們軍政統管不同,現在的大都督府隻負責管理軍事,且還隻是負責管理邊軍,無權插手地方政事,甚至就連地方上的鎮軍也不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而是歸口在河北道行軍大使衙門。在這種軍政分離的製度下,幽州大都督府轄下的廣邊軍雖然掌握著南北交通的長城門戶,但受著管轄權的局限卻無力在地方組織起牽涉甚多的大規模貿易商隊,即便能做些生意也多是小打小鬨。而這也正是賈子興與牛祖德矛盾的根源所在。將整個事情前前後後又重新理了一遍後,唐成心跳的感覺越發的強烈了,與此同時他心中又起了一股莫名的焦躁,明知道眼前有一個好機會卻沒法子下手利用,這種感覺真是不爽得很。正在這時,不知何時走下車來的鄭淩意扯了扯唐成的衣袖欣喜道:“夫君,這倒是個大好機會,以妾身在揚州市舶司的經曆來看,這種兩族之間互通有無的貿易收益最大,以本縣的地利若能與掌握交通關隘的天成軍聯合,短短時日內必能使龍門縣迅速富庶起來,那江南揚州就是最好的例證。”“淩意你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是行不通啊。”唐成焦躁的原因就是這個,說話之間背著手轉起了圈子,“龍門縣畢竟是在媯州轄區,即便我真能不計後果與牛祖德徹底翻臉的搶了這生意,就不說乾不乾的長,單是他伸手在鎖陽關那邊卡一卡,我這邊就什麼都做不成了,畢竟我龍門所有往來交通的貨物都要從他的地盤上過;再則這生意涉及的利潤如此之大,單是一個牛祖德未必就能全吃的下來,他身後多半還有更大來頭的,現在貿然去搶就是找死;最後一點,即便是這兩者都不用顧忌也無法與天成軍合作,龍門太小,我的官位也太低,又毫無能拿捏住他們的東西,這樣雙方實力懸殊巨大的合作是搞不成的,天成軍那夥子丘八能活吃了咱們。”鄭淩意剛才也是興奮過度,唐成此言一出,冷靜下來的她也就明白了剛才的提議實在沒有什麼可操作性,這感覺就像是看著地上有一個金光燦燦的大元寶卻沒法撿一樣,那種難受勁兒真是沒法提了。轉了一圈又一圈,唐成最終隻能廢然一歎,“淩意,商賈貿易之事就不要再想了,至少從眼下來看咱們不僅是插不上手,也根本不能插手。”說出這番話時,唐成真是又恨又不甘心,自打當日在山南東道道衙裡從於東軍的那份山川地理圖上看清楚龍門縣的位置之後,三千裡的行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借助龍門特殊的地理位置發展商賈貿易,這原是他預定的施政核心,本想著隻等想辦法解決了奚人的問題,實地考察了縣內通往草原的道路狀況後就開始著手修路,鋪展貿易的,孰料今天卻從來福口中得知了這麼個消息。數月的憧憬與思慮瞬間毀於一旦,怎不令人恨而不甘?沒有了商賈貿易這條路走,即便是解決了奚人的問題,如此貧瘠的龍門縣又該從那兒打開局麵?“大官人,屬下還打探到一個消息。”說話的自然是來福。唐成被他剛才那個消息撩撥的欲|仙|欲|死,此時心情實難平靜,聞言恨恨聲道:“說。”“我往白陽鎮的時候聽說了一個消息,廣邊軍中許多軍士的家人在關中生存艱難,距離親人又遠,遂有意遷來媯州,賈子興為了此事已經跑了兩趟刺史府,目前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進展。”“嗯?”聽來福說完,焦躁的唐成漸漸停住了腳步,疑惑問道:“竟然此事?”廣邊軍的家人竟然要遷往邊境之地的媯州!這消息乍聽之下真是匪夷所思,也正因為如此,來福當日聽到這個消息後相關的一切就分外留心,現在可算是派上了用場,“我最開始聽到的時候也覺得不可能,因就仔細打問過原委。其實不止是本朝,前朝裡曆來邊患最重的地方就是在東北。”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這是唐代邊塞詩大家高適的代表作《燕歌行》開篇之句,講的是開元年間邊鎮大將張守珪“隱其敗狀,而妄奏克獲之功”的事情。唐人作詩素好以漢代唐,詩中雖言漢,說的其實就是唐朝當下的事情。而“漢家煙塵在東北”點明的就是唐代邊防的現狀,因為東北邊疆少數民族最多且並無統一政權,是以東北邊境上最易生亂,這一點唐成後世裡在課堂上也聽老師講過。見唐成點頭,來福話語不斷的接著道:“正因為東北邊患既多又重,所以自從國朝初年起駐守此地的邊軍選的就是最精銳之師,這些人的家鄉幾乎都是在關中。”關中就是指長安所在的關中平原,最是膏腴之地,當初李唐打下江山之後實行府兵製,其中在給立功最大的精銳之師們授田時就分在這塊地方,這個唐成倒是知道,隻是如此以來他就更想不明白了,“關中膏腴,那些個軍士的家人又怎會舍得搬來此地?”“關中是好地方,可是那塊兒田地太少啊。”自打跟了唐成之後,來福還真是很少看到唐成迷惑犯糊塗的樣子,此時終於見到這景象,臉上雖然還繃著,心底其實早忍不住笑出聲來,“從太宗爺爺朝到現在,要說天下人口增長最快,授田最少的地方就是關中,聽白陽鎮上那些個軍士們說,關中要是一趕上災年,就連皇帝也得往東都趁食。”來福嘴裡蹦出的這麼個新鮮詞兒唐成後世裡在史書中看過,也有另一種說法叫“就食。”說起來唐朝的關中就有點類似於後世的北京和上海,地方太好,所以極容易在狹小的區域內集中大量的人口,這時候的農業生產與運輸能力又遠遠無法與後世相比,結果就是一遇災荒之後,麵積並不大的關中地區糧食供應就接濟不上了,到這個時候皇帝就帶著宮人及大臣往東都洛陽趁食,從高宗朝開始這樣的事情就發生過,前朝就更不用說了,則天武後之所以幾度欲遷都洛陽,除了個人喜好之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出於保障都城糧食安全的考慮。至此,唐成已是恍然大悟,合著這些軍士們的家人想遷往媯州的原因倒跟龍門縣中的很多人一樣。“也不僅僅是為了這個。”來福一邊點頭一邊補充道:“十五成丁之後,這些府兵戶出身的邊軍就要開始服役,直到六十歲才算了結,這其間每三年裡就有兩年時間不是在邊塞就是在往返邊塞的路上,家人們實也是耐不得分離之苦,既然留在關中生活也艱難,倒不如搬過來好歹換一個家人團聚,這些壯年邊軍其實都是家裡的頂梁柱,住的近些也能給家裡有個照應。”嗯,這倒跟後世的隨軍一個性質,徹底搞明白之後,唐成再看來福那張說得興起後眉飛色舞的臉就有些不舒服了,“這麼重要的消息怎麼不早說?”“啊!”來福聞言一嗆,剛才你不是正跟夫人說話嘛,我能隨便插嘴?咂了咂嘴,熟知大官人脾性的來福終於什麼都沒說,而且就跟變臉一樣迅速的收起了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不錯,這次的差事的確辦的不錯,記你一功。”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將來福帶來的消息完整的捋了一遍後,唐成再次抬起頭時隻覺天空都比前幾天明亮了很多,而這些日子一直壓在心中的沉悶鉛雲也悄然露出一線光明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悶氣後,他轉身之間大步向馬車走去,“淩意,上車,咱們走。”“去哪兒啊?”“到鎖陽關見賈子興。”腳步沉穩有力的唐成咬牙切齒道:“無論如何,廣邊軍士的這些個家屬本縣是要定了,一個都彆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