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走回自家屋裡時,李農依然沒忍住手上的輕顫,自打在坡地邊兒聽到鄒裡正的那句話後,他的腦袋就如同一團糨糊懵到現在也沒真正清醒過來,以至於連早上上坡時帶去的農具都落在地裡忘了帶回——這樣的疏漏對於李農來說簡直不可想象,至少在這二十年來還是第一次。李農是土生土長的本村人,娶的渾家也是同村,一輩子就沒出過村子五十裡以外的地方,在他眼裡掌握著徭役安排權限的裡正就已經是不得了的人物了,那住在城中大衙門裡的縣尊……這麼一個對他而言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大人物竟然派人來找他?而且還是“請”他去商量事情?太邪性了,除了地裡刨食的那些經竅兒之外,這個老實巴交的李農還知道什麼?但是……縣令總不能找他去商量種地的事情吧?腦子裡猛然浮現出這麼個念頭時,雙眼中滿是疑惑的鄒裡正忍不住撇嘴笑了笑,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太荒唐了,怎麼可能?雖說曆任官兒們開口就會說農桑國之根本,但誰不知道這就是糊弄人的,官兒們真正重視的隻是糧食織物堆起來的賦稅,有那個是真正到過地頭兒的?更彆說還巴巴的從縣裡派人來請一個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話的老泥腿子去商量事情了。雖然心裡好奇得很,但鄒裡正僅僅隻試探了一句後就沒再多向那公差打聽,一則是因為他跟這個麵相極其年輕的公差既沒見過更談不上交情,更重要的還在於他明顯的覺察出來這個公差跟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一路頂風冒寒的過來卻連燙酒都不吃一壺的緊趕著要辦公事,老鄒乾裡正也有這麼多年了,這樣的公差他還真沒見過,以往老趙他們下來時誰不是一下馬就叫累,安排酒飯的話喊得震天響,總得吃飽喝足順便再跟左近那個老相好的浪寡婦廝混舒服後才會想到差事,也僅僅是說說而已,真辦起來那狗日的老趙連一根指頭都不會動,就這他走的時候還少不得要掏摸些“辛苦錢”才肯上路回城。跟老趙那些貨比起來,眼前這個小年輕公差簡直就堪稱良吏典範了,但越是這樣的人還就越不好打交道問小話兒,不過雖然不好問,但幾十年下來早混成油子的鄒裡正還是隱隱猜度出一些東西來,這個做事章程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小公差的出現該不僅僅是個偶然,八成兒跟那個新來的縣令有牽扯。鄒裡正身份不同,消息來源自然也就更多,彆的不好說,但像城裡出了大亂子,新縣令帶著天成軍的騎兵迅速平亂,隨後就在北城樓上砍了一百多顆腦袋這樣的大事他總還是知道的。那可是一百多顆腦袋,攏總後攤開擺起來都能占半個場院了,能乾出這等事的人會是個善茬子?縣衙門換上了這樣的縣尊老爺,那下來的人麵生又有些古怪也就不足為奇了。一朝天子還一朝臣,新縣令整的動靜那麼大,總不得有點新氣象?想到這裡,鄒裡正嘴裡雖還在催促李農儘快收拾,心底卻在轉著彆樣的心思,換了個能挺起腰板的縣令固然是好,但他這裡正的差事……這可是實打實的肥缺……還是那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縣令把縣衙收拾乾淨後就該琢磨他們這些下邊的裡正了吧,這裡正的位子還能不能坐的住,懸哪!紛紛亂亂想了許多,到李農收拾好東西能動身時,鄒裡正也拿定了主意——得儘快去縣城一趟探探底細,要是新縣令是個好錢的,那該送就送,該塞就塞;這要是新縣令是個一心求前程要功績的,那也就沒了彆的想頭儘心辦差就是,總之不能丟了這裡正的好位子。換上最好的一身衣裳,肩挎老婆子抹著淚炕出的純白麵硬餅子乾糧,懵懵懂懂、驚驚惶惶的李農爬上鄒裡正找來的一頭大青騾上了路。這一路上看到的旱情讓李農心裡愈發的沉重了,原來不僅僅是他們村子附近,這麼大的地方都遭了大旱,“閻王爺要大收人了。”嘴裡小聲的念叨著這句,李農再不忍心去看兩邊旱裂了嘴的田土。唯一讓李農放鬆了些心情甚至有些不安的是同行公差的態度——這個公差對他的態度太好了,好到李農總錯覺著他到底還是不是公差的地步了,吃公門飯的人怎麼可能對他這種莊戶人這麼好?不僅說話總是和顏悅色沒半點兒嫌他慢,就連一路上的投宿吃食也沒讓他花半文錢,且都還是吃的好的!這不,都趕了一天多的路了,他包袱裡帶著的純白麵餅子還一口都沒少。官府裡的人來找他,還管吃食歇處不用他費一顆糧食花一文錢,滿村裡那麼多講古的,誰說過這樣的好事?彆說講,就是想都不敢想。一起走道兒多些之後,漸漸跟公差有些熟稔起來的李農也曾問過這事兒,公差隻說這是唐大人親自交代下的,你們都是縣尊大人的客人,不能有半點怠慢!李農這才知道“請”他的這位縣老爺是跟國朝一個姓兒,見公差說到縣令唐老爺時兩眼放光的樣子,他自然而然的順勢又問起了縣老爺的事情,恰好這個公差是聽過唐成第一次升堂並經曆了隨後動亂平亂的,這下子可了不得了,因著他這一問,話匣子打開的公差直說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個老實巴交的李農聽的是目瞪口呆,耳炫神迷。說著走著,他們兩人隨後又遇到了其他的公差和農人,及至快到流官村時原本的兩人已經發展到近二十人的隊伍,隊伍裡不僅有公差、農人,就連木匠也有好幾個,要說這支隊伍趕路時的話題,除了見麵時慣例的歎息旱情之外,不變的就是對新縣令的議論。終於,在李農從家裡動身的第三天下午,他們這支特殊的隊伍趕到了流官村外。當日唐成來時還很冷清的小村子現在熱鬨了很多,雖然村裡的房屋並沒有增加,但村外的平穀地裡卻搭起了許多新的房舍,這些房舍都是急就章而成,選著平坦的地勢夯起一個弧圓形齊胸高的土牆,砍了山上的柴火將濕氣烤乾之後再在裡麵貼著土牆支起天成軍行軍用的帳篷,短短時間裡也就解決了住處的問題。李農一行剛走到營地邊上,打頭兒走在最前麵的公差驀然高聲開口道:“是大人,縣尊大人迎出來了。”隊伍裡的人原本還在亂紛紛的四處打量,公差這句喊頓時將他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騎在騾子上的李農使勁睜大眼睛,就見著側前方不遠處的簡易營帳裡走出了一個官衣人。“那位就是縣令大人?”儘管已經親眼看到了唐成的煌煌官衣,也見到他身後那幾個公差眾星拱月的架勢,但李農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個一臉含笑走來的俊相人會是縣令大老爺。這也太年輕了吧!這麼年輕的人咋就有那麼大的本事把奚蠻子都給降住了,還讓這些差官們一說到他就忍不住要放高聲兒?這兩天在路上可沒少議論縣令大人,也都盼著想見這位請他們來的縣令大人,但真等見到本人之後,許是大家都跟李農一樣吃驚,整個隊伍裡的農人和木匠們一片靜悄悄的。“老丈一路辛苦了,好在這時令上地裡也沒什麼要緊的莊稼活計,倒不用太掛心家裡。”直到唐成兩隻手都已搭上李農的手膀子要扶他下來時,李農還有些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該做什麼,“這帳篷看著雖然簡陋倒也暖和,裡邊兒炭火和熱水都是早預備好的,大家洗洗塵土後再好生吃上幾盞燙酒消消乏氣。”實實在在感受到唐成使上的勁道,李農猛然醒過神兒來,不等唐成再用勁兒,他左腿一撇就從騾子背上出溜了下來,其動作之快根本就不像一個年過五十的人,身子剛下地人還沒站穩,李農就已向地上拜伏下去,嘴裡學著前兩天公差教過的話,“草民叩見縣令大老爺。”李農的舉動也驚醒了其他那些個農人、木匠,他們紛紛以與年齡不相符的矯健從騾馬身上出溜下來拜倒在地見禮。“起來,起來,你們是本官請來的客人,無需如此。”唐成手上加勁扶起李農後,笑著向其他人擺了擺手,見他們還有些拘謹的不敢起身,乃扭頭說了一句道:“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扶客人們起來。”公差們聞言頓時快步上前將農人及木匠們扶了起來。扶起李農後唐成也沒鬆手,便攙著他的胳膊領頭向正前方那座大帳幕走去,見到這個,後麵跟著的那些農人木匠們既是讚歎縣令,心下也不免羨慕李農撞上了大天運,能得縣令大老爺親自攙扶,這得是多大的福分?隻是他們卻不知道這“福分”給李農帶來的難受,熱血上湧,頭腦發暈,腳下還發飄的似乎連怎麼走路都不會了,短短二三十步的距離直讓他後背心上紮紮實實的起了一層膩子汗,倒比乾一晌農活更累人。縣令大人沒說胡話,大帳幕裡果然是都準備好了的,熱烘烘的銀炭火,熱氣直冒的滾水,一路嚴寒的過來,滾水一洗再定定兒的坐著烤烤火,那股子滋味彆提有多舒坦了。等李農等人洗完歇了一氣兒後,換過一身便裝的縣令大老爺帶著早到的另一些農人木匠走了進來,隨著他一拍手,頓時就有公差流水似的將一盆盆雞肉羊肉端了進來,燙的正是火候的酒漿篩滿大碗,唐成親自參與主導的接風宴氣氛熱烈處一點都不比帳篷裡的溫度低。也就是在接風宴上,李農等人赫然發現這位讀過大書的縣令老爺竟然也懂地裡的活計,什麼季節種什麼,地裡怎麼拾掇才能更保水保肥……樁樁件件說起來一點兒都不外行。許是因為唐成換了官衣的緣故,又或者是他撿說的話題最能引起眾農人的共鳴,在酒漿的刺|激下,李農等人慢慢放鬆了拘謹,開始大著膽子說起話來,直到最後接風宴將散時,帳幕內的氣氛已經達到了最高潮。其間也有農人借著酒勁問縣令大人找他們來到底是為什麼事,唐成卻沒直接回答,隻笑說明天大家親眼看過自然就知道了。接風宴後,李農等人被安置到不同的帳幕裡休息,雖然早已是酒意醺然的眼皮子發沉,但心裡的興奮卻使得他們都不願睡覺。這兩天,尤其是今晚的經曆就跟做夢一樣啊!誰能想到殺奚人如切瓜一樣的新縣令如此年輕,還對他們如此和煦,莊戶人口拙,平日裡學來的誇人話說完之後,多就是用嘖嘖咋舌來表示說不出的讚歎,一時之間,整個帳篷內的嘖嘖之聲不絕於耳。隨後大家自然而然的就開始猜測起縣令大人請他們來的用意,無奈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最後還是李農一句發狠的話總結出了大家的心思,“咱莊戶人也沒啥彆的本事,就一把子力氣,隻要縣令老爺不嫌棄用得上,咱們拚了命給他乾就是。”一覺好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就著濃濃的羊肉湯吃了兩個白麵蒸饃之後,李農等人隻覺身上的勁道直往外冒,恨不得縣令老爺立馬兒就指派活計,大家甩開膀子乾他一大氣。孰料吃完飯後縣令老爺那邊也沒什麼動靜,大家又不敢去問,隻能坐在帳篷裡一邊烤著銀炭火一邊坐等,一直到個多時辰之後才聽見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農人湊到門口看去,就見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軍甲漢子帶著十多個護兵進了營地。沒過多久,就有公差來傳說,言說縣令大人有請諸位。縣令老爺和剛才來的那位中年軍甲漢子已經站在外麵,等李農他們都走出帳篷後,唐成也沒多說什麼,向眾人笑了笑後便當先向反方向的營地外走去。他二人在前,李農等人跟在後麵,約莫著走了三炷香功夫後,前方出現了一個突前的山根兒,走在最前麵的縣令大人繞過山根兒後停住了步子,而他陪著的那位軍甲漢子也突然不動了,看他那僵硬的姿勢好像是被什麼驚住了一樣。看到這裡,憋了一路的李農等人疑惑更大了,當下三步並作兩步的跟著繞過去,隨後,整個隊伍就如同軍漢一樣猛然停住了,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眾人隻是定定的瞅著剛才被山根兒擋住的這麵山坡,片刻之後,粗重的喘氣聲猛然間大了起來。這麵被擋著的小山坡跟龍門縣境內大多數的山坡沒什麼區彆,唯一不同的就是這麵坡上的土地卻不是那種農人們習慣了千百年,早已認定為天經地義的一順跑兒,同樣是山坡,但這麵山坡上出現的卻是……平地!一塊塊山石壘成壩子,壩子裡填好土後就成了一片半月形的田塊兒,這樣的半月形田塊由坡底一路修上去,上下相接,田田相連,恰似階梯一樣等次分明的布滿了整個小山坡,於是就有了眾人眼前所見的連塊兒平田。“這梯田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墒保肥,若是再修築陂塘或是架起高轉筒車引水上山,便是連天旱也不懼了。”向身邊的賈都尉點明了梯田的好處後,唐成轉過身來笑問道:“這樣的田畝賈都尉可還滿意?”還不等賈子興有所回答,他們身後的隊伍中驀然衝出一個人向著前邊不遠處的第一級梯田跑去,唐成仔細看時,這人卻是他昨天傍晚從騾子上親手扶下的那個老農。李農使勁跑著,此刻他的腦海裡就隻有這一麵坡的平田,隻不過這種規則的成塊平田以前隻能在夢裡見到,現在卻實實在在的出現在眼前。一個夢,一個變成了現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