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圖多與平措兩部的使者不同,聽說來的是多莫部的多莫奇之後,唐成沒多耽擱的起身,囑咐著將其帶往彆帳相見。圖也嗣跟在唐成身後,看他醉意微醺的樣子,開口提醒道:“要不就讓多莫奇再等等,大人醒醒酒後再見他不遲。”“些許薄酒算不了什麼。”唐成笑著擺了擺手,多莫奇這人太過於重要,他對與此人相見還是頗為期待,“讓人準備個熱熱的手巾把子送過來。”進了旁邊一個帳幕坐定之後,唐成剛就著熱手巾擦完臉,圖也嗣已親帶著多莫奇走了進來。唐成第一次聽見多莫奇的名字是在廢奚王李誠忠的帳篷裡,當時,唐成讓他推薦一個在多莫部落中可取代多莫高的人選,李誠忠在聽了“好控製”的人選要求後,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報出了這個名字。此後幾度派人私相聯絡,暗使書信往還,唐成對此人已不再陌生,但真個兒見麵這還是第一次。這是一個三十六七歲正當盛年的漢子,若單從相貌上來看,其與多莫高有六分相似,但氣質上兩人倒是差得遠,多莫高給人的感覺就如同一頭狼一樣,而眼前這位穿著寬袖唐服的多莫奇卻是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在奚人中極其罕見的文氣,尤其是眉眼之間頗為溫潤。“異數。”唐成心底嘀咕了一句,“分明該是大唐江南人物,怎麼生在了極北的奚族。”多莫奇走進帳中後,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主人發話難免有些尷尬,還好圖也嗣是陪著他進來的,見狀在旁邊輕輕的咳嗽了一聲。聽到圖也嗣的提醒,唐成自失的一笑,“見鬼的,看來即便是度數低的果酒也不能過量。”心底這般自語,他麵上卻是極為熱情的哈哈一笑,“某自入饒樂以來,雄壯漢子見的多了,但像多莫兄這般的溫潤君子卻是第一回遇著,帶著幾分酒意恍然竟有長安文會中與江南士子初相結交之感,一時失了禮數,多莫先生勿怪!”聞聽此言,多莫奇臉上油然流露出一份欣喜的笑容,拱手施了一禮後道:“言重了!司馬大人進士及第,名詩佳作更是遍傳天下久矣,奇也曾於相熟之唐人書商中覓得數首,日常吟詠之際,實對大人仰慕已久,今日終於得見尊顏,幸甚,幸甚!”這番初見的寒暄話說完,他居然還真就順口吟出了一首詩:三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殘紅尚有三千瓣,不及初開一支鮮。且不說多莫奇行禮時的做派,還有他那吟詩時比唐成更標準的長安官話,單就他所吟的這首詩來說,還是唐成當日剛走出山村進入鄖溪縣學明經科時與柳隨風鬥氣之下“借”來的作品,且不說彼時距離現在時間甚久,單是這首詩的流傳範圍本身就不廣,多莫奇竟然能隨口吟出,即便是他來前就下了工夫,那這番功夫也下得太大了。單憑多莫奇能對他下這般大功夫來看,此人就不是個簡單人物。這樣的人物會是好控製的?瞬時之間,唐成因酒意而有些放鬆的精神頓時緊繃,看來自己真是太大意竟被李誠忠那老匹夫給騙了,一念至此,唐成心下暗恨,打定主意隻等著這次見麵完後就找個茬口把李誠忠好生修理一番。“好說。”隨著心思的變化,唐成的神情也悄然起了變化,抬手略一邀禮讓著多莫奇坐下之後便徑直道:“前兩天我命商隊送去的軍器及鹽巴等物可收到了?”多莫奇渾然不知唐成怎麼突然就有些冷淡下來,邊在心中揣度,口中邊用標準的長安官話答道:“收到了,多虧大人譴來這兩支商隊,本族不僅補充了半數軍器及鹽巴、陶器等物,也趁勢出手了四成圈中存下的牲口,就此節省下大批牧草。這是關係到本族每一頂帳篷的大事,我合族上下同感司馬大人恩情。”多莫奇鄭而重之的回答完後,居然又起身給唐成行了一禮。多莫奇的表現大出唐成意料之外,這廝不是在譏諷我吧!莫非他真就不知道對多莫部的貿易禁令是自己下的?緊盯著多莫奇,卻見他一臉誠摯絲毫不似偽飾,唐成心中的警惕愈發深厚,這廝演戲的功夫這麼強,還能如此隱忍,看來不僅是個人物,而且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李誠忠你個老匹夫真是好日子過夠了!“這是我本就許了你的事情,某自然不會食言而肥。”心中愈是凜惕,唐成麵上愈是淡然從容,“多莫高近來表現如何?此外你我當日約定之事也該給個回音了吧?”“多莫族長近來未曾理事,終日隻與醇酒美人為伴,昔日的豪雄之氣已消磨儘矣。”多莫奇一句“多莫族長”的稱呼聽的唐成眉頭猛然一皺,眼瞅著已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這廝還這般稱呼多莫高,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心下儘自怒火急升,他臉色上還是穩穩壓住耐著心聽多莫奇把話說完。“至於當日與司馬大人約定之事……”說到這個,多莫奇頓時吞吞吐吐起來,“他畢竟是一族之長,我與他又有兄弟之份,這……無論是以下弑上,還是以弟殺兄,都與綱常人倫相悖,我……”“沒看出來呀,你竟是這般誌誠君子。”至此,唐成胸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叱道:“多莫奇,你想毀約不成?”自出任龍門縣令以來,有了主官自覺的唐成就很少發怒,但越是如此,他這怒火迸發時的氣勢就越是嚇人,見狀,多莫奇臉上先是一白,進而又通紅起來,饒是如此,他仍是挺著腰抗聲道:“某自幼因慕唐風而習唐教,九歲誦《論語》,十三學《禮記》,自十五成年以來日日三省吾身,以聖人之教自警。司馬大人上國進士,聖人門徒,焉有如此身份而逼人以下弑上,以弟殺兄的?如此,則忠何在?悌何在?”饒是唐成正在盛怒的當口兒,也被多莫奇這番話說的一個愣怔,他娘的還有沒有天理,一個奚胡嘴裡說出的話竟比唐人還唐人了。他固然是在後世的史書中早就知道唐朝對周邊各族的文化浸潤很深,而周邊各族各蕃的上層貴族也以說漢話,服唐服,即接受唐朝文化為榮,此即為盛唐之“盛”的主要表現。但知道是一回事,親自見到眼前這個奚胡張口閉口聖人之教卻又是另一回事,娘的,當日在山南金州曾見過癡迷於胡風的唐朝“慕胡女。”合著眼前這個多莫奇竟是個狂熱的慕唐男!但不管多莫奇是多狂熱的慕唐男,也隻是讓唐成愣怔了一下,而沒能消解其心中的怒氣,根據李誠忠推薦的人選扶植多莫奇殺多莫高以掌控多莫部,這本就是早就定好的方略,也是唐成進一步介入饒樂草原事務最重要的支點。為此這段時間他可沒少投入,比如剛才所言的給多莫奇族人的軍器鹽巴等物都是顯例。現在倒好,多莫奇把好處都給吃了,殺人的時候倒手軟了。在他麵前唐成活活就成了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蠢蛋,這對於向來不肯吃虧的唐成來說,還真是嬸可忍,叔不可忍了!自打乾起唐朝公務員的第一天開始,老子就沒做過賠本買賣。嘿嘿一聲冷笑,唐成斷聲喝道:“來呀!把這出爾反爾的賊廝給我綁了。”他這話音方落,帳外應聲走進兩個值守的天成軍士,三下五去二便把多莫奇捆了個結實,不過這廝也真跟許多拗了筋的漢人讀書人一樣,此時不僅沒求饒,反倒還在聲嘶力竭的喊叫著什麼經書言語,“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當日書信往還的時候你可是言之鑿鑿,現在好處吃完了嘴一抹就想翻臉,就你這號的背信棄義之徒還口口聲聲義我所欲,孟夫子都讓你糟蹋儘了。”唐成這番滿帶不屑的言語一出,頓時讓剛才還梗著脖子的多莫奇臉色漲紅如血,“當日是我二弟背著我答應你的,某何曾背信?”“那信上你的印鑒莫非也是假的不成。”至此,唐成也知道前麵對多莫奇的那些想法是全錯了,這廝那是什麼心思深沉隱忍之輩,根本就是個讀孔孟書讀傻了的狂生。一句堵回去之後,他也懶得跟這拗筋的混人再辯,“去,把他拖出去……”眼瞅著唐成的手突然高高揚起,臉上更是蓄滿殺氣,一邊站著的圖也嗣心裡咯噔就是一跳,當日龍門縣中唐成平亂時的景象他可是親曆的,知道這位唐大人雖然人看著溫文,但下手殺起人來卻半點不含糊,眼下這多莫奇十有八九怕是保不住命了。正在圖也嗣屏聲等著司馬大人殺人的命令下達時,卻見唐成高揚起的手猛然頓在了空中,嘴裡的話也是堪堪說到一半兒就停住了,良久之後才又聽到“把他拖出去好好醒醒腦子。”兩個護兵剛把多莫奇順地拖出去,唐成也已邁步向外,“走,跟我會會李誠忠這老匹夫。”跟著唐成走出帳外,圖也嗣略一沉吟後輕笑出聲道:“饒樂奚人十停裡就九停都是不知書的,能出多莫奇這等人物也實在是個異數,大人對他隱忍包容,這份度量實讓人欽佩。”聞言,唐成頭也沒回的顧自道:“多莫部此時就是秋後寒蟬惶惶難安,命脈都控製在我手裡,殺他一個多莫奇跟碾死隻螞蟻有什麼區彆?若不是想著他興許還能有用,我剛才就親自剁了他。不過歸根結底還是李誠忠這老匹夫可惡,推薦這麼個無用的狂生上來,一來一回得浪費我多長時間。”“多莫奇並非一人獨來,跟他一起的除了護衛之外,尚有三個衣錦之人。”饒樂草原不產絲綢隻能從大唐內地輸入,其價格昂貴處絕非普通奚人所能染指,能穿得起錦緞這三人必定是多莫部的貴族無疑了。“噢!這消息怎麼不早說。”聞言停住步子的唐成轉身開始往回走,“找人帶他們來見我,再容李誠忠這老匹夫安生一會兒。”回到帳篷時,圖也嗣看著帳外捆的嚴嚴實實,就連嘴也塞住的多莫奇遲疑道:“大人,要不要先把他轉個地方安置,那三人來了臉上需不好看。”“不用。”說完這句,唐成徑自進了帳篷。看著捆的粽子般的多莫奇,圖也嗣悄若不聞的一聲輕歎後跟著走了進去。沒過多久,就聽得帳外傳來一陣兒羊羔子皮靴走動時的嚓嚓聲,隨即就聽到一個年輕的激動聲音,隻不過因他說的是奚語,唐成聽不懂具體內容。所幸旁邊站的還有圖也嗣可為翻譯,“這人是多莫奇的弟弟。”“嗯。”唐成點頭時,帳篷也已被掀開,一個年輕的奚人風一般卷進來後還不等站穩便帶著滿臉怒氣甩出一串奚語。這人既是多莫奇的弟弟,即便聽不懂他的話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唐成冷冷一笑,看了看圖也嗣後索性微微閉上了眼睛。圖也嗣乃是龍門奚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當年不及弱冠便被圖也卓放到龍門縣中獨自執掌一方天地,應付這樣的場麵自然輕鬆,唐成既有意讓他應答,他便也上前一步用唐語冷聲道:“我奚人俱是狼神子孫,自該說一是一,草原上容不得出爾反爾的背信棄義之人,多莫奇當日答應好好的事情,如今收了司馬大人的好處後卻又即刻反悔不認,對這樣的人莫說隻是捆綁,就是一刀殺了狼神也隻是歡喜的。”就此一句憋的那年輕奚人再也說不出什麼來,片刻之後就見臉色漲紅的他強忍著彎下腰去用生澀的唐語道:“當日是我見族中子民空耗牧草卻賣不出牲口皮貨,也換不來鹽巴鐵器,所以背著兄長與大人書信往來,此事與兄長無關,大人若要殺頭,衝我來就是。”他此話一出,唐成的臉色更冷了,正在圖也嗣開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就聽一個生澀的唐語響起道:“多莫壽,不得對司馬大人無禮。”這奚人喝止了多莫壽,向唐成行了一個草原禮節後道:“少年人粗魯莽撞,司馬大人莫要跟他計較,此前大人跟多莫奇約定的事情我二人也已聽說,今天跑這一趟就是想聽大人親口說說。”“你是……”“多莫東,多莫部乃是由四族組成,我與身邊的多莫中,還有帳外的多莫奇正是其中三族族長。”端坐著的唐成睜開眼來,見眼前這奚人和他身邊那個多莫中依稀正是當日在繞樂都督府露台上見過的兩位,“說來咱們也是老相識了,都坐吧。”待他兩人坐定之後,唐成也不看依舊紅著臉站在帳篷正中的多莫壽,直接說道:“既然多莫奇都跟你們說了,我這兒也就不彎彎繞,條件就是那些,第一,多莫高必須死,由多莫奇接任多莫部大族長。”聽到唐成這話,不僅是多莫東三人一愣,就連圖也嗣也詫異地看了唐成一眼,怎麼還是多莫奇任大族長?唐成對此視而不見,繼續著自己的話,“第二,在此次饒樂草原亂局結束之前,多莫部一應人員及騎兵調動必須遵從大唐饒樂司馬府軍令行事。第三,從即日起,多莫部族的騎兵循俙索部先例,每三百人中設置軍法從吏一人,人員的派遣及統屬管理由司馬府負責。”多莫東、多莫中及多莫壽早知這三個條件,該有的情緒早已經消化,前麵倒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隻是在聽唐成說到最後一條時,幾人才聳然一驚,“大人是說……司馬府往俙索部也派遣了軍法從吏?”唐成看了看進帳後第一次開口的多莫中,點點頭道:“這般大事豈是能做假的?兩位若是不信儘可派人察證。”聞言,多莫中與多莫東相視之間,臉色又黯淡了幾分,“我等若是應下這條件,不知大人又能給多莫部什麼。”“我能答應你們的同樣是三條。首先,多莫部麵臨的商賈貿易禁運全麵解禁,你等部族中緊缺的軍器、鹽巴等一應物品可在最短時間內補足,牲口皮貨也可在同樣的時限內全部售出。其次,多莫部在隨後的商賈貿易中售出的牲口皮貨按市價抬高一成,買入的軍器鹽巴等物則按市價減一成,這一反一正就是兩成,其間涉及到多大的財富就不需某來幫諸位算賬了吧。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可保得多莫部安危無虞,任這草原上戰火燒的再烈,多莫部的草場必不受刀兵蹂躪之苦。如此,你等答不答應。”唐成一口氣說完後,多莫東與多莫中眼神交流之間帳內陷入了沉默。見他倆如此,唐成也不催促,端起手邊的茶盞小口呷著。偷雞不成反蝕米,此前饒樂局勢變化中的多莫部就是典型的屬於這種情況。在自身實力不濟的情況下想要在鷸蚌相爭中取利本就是冰火兩重天的巨大冒險,成功了是火,失敗就是冰,與可能獲得的巨大利益相對的是同樣巨大的風險,很不幸的是由多莫高引領的這次火中取栗行動顯然已經失敗,而失敗的結果就是將整個多莫部拖進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艱難境地。饒樂都督府外遭遇俙索與沙利聯軍攻伐的多莫部損兵折將,勉強逃出來的部族騎兵不到全盛時的三分之一,在當前的情勢下連自保之力都不足。而長期的貿易禁運下來,部落裡不僅缺乏作戰的軍器,子民們連過冬的鹽巴陶器都缺,牲口賣不出去卻又一天天消耗著本就不多的過冬牧草,可謂是怨聲載道,此刻的多莫部軍力急減,民心不穩,實在是虛弱到了極點,即便想要不答應也根本硬不起腰板子,更彆說唐成為長遠考慮給出的條件本就不低。正在多莫東與多莫中遲疑思量之際,外邊軍士的請見聲打破了帳內的平靜。唐成看著一頭汗水疾步進來的軍士沉聲問道:“什麼事?”“敵襲。”軍士說出的是個爆炸性消息,“前方急報,一支約兩千人的騎兵正向我營地急行而來,最遲三炷香後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