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回想起來那些散發著檸檬汽水味的遙遠的夏天的午後,我的眼前首先就浮現出水瓶座女孩微笑的樣子。那年我和她都十六歲。嘿,有時侯我想自己活不過二十歲來著。她坐在秋千上,嘴裡咬著吸管說。噢。我坐在旁邊的竹椅上,抬頭看頂上生長茂盛的葡萄架。那個夏天熱的像連空氣都黏乎乎的。為什麼?我似乎有點迷糊的問道。在這樣的下午反應遲鈍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因為……女孩一旦過了二十歲就完全不一樣了。她專注的盯著腳上的白色塑料涼鞋,咕嚕一聲吸乾了最後一點汽水。反正你們男孩不懂的。遠處傳來一陣接一陣的蟬叫聲。但感覺上周圍靜的像在悶熱的海底。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汗香味。唉——她長長歎了口氣。一縷微乎其微的微風吹過,頭上的葡萄葉子敷衍的動了幾下邊很快恢複原狀。世界重新回到夢一般的凝滯狀態。你有沒有喜歡過誰?我轉動著手裡的汽水瓶。你呢?她對著空氣搖搖頭。然後轉過來定定看著我綻開微笑。不告訴你。她說。我就是那樣記住了水瓶座女孩微笑的樣子。在我的回憶裡,那年夏天有無數個那樣是午後被我們一起度過了。兩個人手裡握著被井水浸的冰涼的檸檬汽水瓶,在後院的葡萄架的綠蔭下消磨掉如同沙漏一樣的時光。水瓶座女孩總是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白色的涼鞋,戴著白色的發卡。我問她是不是特彆喜歡白色。哦,白色顯得很乾淨。也容易臟呀。那有什麼辦法,就是喜歡嘛。可是……跟女孩爭執從來就不會有贏的時候。過了一會,我低下頭對著吸管吹氣,瓶裡的汽水像燒開了似的突突冒出許多氣泡。她把一本雜誌攤開放在腿上,手拉著秋千繩輕輕地晃來晃去。你是什麼星座的?她問。不知道。我是水瓶座的。她腳尖著地,讓秋千停下來。這上麵說水瓶座女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鬱的堅強。噢,是嗎。我覺得有些困。整個城市都沉在酣熱的午睡裡。你以後想乾什麼?我……想當個作家。當時我是那樣想的。要寫出像《太陽照樣升起》那樣的來。她像在補充我的話似的。你現在怎麼不去練舞了?我說。不想去。她把雜誌嘩嘩地翻著,秋千又開始輕輕搖晃。我從側麵看著她,她的額頭像水裡的瓷器那麼光潔。我突然覺得一陣迷茫,一種水泥地上蒸騰的熱氣那樣灼熱的迷茫。我掏出從抽屜裡偷來的牡丹牌香煙,抽出一支點著。也給我一支。她根本就沒有抽,隻是看著煙灰越積越長,然後支撐不住地折斷。仿佛聽得見香煙微微燃燒的聲音。真不想長大。哦?我覺得做大人是件很麻煩的事。可是……不長大不行的吧?當然不行了。真傻。被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很傻。我們都笑起來。笑容恍惚。那個夏天充滿了這種神情恍惚的笑容。高溫似乎把一切都熔化了模糊了。我們躲在那一片陰涼裡,望著外麵明晃晃的世界發呆。我們躲在十六歲的陰影裡。對成長懷著一種類似恐懼的向往。那個夏天獨立於我的生命中所有的其他的夏天之外。那是水瓶座女孩的夏天。正是因為那個夏天,使我對少年時代產生了一種無法糾正的錯覺,那就是——我們是那樣的孤獨。是的,我想必很喜歡水瓶座的女孩。我也喜歡她與生俱來的憂鬱的堅強。而一想到這點,無論是現在的我還是十六歲的我都感到如此的無助。我仿佛又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兜裡,站在房間裡透過紗窗,偷偷注視著在深綠的葡萄架下的秋千上來回輕輕搖蕩的白色的她。她表情平淡,目光澄淨,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永遠。現在我知道,永遠其實是不存在的。但那是要等成長結束之時才會自動解開的秘密。你在裡麵乾嘛呢?噢,找東西。我抓起瓶蓋的起子往外走,慌忙間撞翻了一隻鋁盆,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怎麼了?沒什麼。我在竹椅上坐下,打開汽水蓋遞給他。我們開始默不做聲地喝汽水。空氣裡有種奇怪的氣息在蔓延。有某種莫名其妙的緊繃感。汽水喝到還剩三分之一瓶,她開口道:你相不相信有真正的愛情?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好象有個鐘擺在胸前背後來回敲打似的。考慮良久,我回答說相信。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她淡淡地說。那種緊繃感猛然變成了塌陷感。我覺得有點頭暈。不過他好像還不知道。她的臉好像有些微微的紅。你怎麼不說話?哦,今天很熱。我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站起來跳著去夠一片葡萄葉子。你就不問問他是誰?嗬,關我什麼事啊。我故作輕鬆,可是說出來的話像石子一樣硬邦邦的。她不說話了。我能感覺到秋千停止了晃動。我背對著她,手裡拿著那片剛扯下來的葉子。時間像富有質感的水銀以根本無法察覺的速度在緩慢的流逝。連蟬的叫聲好像都沒有了。我們沒再說話。我坐回我的椅子上,翻來覆去研究手裡心型的葡萄葉。她則捧著汽水瓶咬著吸管發呆。一張彆扭、僵硬、無形的沮喪之網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走了。她跳下秋千,整了整裙子,發出輕輕的歎息。我點點頭,好歹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她也笑笑。再見。她說。我一個人楞楞地在那兒坐到天黑。水瓶座女孩的那句話像排列整齊的士兵方陣似的在整個腦海裡走來走去。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如此周而複始。接著許多無關緊要的零碎片段開始像煙一樣升起來。我趴在課桌上一邊轉動圓珠筆一邊看著側前方的水瓶座女孩的背影,她突然轉過頭對我作了個鬼臉;我坐在雙杠上百無聊賴地等水瓶座女孩舞蹈班訓練結束,兩隻背包並排掛在雙杠上,她的是紅色的,我的是綠色的;她已經習慣了父母的成天吵架,不管他們怎麼大動乾戈她也能沒事似的在一旁看書;我的父母是工作狂,沒人管我,白天整棟房子都是我,吃完午飯我就坐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地等待水瓶座女孩的到來;聽到紗門吱呀一聲,一個白影子閃進院子,我就跳起來去把浸在井水裡的汽水給提上來;我曾作過一個夢,夢裡我們好像已經長大了,我摟著水瓶座女孩的腰在舞池裡不停地旋轉著,一直旋到感覺世界在飛快地下墜……我從竹椅上一下子站起來,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我仰起頭,看到滿天空的星星。那個漫長得蔓延過我們全部少年時代的夏天終於,在暑假最後一天下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我一直想鼓起勇氣問問水瓶座女孩她喜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就好像有隻手緊緊掐住了喉嚨,除了大口地灌汽水和用胳膊擦去鬢角的汗珠其他什麼也乾不了。第二天就要開學了,我分到文科班,她分到理科班。我被在胸口一陣陣洶湧的猶豫、不安和煩躁折磨得像一條離開水的魚。我想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問出那個問題。四周很安靜,不過那種安靜似乎跟平常不一樣——是那種開水沸騰是的寂靜無聲。我——我——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你先說吧。我笑著對她說。我——,我忘了剛剛我想說什麼了。她皺著眉頭,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啊,好像越想就越想不起來呢。她撅起嘴巴,那你是要說什麼來著?我好像也忘了。我撓撓頭。這樣啊……她好像一頭失望的小獸那樣點點頭縮回脖子。秋千又慢慢晃開了。不管怎樣,明天就開學了。哦。我又開始大口喝汽水和用胳膊擦汗。你怎麼了,是不是中暑了?她關切地問。不久我就跟隨父母的工作調動離開了那座小城。我心灰意冷地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直到幾年後的現在——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樣,過得馬馬虎虎,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不少。反正大部分東西我覺得都無所謂。直到前幾天媽媽整理東西,找出一本沒有一點折痕但已經放得書頁發黃的老版《老人與海》。噢,是那個高中時老跟你在一起的女孩送給你的,我當時忘了告訴你,好像她第二天就出車禍被撞傷了腿。我捧著這本薄薄的小書站了很久。我在那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遙遠得像夢一樣的夏天。我又看到了水瓶座女孩的微笑。白色的連衣裙。綠色的葡萄架。檸檬汽水和單調的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