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二十二(1 / 1)

提要:凝固的波浪。一切都在完善之中。我是個細菌。假如您現在站在岸邊:陣陣波浪有節奏地向岸上撲來……突然,掀起的波浪就此停住不動,凝固了,這多麼可怕和反常。如果一天我們正按守時戒律表在散步,突然散了隊形,亂了陣腳,停了下來,那你會同樣感到可怕和反常。我們編年史上曾記載過類似的情況,最近的一次發生在 l19年以前:從天空墜落下一塊隕石,它噝噝響著,冒著煙,落在正在散步的稠密的人群之中。我們正在散步,像平時那樣走著,也就是說,我們就像亞述人古跡上鑿刻的勇士那樣:有一千個腦袋,卻隻有組合在一起的、統一的兩條腿和統一甩動著的兩隻手。在大街街尾,電塔發出令人膽寒的嗚嗚聲。從街尾迎著我們走來一個四方隊形:前後左右都有衛兵押解,中間走著三個穿製服的號碼。他們胸前的金色號牌已被摘掉。這十分明白,明白得嚇人。高塔頂端是一個巨大的刻度盤,這是從雲端低俯下來的一張臉,向下吐出一秒一秒的時間,冷漠地等待著。到了正13點6分鐘,四方形隊列開始騷動起來。他們離我很近,最微小的細節我都看得很真切。我非常清楚地記住了一個青年細長的脖頸和布滿藍色血管的太陽穴,它們就像小小神秘世界的地圖上的河流。這個神秘的世界,看來就是這個青年。大概,他看見了我們隊列中的某個人,就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停了下來。一個衛兵拿起電鞭子啪的一聲朝他抽去,射出藍瑩瑩的火花,青年像小狗似的尖叫一聲。接著,差不多每隔兩秒鐘就聽見清脆的啪的響聲,接著一聲尖叫,啪的一聲——尖叫一聲。我們還像剛才那樣,步伐整齊,像亞述人那樣邁著步子。我看見火花迸射時彎彎曲曲的美麗的光帶,心想:“人類社會一切都不斷完善著,永無止境。應該如此。古代人的鞭子多麼醜陋……而我們的多麼美……”這時,從我們隊伍裡跑出一個纖細矯健的女人,她喊道:“住手!不許打!”她徑直衝向四方形隊列。這就像 l19年前的隕石;散步的隊列停下了,隊伍凝固了,仿佛藍灰色的海浪被突然襲來的寒流封凍了。有一秒鐘,我和大家一樣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她。她已經不是號碼,而隻是一個人,是個侮辱大一統王國的超現象的物質。當她轉過身,並把大腿扭向左邊時——她的這一動作突然點醒了我。我熟悉這柔韌得像軟枝條的身軀,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和手接觸過它。當時我已確信無疑。兩個衛兵朝她衝過去想截住她。在馬路路麵那一塊目前還明光鋥亮的地方,他們馬上就要……接觸上了,她馬上會被逮捕。我的心格登一下,停住不跳了。我來不及思考:這樣做可以還是不可以,是荒唐還是理智——就衝了過去……我感到,有幾千雙驚恐得圓睜的眼睛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但這卻使那個野性的、手上汗毛濃重的我,更不顧一切地亢奮地、勇敢地奔去。他從我身體裡竄了出來,愈跑愈快,離她還剩兩步了,突然她回過頭來……我看見的是一張雀斑點點的顫抖的臉和棕紅的眉毛……不是她!不是 I!我喜不自禁,樂極忘形。我想喊:“彆放了她!”“抓住她!”這類話。可是我聽到的隻是自己的低語。而在我的肩頭,一隻手重重地落了下來。他們抓住了我。押著我朝前走。我想向他們解釋……“你們聽我說,你們怎麼不明白,我以為,這是……”但是我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解釋清楚呢,也說不清記在記事稿頁裡的我的病。我沒精打采,乖乖地被押著走……驟起的疾風刮落了一片樹葉,它無可奈何地落下地來,飄落著旋轉著,想能掛住在任何一根它所熟悉的枝條、樹叉和樹枝上。我也像這片樹葉,想抓住任何一個無聲的圓球玻璃房,抓住屋牆的透明玻璃,抓住電塔直指雲霄的淺藍色的尖針。現在,當沉重的帷幕將把我和這整個美妙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的時候,我發現,在玻璃馬路上不遠處一個我熟悉的大腦袋正疾速地過來了,甩動著兩隻粉紅色的翅膀似的大手。又聽到了那熟悉的、扁平的聲音:“我認為有義務在這裡證明一下,號碼Д-503有病,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我相信,他隻是受了不自覺的不滿情緒的影響……”“是的,是這樣,”我抓住了這句話,“我還喊了‘抓住她’呢!”背後有人說:“您什麼也沒喊。”“可是我是想喊的,我敢向大恩主起誓,我想喊的。”一根根灰色冰冷的尖錐往我身上鑽了有一秒鐘。我弄不清楚,也許他發現,我說的(差不多)是真話,也許他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暫時再饒我一次。但他還是寫了張條子,交給了抓著我的一個衛兵。於是我又自由了,確切些說,我又被關進了嚴整的、不見首尾的亞述人隊列之中。那個押著雀斑臉和太陽穴(上麵畫著地圖似的藍線)的方形隊列,拐過街口就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我們走著。這是一個有百萬個腦袋的身軀,每個人都感到馴服的歡樂。大概也就是分子、原子和吞噬細胞所感到的歡樂。古代世界的基督徒(我們唯一的前人,雖說他們還很不成熟)懂得這個道理:順從是善行,而驕傲是罪孽,我們是上帝創造的,而我是魔鬼的子孫。現在,我正和大家齊步走著,但是我還是單獨的,和大家不一樣。剛才的惶急和不安,使我現在還渾身發抖,就像大橋上剛剛轟隆隆地駛過了一列古代鐵甲列車,餘顫不止。我感覺到了自己。但是,隻有眯上了的眼睛、化膿的手指和病牙才會感覺到自己,意識自己這個個彆。健康的眼睛、手指和牙齒仿佛是不存在的。個人意識,不過是一種病態,這難道還不明白嗎!可能,我已經不是那個能認真地、平靜地吞食細菌(比如那個藍色太陽穴和雀斑臉)的吞噬細胞。我可能是個細菌。這種細菌可能在我們中間已滋生了上千個,可是也像我這樣喬裝打扮成吞噬細胞的模樣……如果今天的風波,從實質上來說不太重要的話,如果這一切僅僅是開端,是第一塊隕石,而後麵還雲集著不計其數的轟響著、燃燒著的巨石,它們將無窮無儘地墜落到我們這玻璃極樂世界來,那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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