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農走在他們這一陣人的最前麵,他們這三四百人的隊伍裡除了七八十個年紀大些的之外,其他都是精壯壯的頂門漢子,雖然連天趕路大家也著實是累了,但隊伍前進的速度卻並沒放慢多少,莊戶人過日子歸根結底就是一個熬字,乾活得熬、過日子得熬,一代代一年年的熬下來,要說對苦難的耐受能力,龍門縣裡的唐人莊戶還真不服誰。這樣曉行夜宿的急趕路,一方麵固然是心中希望的刺|激,在坡地上苦了這麼多年,現在好歹有個盼頭了,任誰的心裡也急切得很。另一方麵也實在是為了糧食算計,今年這旱情實在太大,小戶人家裡誰能存下多少餘糧,眼瞅著還不知道要熬多少時候才是個頭兒,現如今每一粒糧食都金貴得很,實在禁不起半點浪費。衙門裡加蓋有紅戳子的公文上說的清清楚楚,隻要一到指定的地方開始乾活之後大家的吃食就由官家供應,就是圖著這個大家夥也得咬牙忍住累,這在路途上可都是吃自己,腳程快些早到半天至少就能省出一頓吃食,要是趕早一天的話紮紮實實就能省出三頓。像他們這些壯棒漢子口重,一頓飯省下的吃食就夠屋裡渾家度兩頓饑荒的。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今年是什麼年景?渾家一兩天的吃食可不是個小數,為了這個腳下受受累也值了。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下,隊伍趕的就都快,李農家底子厚實些,加之前些時候還得了唐老爺當日答應給的糧食和鹹鹽,本不用為了省下一兩頓吃食如此辛苦,隻是他們這一陣人裡大家默認的鑣著他做了個頭領,這下子就是想停想歇的也都不方便了。年歲不饒人哪!看著遠處高大巍峨的龍門縣城城牆,李農心底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總算是就要到了。”腳下往前走著,他的眼神卻沒跟著走,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縣城,要說不稀奇那是鬼話。他是個性子穩實的人,就算心裡再怎麼樣,臉上嘴裡卻不會表現出什麼來,但他後麵的隊伍可就不行了,許多第一次見到縣城的莊戶都在愕然驚歎,天神!這麼高這麼大又這麼厚的城牆得用多少土,請多少夯板大工匠費上多少吃食才能給修起來?沒來過沒見過的一片驚歎,隊伍裡有逛過城的不免就要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顯擺一下,口沫橫飛渾然忘了勞累的說說城裡的繁華,雖然他們說的不過是人多,吃食多等等縣城中人最習以為常的事情,依舊能引來一片嘖嘖之聲,當下就有人商量著等到地頭兒上報了夥食之後,什麼時候一定要來逛逛這大縣城。李農一邊打量著城牆,一邊聽著後麵這些閒言議論,但慢慢的他因新奇帶來的好心情就沒了,隱隱還覺得心裡有些堵得慌。導致他心情變化的原因就在城門洞裡那些人的目光上,遠遠望去城門洞裡那些穿戴周整的人瞅著他們這一行的眼神兒怎麼看怎麼不對,先是防賊一樣的戒備,隨後就是好奇,這種居高臨下的好奇眼神李農並不陌生——他們村裡的莊戶每每看到外鄉來的討飯花子時就是如此。李農實誠,人也倔,最受不得的就是這個,“瞎咧咧什麼,快走。”回頭喊了一聲後,他收回眼神兒再不往城牆上看一眼,腳下已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在他們的隊伍後麵,城中許多好奇的閒漢慢慢走了出來,插花兒的跟著隊伍邊打聽邊往前走,想搞清楚這麼大的陣仗到底是為了啥。從城門前向西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就見著路邊有了一個兩麵山坡夾持的山口子,兩個穿著皂服的公差站在山口兩邊正手拿著旗子向他們比劃。李農領著身後左近村鄰組成的隊伍跟著前邊的人就往山口子走去。腳步剛跨過山口,看清楚眼前情狀的李農忍不住“啊”的一聲張開了嘴,腳下的步子也猛的停住了。眼前是一片由河流在山地衝積出的相對平整的河灘,跟龍門縣遍地可見的山坡比起來,這條河流兩邊綿延過去的山坡明顯平緩了很多,瞅瞅這坡度,按照李農當日在流官村親手務弄梯田的經曆來看,實在是最適合修梯田的。此刻李農麵前的河灘地上簡直就成了一個大工地,先到的莊戶,來來回回引路指揮的公差,手捧簿冊穿行在不同莊戶群裡的吏員……各色人等擁雜在一起,你說我叫的鬨嚷嚷成一片,不遠處可見一頂頂上次在流官村住過的軍帳正以極快的速度紮起來,一口口大的嚇人的行軍鍋沿著河邊排的見不著尾兒了,還有那麼幾處地方分明是鐵匠們聚集的,一架架鐵匠爐早已架設齊備,有的隱約可見淡淡的紅光……這樣繁忙鬨雜的景象沿著河道兩邊都是,上不見頭下不見尾,要說最惹眼的還不是這些,反倒是河流兩邊山坡上豎起的大紅蠟竿旗,冬天萬物蕭瑟,再加上罕見的旱情,枯黃一片的山坡上這樣大紅的旗幟份外引人,經風一吹,大紅顏色的旗子烈烈抖起,渾似一團燃燒的火。這樣的大紅蠟竿旗有很多,多到根本數不清,漫山遍野的插在兩麵的山坡上迎風招展,在枯黃的背景下相互映襯出一片燃燒的火,這些旗幟與下麵人來人往奔走不停的熱火景象湊在一起,就使剛見到這一幕的人不由自主的從身板子裡麵蹦出一股子勁道來,胸口裡隱隱的就像憋著什麼一樣想大喊一聲發泄發泄。以前雖然也有出徭役的時候,但那都是被公差押著盯著,莊戶們視之為最大的苦差,能躲懶就躲懶,哪兒像現在這樣眼前的一切雖然是有些雜亂,卻雜亂的充滿了生氣,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提神來勁。龍門縣地方特殊,即便是出徭役也逢不著太大的場麵,更彆說碰著這樣的景象了,一時間後麵的莊戶都隨著李農的腳步停了下來,興奮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先是驚詫於場麵之大,隨後就覺得心裡隱隱忐忑了一路的擔心終於落了地——能整出這麼大的場麵,這回縣衙的確沒糊弄人,繼而他們心裡就浮現出了擔憂,沒想到前麵已經來了這麼多人,那些修梯子田的好位子不會都被先來的給搶完了吧?“狗日的,昨個下晌不該歇那一氣子,耽誤了腳程。”一個愣壯壯的漢子高門大嗓的扯了一句後就忙不迭地催促起李農來,“李叔你跟唐老爺是有交情的,能不能找他說說給咱們安排個好地方。”此言一出頓時引來嘈嘈的附和聲一片。李農正要說什麼時,前麵有兩個官身人快步走了過來,這兩人一個是手捧簿冊的文吏,另一個公差卻是李農的舊相識,上次他到流官村的時候就是由這個小公差一路接過去的。這兩人明顯是忙得很了,寒氣逼人的大冬天裡竟然出了滿頭的汗,“往進走往進走,都堵在這裡後麵的人怎麼進,你們是那個裡那個村的?”文吏沙啞著喉嚨問話的時候,那小公差也認出了李農,當下笑著上前一步拉起他就要走,“你的任務安排還有歇處兒都跟他們不一樣,跟我走,等今晚都到的差不多之後唐縣尊要設宴給你們接風。”小公差此言一出,引得後麵那群莊戶滿心稱羨之餘又心裡發慌,這頭領都走了他們可怎麼辦?“唐老爺竟然還記得我!”小公差的一句話讓李農心裡猛的騰起一股子燙人的熱乎,“林差官,我這些鄉鄰怎麼辦?”“劉錄事就是專門負責此事的,你放心就是,管保樣樣都有安排。”嘴裡解釋了一句後,小公差不由分說便拉著李農往前走去。隨後李農就又見到了流官村的那些人,舊相識見麵大家既是高興又是興奮。當晚,果然如小公差所說,縣尊唐老爺來到了這數千莊戶彙聚之地宴請了他們,雖然限於條件接風宴實在辦得有些簡陋,但他這份看重足以彌補其他的一切。在這樣的環境和氣氛裡,吃飯反倒是次要的了,也就是在這個晚上李農從言笑晏晏的唐縣尊口中知道了這次大動靜的原委,知道了他那讓人瞠目結舌卻又血勁兒上湧的謀劃,同時也知道了自己的任務——他們這些人都成了負責本村本裡的頭領,配合著縣衙分派的人手管理莊戶,其實這個管理任務還是次要得很,更重要的是他們得把前麵在流官村積累下的修梯田經驗傳授給手下的莊戶。這還是李農平生第一次當“官。”今天的一切都讓他興奮,興奮的晚上睡都睡不著,隻覺得心上身上攢滿了勁道,就想挽起袖子好生大乾一場,既為了自己想了一輩子的好田土,也為了回報唐老爺的這份看重。實實在在的莊戶人說不出什麼漂亮話,挽起袖子埋頭苦乾就是。第二天李農起了個大早,就著外麵鍋裡燒著的滾薑水吃了兩大塊自帶的厚麥餅之後就去找了鄉鄰,隨後的一天裡沒什麼說的就是一個乾字,壘土砍樹搭窩棚,這麼多人住在這裡又是那麼長時間的,沒個住處可不行,那些軍帳隻是這兩天初來乍到的應急,正如唐老爺所說,現在大家是給自己奔前程,舍不得下苦老指著彆人可不成。正式上坡之前,李農帶著手下的莊戶足足忙活了三天,以最簡陋的方式解決了吃飯和住的問題,又瞅準了分派的山坡之後,這幾百號漢子就開始滿懷憧憬的等著明天。明天就可以正式上坡給自己修田土了!直到這個時候,從興奮與勞累中停歇下來的李農才猛然想到一個問題,石頭,石頭怎麼辦?修梯田最少不得就是這個,雖說山上有些,但幾千個莊戶都紮堆要用,就山上的這些怎麼夠?雖然這兩天也聽人說到距此二十多裡外就有一片亂石山,滿山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但二十多裡委實也太遠了些,要指著手下這些農人自己去搬弄,這……根本就不可能嘛。想到這裡,剛剛脫了外頭大衣裳的李農躺不住了,披著衣服爬起來輕手輕腳的出了宿處後就直去找王雲武。“李老哥,這麼晚了還不歇著?”跟李農搭班子的文吏王雲武打著蛤蟆大的嗬欠看著李農,“什麼事這麼急?”“石頭。”知道自己說的不清楚,李農跟著又補充道:“梯田的壩子全仗日頭壘起來才結實,根本少不得,就山坡上那點不到兩天就能被用光了,這事咋整?”一聽李農說到這個,王雲武臉上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想解釋什麼卻又終究沒說,“李老哥放心,這個唐縣尊早就有安排,到時候石頭一準兒能送過來。”“送過來?誰送?”任李農再問,王雲武都不肯再多說什麼了,翻來覆去就是縣尊大人早有安排,不用擔心。回宿處的路上,沒得到解答的李農翻來覆去一直想著這個事兒,送過來,誰送?要供應幾千人的石頭用量,這得多少大牲口才能支應的過來,光是吆這些大牲口就得多少人?如今這麼多丁壯都聚集在了這裡,就算縣尊老爺真有本事弄到那麼多大牲口,又到哪兒去找那麼多人來用?這個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與王雲武古怪的臉色交替在李農腦海中閃現,竟使得他這個做夢都少的老莊戶平生第一次嘗試到了“失眠”的滋味,直到月上三更,腦瓜子都想疼了之後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第二天早上天剛麻麻亮的時候,李農被一陣震天的鑼鼓聲給驚響了,翻身而起麻利的穿上衣裳走出來,就見著宿處外距離不遠的地方架起了一麵大鼓,瞅著就不像百姓們日常用的物件兒,此時正有一個穿著輕便皮甲的兵丁甩開膀子在掄槌擊鼓,沿河道往上下兩邊看,每隔著大半裡地都有同樣的布置,河道兩邊上上下下幾十麵大鼓一起掄起來,疊合的聲音又被兩邊的山坡擋回,就使得這聲音愈發渾厚,空穀回音裡的聲聲鼓響就如同槌在人心上一樣,不僅一點殘存的睡意頓時消失,身板子裡的力道也被這隆隆的鼓聲給敲醒過來。激昂的鼓聲裡,沿河上下無數個簡陋不堪的窩棚中鑽出了一個個睡眼惺忪的莊戶,先是愣愣地看了看敲鼓的軍士,隨後再瞅瞅對麵遍插紅色旗幟的山坡之後,因晨困還有些懶散的棒壯漢子們頓時如被施了魔法般陡然精神起來,短短的時間裡,兩邊山坡夾持的河道裡就充滿了熱鬨不堪的喧囂。臨河的一口口大鍋燒了起來,炊煙冒了起來,洗洗涮涮,整理農具,幾乎所有人在忙著手頭上事情的同時都忍不住隔三岔五的要往兩邊坡上瞅瞅,鬨雜了這麼長時候,今天終於要動手了。吃完飯,不等懷著重心思的李農吆喝,他手下的這些莊戶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往山坡上跑去,具體的地處這兩天都不知道瞅了多少回,根本就不需要人做什麼指引。這些個莊戶一上坡之後就跟出了籠的猛虎一樣,按照李農此前的分派忙活起來,找石頭歸攏石頭搬石頭的緊緊有條,人人身上都像有乾不完的勁兒。見到這幕景象,身為修田指導的李農心思更重了,就按他們這乾勁兒隻怕還不到兩天山坡上自生的合用石頭就得被尋摸光,到明天下晌的時候可咋整?事實上還不等到明天下晌,就在李農想著心思的時候就已經有莊戶問起這事來,這時節李農也不好說泄氣的話,瞅了瞅不遠處隻做未聞的王雲武後沉聲答應了一句,“這事縣尊大人自有安排,等著就是。”李農的聲音很大,帶著一股子底氣不足的躁勁兒。但經過這幾天的事情之後,這些莊戶們卻是對他,對那個同樣莊戶人出身的唐老爺有了信任,聽了他這話什麼都沒說的繼續埋頭苦乾起來。再次瞅了瞅正在點算人數兼帶記工的王雲武,李農長長呼出一口氣後探身抱起了一塊大的石頭,就此開始一直到晌午他都再沒停過,就是要借助這沉甸甸的石頭來壓住虛飄的心思。晌午收工吃飯的時候,那些個莊戶們都在興高采烈的討論著上午的進度,乾的比誰都紮實的李農卻一句話沒有,悶頭吃完飯歇了一會兒後,就一言不發的又上了坡。眼瞅著辰光一點點過去,縣尊老爺的安排卻還一點影子都見不到,李農心中的煩躁也就益發的重了,但越是如此他乾活就越猛,他這年紀大的頭領如此賣力,卻把那些棒壯小夥子給逼的沒法,乾起活來都帶了風,絲毫不敢有半點怠慢鬆懈。隻是如此以來,能找到的能合用的石頭也越來越少。正當李農再也按捺不住的準備去找王雲武,無論如何得掏出個實底時,驀然就聽身後一個高喊響起,“快看。”發出這聲音的莊戶活跟見了鬼一樣,驚駭的都失了聲。聽到這聲喊,心中一跳的李農連懷裡猶自抱著的石頭都顧不上了,扭頭之間猛然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