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張亮追隨李隆基以來雖然一直主要負責的都是後勤之事,為了籌錢與商賈們交往的多,但他骨子裡卻依然是個讀書人,日常消遣也好讀讀書吟詠吟詠風月,此番與孔珪等人結伴而行誠可謂是得其所哉。雲月旅程三千裡,搖動的馬車裡除了閒談之外幾乎再沒有任何彆的排遣旅途寂寞的方式,而這些貶官們也樂意與他聊天以獲取長安以及朝廷裡最新的消息。幾千裡路跑下來,在張亮的有心為之之下,不僅與這些流官們建立起了一些私交,許多其它的情況也都一一交代清楚,比如朝廷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他們,並將之召回長安的原因……長途趕路實在累人,所以當他們這一行終於出了新豐縣遠遠看到灞橋及橋後的長安城牆時,幾乎整個隊伍都忍不住歡呼出聲,就連孔珪也忍不住從馬車上下來,跟其他人一樣往灞橋步行而去。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一過灞橋便是長安,所以這裡便也成了最為著名的迎客及送彆之地,流水湯湯,灞橋依舊,看著眼前跟三年前沒什麼區彆的光禿禿楊柳樹,以及那些臂挎竹籃販賣楊柳長枝的婦人,孔珪等人都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眼前景物依舊,人事卻已麵目全非,三年之後重新走在這條堪稱帝京分割線的橋上,孔珪等人又怎能不思緒萬千。一曲突然而起的迎賓禮樂打散了流官們剛剛興起的思緒,這曲調來的著實突兀,孔珪走前幾步使眼神得以繞過前方那個遮蔽物後,便見到灞橋另一側已被清空的離亭裡正有一隊樂工在操弄樂器,迎賓曲便是由此而來,亭前階下站著一位身穿極品單絲羅明黃團衫的富貴青年,他身後的官道邊跟著的卻是一群青衿儒服的士子,看那青蓬蓬的一片約略不下百人之多。李唐朝廷雖不禁絕官員百姓穿黃色衣裳,但這般純正的明黃顏色卻也隻有皇家才能用,孔珪正自看著這些人時,一臉微笑的張亮走到了他身邊,“太子殿下來迎,珪公等這就過去吧。”“太子!”孔珪等人心神一震,邊撫弄著身上因久坐而有些褶皺的衣衫邊邁步走了過去。他這一行還沒下橋,李隆基已從那邊迎到了橋頭,拱手俯身為禮後朗聲道:“諸位皆是先兄節湣皇太子身邊近臣,一腔赤誠隻因韋逆操權竟至含冤遠貶數千裡,仆承繼先兄腆居東宮,時至今日方得一伸冤屈,夙夜思之每每心生慚愧,幸得聖天子英明方得與諸位有今日之會,幸甚幸甚!”李隆基口中說著,人已走到孔珪身邊伸手扶起了他的臂膀,見到這一幕,離亭外路邊的士子群中起了一陣兒不小的躁動。看看身邊一臉英氣勃勃的李隆基,再看看不遠處那一片青衿士子,孔珪最終沒有掙脫李隆基的攙扶,嘴唇微微輕顫道:“朝廷對先太子的旨意是……”“聖天子已於數月之前下詔追諡先兄為節湣皇太子,陪葬定陵。”聞言,孔珪搖了搖頭,“這個仆已聽說,仆問的是陛下的聖旨原文。”正自虛攙著孔珪往前走的李隆基定住步子沉吟著想了一會兒後,將當日聖旨中直接言及李重俊的內容誦了出來,“重俊,大千之子,元良守器。往罹構間,困於讒嫉。莫顧鐵鉞,輕盜甲兵,有北誅夷,無不悲憧;今四凶鹹服,十起何追,方申赤暈之冤,以悲黃泉之痛,可贈皇太子。”李隆基誦完之後,孔珪身後的眾流官們不約而同的麵北拱手道:“陛下聖明!”言罷皆是一片戚色,甚至還頗有幾個因按捺不住情緒而雙眼含淚的。靜聽完李隆基默誦出的聖旨言語後,素來行事端穩的孔珪默然之間已是雙眼生赤“往罹構間,困於讒嫉。莫顧鐵鉞,輕盜甲兵!仆忝為人師,先皇太子如此種種,是皆仆規勸不力之過也!”話剛說完,已有兩滴渾濁老淚自其眼角滑落。“先兄不忍見韋武逆黨弄權,失之於操切也是有的,先生當日已儘臣子本分,實不必自責過甚。”李隆基說著抬手一指那片青衿士子道:“這些國子學士子皆是聽聞先生今日返京的消息後自發來迎的,好在這消息傳揚的不算太廣,否則今日之國子監中必將為之一空。”借著笑聲衝淡了哀慟的氣氛後,李隆基續又道:“士子們一片拳拳尊師之情,先生也該上前撫慰一番才是。”流放歸來鬢發半斑的先生與熱血的國子監士子湊到一起後,離亭外師生相見的場景真是相當感人,目睹德高望重的先生疲憊憔悴如此,眾士子固然是心生酸楚,心下激動的孔珪亦是老淚漣漣。這番迎接的擾攘持續了很長時間,等眾人啟行往城裡而去時已是半個多時辰之後了。李隆基寬大的氈車內,張亮透過窗戶看著那些青衿士子簇擁著孔珪軒車而行的情景,一聲歎息後麵帶淺笑道:“孔聖後裔再加上士林領袖的身份果然了得,殿下將這些人援引回京,不僅是在朝堂上多了臂助,亦能收心於士林,實是一舉兩得的妙策!唐無缺出得這個主意還真是神來之筆!”“當局者迷呀!”車窗邊的李隆基從外麵收回目光後坐正了身子,“你前次來信中說曾在龍門縣盤桓數日,這唐成現今如何?”“去年到饒樂的時候看著他倒是不錯,這次回來再見到的時候……”張亮無言的搖了搖頭,“殿下,如今饒樂的局勢如何?”聽張亮問起這個,李隆基皺了皺眉頭,“這個稍後再說,趁著回城還有些時候,你好生說說唐無缺之事。”“據屬下此次龍門縣中所見,唐成不僅長於謀劃,撫民亦是乾才……”馬車轔轔聲中,張亮將與唐成的兩次見麵及龍門縣的情況備細說了出來,李隆基凝神而聽,份外仔細。“這個唐無缺……好一個唐無缺……明之,昔日你那一趟揚州之行去的好!”“天降英主必予良臣以佐之,此即史書所謂之君臣際會者也,便從唐無缺等人身上亦能看出殿下乃天命之所鐘,屬下當為殿下賀!”張良拱拱手後接著道:“此次從龍門動身之前唐無缺曾親口對屬下言說願回長安,似他這等良材遠放僻地也著實是可惜了,殿下看怎麼個安排法才好?”“此事……稍後再說。”李隆基擺了擺手,張亮詫異的發現殿下聽到唐成願意回來的消息後不僅沒有預想中的歡喜,眉宇之間反倒湧上了一層濃鬱的無奈之色。進入長安城之後先到吏部為地方進京官員專設的館舍裡安置,隨後李隆基親為孔珪等人設宴接風,把這一切忙完從酒肆裡出來時時間已經到了半下午,張亮扶著酒意醺然的李隆基上了氈車回東宮而去。東宮設在皇城後麵的宮城裡,氈車沒走小偏門而是徑直由朱雀門進了皇城,車行之中張亮詫異地看到皇城裡往日頗為清閒的鴻臚寺衙門竟呈現出難得一見的繁忙景象。“這一個多月來皇城各部寺監裡最忙的就得數鴻臚寺了。”同樣看著窗外的李隆基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酒意,“不僅是北邊的鬆漠、室韋、黑水、渤海都督府接連呈文鴻臚寺請派使團進京朝聖,就連安西都護府轄境內的龜茲、高昌等小邦也跟著湊起了熱鬨,李延吉這一死還真是四野不寧了。”“殿下的意思是……”“這些人還真能是為朝天子而來?都是來打聽朝廷動靜兒的,他們是從饒樂的事情上覺察出什麼東西了,怕朝廷對各蕃的章程有變。”言至此處,李隆基無奈的一聲歎息,“現今看來,此次朝廷直接插手奚王安排之事確是有些操之過切了,竟引得四蕃人心不穩。”看來這些個蕃族都在擔心饒樂先例一開之後最終會殃及本族,張亮卻沒想到僅僅是一個李延吉之死竟然引發整個大唐如此大的震動,一愣之後忙跟著問道:“那朝廷將如何處斷此事?”“下月初一,父皇將召見各蕃長駐京城的使者隨祭太廟,並於祭禮中誦念太宗祖皇帝‘海內如一’的舊詔以安四夷之心。”微閉著眼睛說完這番話時,李隆基的手已於不自知之中攥在了一起,不甘的臉上隱見屈辱之色。“這……那饒樂李誠忠怎麼辦?”饒樂每任奚王接位之後,朝廷在詔書中會一並賜其國姓,李誠忠就是剛接位不久的奚王名諱。天子在太廟之中當著眾蕃使的麵重申四海如一詔書,這個舉動本身無疑就是朝廷放棄直接插手饒樂事務的最明顯信號,張亮一路上都在掛念著饒樂之事,是以因有此問。“鴻臚寺老趙受此事牽連卿正的位子都丟了,至於李誠忠,朝廷會派一官員前往饒樂都督府任職好歹護住他性命周全,畢竟他在名份上是父皇欽定的奚王,這點顏麵朝廷總還是要顧的,至於王位……以如今的情勢朝廷直接插手已無可能,更彆說出兵了。”意興闌珊的說到這裡時,李隆基猛然睜開了剛才一直微閉著的眼睛,“天朝上國竟要受四夷挾製,此實為朝廷之大辱,明之你可為見證,異日本宮若有那一日時,誓當一雪今日之辱。”張亮是饒樂之事的親身參與者,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實在有些堵得慌,與此同時他也很自然的想起了緊貼著饒樂任職的唐成,“殿下,越是如此,益發要早些將唐無缺調回才是。”“晚了。”口中沉重的吐出這兩個字時,李隆基竟是有些不敢看張亮的眼神般重新閉上了眼睛,“昨日在大明宮禦書房中,太平已親口薦舉唐成調任饒樂都督府司馬。”張亮赫然站了起來,“什麼?”“本宮已儘力辯駁此事,然則……父皇已從其所請。”“唐成現在隻是八品縣令,饒樂都督府曆任司馬雖然隻是擺設但畢竟是正六品的品秩,一次超遷兩品五階!這樣的薦舉陛下怎會首肯?”“明之你可還記得於東軍在山南東道修路之事?修路事畢,於東軍回調工部侍郎後曾專折為唐成請功並意圖將其調往工部任職,這道請功折子因太平授意被壓在了政事堂,直到昨天呈送到父皇案前;此外年前唐成在萬騎軍中所立功勳也一並被翻了出來,有這兩條大功在,超遷兩品也就夠了,加之他又是龍門任職,可謂是朝廷當今官員中最熟悉饒樂情勢的,在這個敏感時刻,朝廷派往饒樂都督府的官員無論聲望與品秩都不能太高,幾造裡合計下來唐成還真就成了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以至於昨日禦書房中本宮竟是辯無可辯。”無語,張亮真是徹底的無語了,悶著站了好一會兒後,這才萬分艱難的開口道:“唐成自追隨殿下以來屢立大功,然則……屬下回來之前他還曾說過願回長安,現在往饒樂任職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朝廷這道詔書一下,卻讓他……”“本宮知道,明之你說的這些本宮都想過……”此時氈車內的氣氛已然凝重到了極處,李隆基依然緊緊的閉著眼睛,“本宮虧負他良多,然則如今有太平處處掣肘又能如何?隻能先記其功異日一並封賞了。”張亮又是一陣沉默後突然問道:“龍門遠隔長安千裡,唐成不過隻是一介縣令,太平怎麼會突然想到他?”“福兮禍所依!此次孔珪等人雖然得以返回京城,但也正因著他們使太平注意到了龍門,唐成自然就……”聽聞這個理由之後,張亮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良久之後心中所有的念頭俱化為一聲低沉的歎息,“天意,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