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如今龍門縣衙裡資曆最老的人,那一定得是門房裡的老江頭,自打十七歲上由舅舅找人把他弄進縣衙做雜役開始,直到現在年已六十八仍沒回家養老,整整五十一年的時間裡老江頭幾乎每天都要在衙門裡出出進進好幾次。五十一年的確是一段不短的歲月呀,國朝從定鼎到現在也才多少年?五十一年來老江已經記不得這個經過三次翻修的縣衙裡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任縣令,他的位份太低,甚至有很多任縣令連話都沒跟他說過一句。老江記得的是五十年的歲月裡這個衙門就跟衙門外的龍門縣城一樣,除了人多點兒和奚蠻越來越強橫之外,一切都沒什麼變化。人雖然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但懶散的總是懶散,混日子的總是混日子。就如同城裡一樣,臟的始終臟著,破的始終破著,雖然日頭一天天的升起來又落下去,但這個衙門與這個城卻像被什麼給釘死了一樣看不到半點變化。許是遺傳的原因,老江頭在年輕的時候嘴也很碎,散衙回家之後很喜歡跟渾家叨咕些衙門裡經見的事情,但慢慢的他再回到家裡時話卻越來越少,這倒不是嘴碎的毛病改了,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了。舊聞早就反反複複說過好幾遍,新鮮事兒卻一點沒有,來來回回的都是重複,說的老江頭自己都覺得寡淡無味沒什麼意思。這樣的日子多少年過下來,以至於身板子同樣硬實的江家婆子都不太記得起男人年輕時的這個毛病了,但這些日子以來,老渾家實實在在又找到了年輕時新婚沒多久的感覺,死鬼男人隻要一回來那張嘴可就算再也停不住了,歲數大的人都好個靜,就這樣不到三五天下來,不堪忍受的江家婆子不僅厭煩死了男人,一並連街坊們如今都說好的唐縣尊也給恨上了。真是個悖晦呀,坐了縣衙才多長時候就整出這麼多跟以前不一樣的動靜來,活活把老頭子瘋癲的跟春兒上要開懷的老母雞一樣,叨叨咕叨叨咕一直不聽的說,說,說!說來說去,每天的話頭都離不開那個縣尊大人,都是唐大人又乾了什麼,結果縣衙裡東院兒咋地咋地,西院兒又咋地咋地,保不準龍門縣又要如何如何。你說,這是不是那個唐縣令禍害人?要不是他,老頭子都快七十歲的人了怎麼會瘋魔成這樣?要說上麵的列位老爺們也是,怎麼就派下這麼個人來,潑天弄地攪和的再沒個清淨日子過了。正在江家婆子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坐在榻上胡亂尋思的時候,就聽外麵小門一聲響,聽了幾十年的腳步聲響起的同時,叨叨咕的聲音倒比人還先進來了,“老婆子,我跟你說,了不得了,唐縣尊真是了不得了,你知道下晌的時候我見著誰來請見縣尊大人了,想都想不到,讓你老婆子猜一輩子都猜不到……”一聽到這個,江家婆子就覺得心裡的煩躁壓不住的往上湧,還管他吃沒吃飯?吃得越多,說的越多。腳上鞋一蹬,手上針線活計一撂,江婆子衣服都沒脫的扯過被褥放躺在了榻上,臉朝著裡牆一雙眼睛閉的死緊,任進來的老頭子怎麼推怎麼喊就是不睜眼。用了幾十年的絕招就是好使,老頭子的聲音慢慢沒有了,再然後就聽一陣腳步聲響,屋裡算是徹底清淨下來。江婆子先是愜意的鬆了一口氣,聒噪了這麼多天今個兒耳根子總算不遭罪了,但隨著安靜的時間慢慢變長,她心裡先是空,後來就像有小蟲子爬一樣,生出一堆茅草亂紛紛的躺不住了,老頭子畢竟這麼大年紀了,人老了全靠一碗飯頂著,可不像壯棒小夥子走哪兒都帶著三兩糧食,餓個一半天的也渾不吝……再一個他剛才出去的時候那腳步聲也有點不對呀……心裡長了草,婆子也就躺不住了,掀開被褥下榻後輕手輕腳的到了門口去瞅老頭子到底在乾什麼。這一看,江婆子還真是哭笑不得,死鬼男人端著那個稗子碗蹲在雞窩門口,一邊有一下沒一下的往裡麵撒著稗子,一邊壓低了聲音嘀嘀咕咕對著裡麵說個不停,“天爺爺,那個奚蠻還真是圖也卓呀……”看到這一幕,江婆子對老頭子是徹底無話可說了,她隻盼著縣衙裡坐堂的那位唐老爺好歹能消停兩天,可千萬千萬彆再整什麼大動靜了。人算不如天算,還彆說兩天,江婆子的期盼在第二天早上就落了空,以前數十年裡閒的跟死泥潭一樣的龍門縣衙從這天早晨開始就徹底瘋了——忙瘋了。公差們所在的西院兒自不必說,跟天成軍聯絡,領他們去看劃出的山坡,清點此前收集起來的農具,安排鐵匠的活計……這些事情裡幾乎就沒一件是輕鬆的,整個院子裡你喊我叫的聲音從上衙前就已經開始響起來,到現在不僅沒半點要停歇的意思,反倒是越來越熱鬨了,進進出出的公差跟走馬燈似的按著腰刀一路小跑,尤其是那個總捕錢三疤走哪兒都有好幾個人跟在後麵說事兒,看他那樣子都恨不得掄刀把自己給劈三半兒得了。西院兒如此,東院兒這邊鬨出的動靜還大,任一個戶曹的公事房裡都看不到半個閒人,一份份此前經縣尊大人親自審定的文告定稿現在正被十份百份的謄抄複製,自己負責的那些一謄抄完,文吏們不等它完全乾透就拿著去加蓋縣衙印信,此後再集中起來聽錄事參軍囑咐交代,這一步也走完之後,這些被選定的文吏們拎起一早收拾好的行禮一窩蜂的到了馬廄去挑馬,再然後就是打馬出城趕往下邊各裡,其間又有忘了什麼事情又回來問詢收拾的,有留守的文吏進進出出統計鐵匠們人數及活計安排的,有胳膊夾著簿冊去給天成軍的劃地做登記的,你擠著我,我攆著你,這時節誰還有功夫見麵打招呼什麼的,人人都是一身的差事,一腦門子的急促,出出進進就跟穿花蝴蝶一樣,愣是把個冷清了幾十年的龍門縣衙整出了活力四射、繁忙不堪的景象。衙門口呈現出的這起子前所未見的繁忙景象不僅讓老江頭看的激動不已,街上路過的行人也被這陣勢搞迷糊了,真稀罕,這是出什麼事了把個衙門弄的螞蟻搬家一樣忙張成這樣?停下腳步圍看的人越來越多,議論的也越來越多,雖然大家並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卻也都知道肯定是又有了大事。而這大事啊十有八九是跟縣尊老爺有關。……縣衙的繁忙就如同一塊石頭砸進了水裡,平靜的水麵還看不出大動靜的時候,下麵卻已是氣流橫湧,水波激蕩。隨著那些個分赴各裡的文吏們一一到位,城裡人還在猜測縣尊大人又要乾什麼的時候,龍門鄉下的莊戶人世界裡已經是翻了鍋。自打今年的旱情把莊稼地裡最後一點希望都毀滅之後,這還是莊戶人陰冷世界裡的第一次大熱鬨,男人、女人、老人、壯年無一例外的都被卷了進來,每一個門戶裡都在躁動,都在議論,任是天已經冷的剮人,露天地裡的歪脖子樹下總是擁滿了人,每個人既在聽彆人說,又迫不及待的想發問,而人窩子裡的中心毫無例外都是前些日子曾被縣尊老爺請去過的務農能手和木匠們。這事情實在是關係太大了,大到把一家人一輩子的命運都連進去了,縣令老爺讓大家到離縣城不遠的地方去修梯子田,這田不僅平平整整的保土保水,還能保墒保肥,除此之外,每個坡上還給修高架水車,就算不臨著河沒有這個也給安排挖存水的大塘子,以後就是旱天也不怕了。這好不好,好,的確是好!更好的是這次修田時的吃食是縣衙給,但修好的田卻是自己得,縣衙裡除了每十畝抽出一畝作為高架水車及其它的花費外,其餘的再沒什麼征斂都歸乾活兒的莊戶人自己。乾的越多田就越多,對於莊戶人來說,天下間還能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但越是這樣反倒越沒人敢信了,儘管加蓋著大紅印戳子的衙門文告已經白紙黑字的貼出來了,儘管衙門裡下來的文吏腿都跑斷了,嘴都說破了將這條條款款解釋的清楚無比,莊戶人心裡反倒是更沒底了,就不說那梯子田到底真的假的好使不好使,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衙門裡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那可是衙門,衙門哪!這樣的時刻裡,前些日子被縣老爺請去過的那些人就成了最搶手的熱餑餑,幾乎每一個心裡火燒火燎著的莊戶都在找他們探問,梯子田是真的?縣令老爺又是個啥樣人,說話能算數不?李農家就是這樣門庭若市起來的,開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個讓到屋裡接待分說,到後來人實在太多屋裡站都站不下了,他也沒精力把說過的話一遍又一遍重複,乾脆手一揮,也不管天冷不冷的,反正現在這些人心熱的根本就感覺不到冷,索性把他們都帶到了村人日常聚集的歪脖子樹下統一說話。看著下麵本村的鄰村的聚集了一大片,看著這些人瞅著他時熱切的眼神,儘管李農已經是口乾舌燥累得不行,但麵對著這樣的鄉鄰,想著那一塊塊平整的梯田,再想想前次去時縣令唐老爺所作的一切,李農身板子裡猛然又長出十分精力來。梯子田當然是真的,我不僅親眼見過,而且還跟人一起親自動手修過一塊,那可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好田土啊……一說到田土,李農就忍不住的激動,忍不住的動情。莊戶人不太信公差和裡正們說的話,不敢信那白紙黑字公文上的話,但對李農說的話他們信,不僅是因為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知根知底的鄉親,更重要的是幾十年下來李農這人值得信。但凡是能成種田能手的多是實在人,土地這東西太實在了,流多少汗指定就是吃多少飯,實在到你跟它玩不成半點花活兒,不是真正的實在人根本就不可能把田土裡的事兒務弄的那麼好。實在人雖然平時話少,但說出來一句就是落地砸坑,值得信,信的也踏實!梯子田實實在在,至於衙門說話到底算不算,活了大半輩子人的李農沒說大包大攬的話,隻是一如既往實實在在的說了他在流官村經曆的一切,縣令唐老爺也是種地人出身,田土上的事情不外行!彆的不知道,至少在對他們這些人的時候,唐老爺的確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隻要他答應的肯定能做到。李農說到流官村之行的經曆時,許多村人聽的大張了口,天爺爺呀,坐著大衙門,天天想什麼時候吃油炸果子就能什麼時候吃的縣令老爺竟然也會種田!吃驚之餘,李農嘴裡的這位唐老爺倒不覺得那麼遠了。等李農說完,下邊莊戶們向他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那你去不去?”“去。”李農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遲疑,“莊戶人能種上一季這樣的好田土,就是死了,眼睛也能閉得緊緊的。咱這窮家薄業的還有什麼值得縣令老爺騙的?就是那田修好了不給我,也隻當出門打長工當麥客掙吃食了,這大旱天兒留在家裡歇著不也是歇著,省下一口糧食就能幫著家人多度一頓饑荒,要說的我都說完了,你們自己尋摸主意吧。”該說的說完之後,李農跳下大樹根回了家,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不信由你們。同樣的一幕在龍門鄉下不同的地方反複上演著,而後消息激蕩傳遞,莊戶們左村右裡的打聽來打聽去聽到的都是差不離的消息後,深心裡本就願意相信的他們終於有了底,看來天下還真有天上掉油餅的好事兒,這事八成靠譜兒。隨後就是一家一戶閉門的商量,安排,計算家裡的存糧,尋思屋裡這幾床鋪蓋該怎麼分派,要說現在龍門鄉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的話,最好概括的就是兩個詞兒——躁動,憧憬!正經曆著大旱的龍門鄉村因為一份縣衙公文突然從絕望的寂靜裡躁動起來,每個角落都再難平靜,躁動的氣息四處亂串,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彙集變的越發濃厚,人們在躁動中憧憬,又因為憧憬而更加躁動。一個人的一個理想引發了一個在這個時代本不該出現的發展思路,一個發展思路細化成行動,一個行動由一道文告開始,這一道文告攪動了龍門鄉村裡每一個人,每一個家戶,每一個村,每一個裡,事涉最大的切身利益,沒有人能置身事外,沒有人能漠然視之。亙古以來一直平靜著的龍門鄉村就因為一個人關於改變的理想突然被攪蕩起漫天風雲,這片正處於前所未有躁動狀態的土地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雖然他們現在的日子還很艱難,雖然他們仍處於大旱之中,但此前絕望的沉寂早已一掃而空,無數個美好的憧憬在一片天災的土地上升騰而起,這是關於希望的憧憬,關於改變的憧憬!也不知是從哪一戶最先開始的,烙餅子備乾糧的香味冒了出來,調理農具的叮當聲響了起來,喊著相熟的鄰居約定一起動身的喧鬨聲多了起來,小家莊戶們忙著這個,各村各裡的地主富戶們則四下裡找人伢子忙忙慌慌的要再買些奴隸。聾的?要;啞巴?要;年紀大些的,要;瘸子?!他娘的,能搬石頭能種地不?能!那還說個球,老子也要,隻要是能乾活的都要!同樣,也不知道是那個裡那個村的那夥人最先開始動身的,但他們動身的腳步聲卻如同最嘹亮的號角吹開了龍門鄉村每個家戶的門,健壯的以及不是那麼健壯卻還有把子氣力能乾活的男人們接過乾糧、背起鋪蓋卷兒、扛著農具走出了家門,在與妻兒短暫樸素的告彆之後邁動夯實的腿腳踏上了征程。一夥夥彙聚成一群群,一群群彙聚成一隊隊,一隊隊融在一起後就成了一片片人潮,這每一片人潮都是一個箭頭,所有的箭頭原出於四麵八方現在卻向同一個方向奔湧而去。那裡不僅有糧食,更有希望,過上更好日子的希望!這絕對是自從龍門建立縣治以來最為壯觀的一幕,成百上千的男人在寒冬臘月裡離家舍業的奔赴同一個方向,這一切隻因為另一個男人關於改變的理想,隻因為那個男人的理想裡也承載著他們關於改變的希望。在實力尚不具備的時候,理想就隻是一個夢,蒼白遙遠到讓人甚至不敢去想的夢;但是一旦平台具備,理想就將展示其超凡絕倫的力量,這力量大到能將無數人的激|情與血勁彙成一團,去攪動風雷,去移山改地,去把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從天上拽下來,再狠狠地踩下去踏它一萬腳!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時勢,還是時勢造就了英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隻有在這樣的過程中男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一個區彆於日常瑣碎生活中的真正的自己,才能將深藏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激|情與熱血儘情燃燒,才能給總是喜歡折磨人的賊老天回擊一個響亮的耳光,才能對得起那一道閃電後的穿越輪回……如果上天壓迫了你,如果生活蹂躪了你,如果周圍的一切都在打擊你,請不要放棄理想,請不要忘記流多少汗吃多少飯,因為這是你最終還擊,以更壓迫對抗壓迫,以更蹂躪對抗蹂躪,以更打擊對抗打擊唯一的,最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