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我不相信。拖拉機。小小的身影。你們是否相信,你們是要死的?是的,人都難免一死。我是人,因此……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知道,你們明白這道理。我的問題是:你們是否曾經相信過這種說法,而且篤信不疑,完全徹底地相信,不是用你的大腦去相信,而是用你的身體去感覺:有朝一日,現在你們拿著這頁紙的手指會變得枯黃、冰涼……不,當然你們並不相信,所以至今沒有人從十層樓往馬路上跳下來,所以你們至今還吃飯,看書,刮胡子,微笑,寫東西……我現在也正處於這種情況,真的,正處於這種情況。我知道,鐘表上的那根黑色的小指針,從這兒往下爬,移向午夜,然後又慢慢往上爬,再越過最後的界限。於是那難以置信的明天就將來臨。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是不知怎麼不相信這一切。也許,在我看來,24小時是24年吧。因此,我還來得及做些事,趕到某處去一趟,回答彆人的提問,從航梯登上一統號。我還可以感受一下一統號在水麵上如何晃悠;我明白,應該抓住冰冷的玻璃扶手。我還可以看見,那些透明的、仿佛有生命的起重機,彎著像鶴一般的長頸,伸出嘴,愛護地、深情地給一統號的發動機喂食——可怕的炸藥糧食。在下邊河麵上,我能看到被風吹皺的清晰的藍色的道道水流和漩渦。但這一切並不和我在一起,它們完全是單獨存在著的,它們是彆的東西,是平麵的,就像繪圖紙上的平麵圖。當第二設計師那張平麵圖紙般的臉,突然對我說話時我都覺得有些奇怪:“您看,我們給發動機上多少燃料?如果作三小時計算……三個半小時……”在我麵前,在投影圖紙上方,是我握著計算器的手,對數刻度表盤上顯示的是15。“十五噸。但是最好上……對,最好上一百噸……”我這麼說,因為我心中有數,明天……我從旁看到,我手裡握著的刻度表盤難以察覺地開始發顫。“一百?為什麼要這麼大的量?這些足夠一周的消耗。還不止一周,還可以更長些!”“以防不測嘛……誰知道……”“我知道……”風呼嘯著,空氣裡充塞著無形的物質,填得結結實實直至高空。我覺得呼吸困難,舉步艱難。街尾的電塔上的鐘表的指針也艱難地、緩慢地,但一秒不停地爬著。塔頂的尖頂高聳入雲,藍幽幽的,黯然無光。它低沉地嗚嗚響著,吸儲著雲中的電。音樂機器的銅管樂聲吼叫著。隊伍還像往常一樣,四人一排地走著。但是隊伍有些散亂,也許是因為風刮的,隊伍晃來晃去,歪歪扭扭,愈來愈厲害。在路口,隊伍被什麼擋住了,往後退了下來。人們停了下來,擠成了一團。他們呼吸急促,一下子都伸出了像鵝一般的長脖子望著。“看!不,往那邊看,快看!”“他們!這是他們!”“……要是我,我決不同意!決不,寧可把頭顱送進機器……”“小聲些!瘋啦……”在路口的講演廳的門敞開著,從裡麵腳步緩慢又沉重地走出五十來人的隊伍。不過這些“人”不同尋常,他們沒有腿腳,而是沉重的、固定的輪子,由一條無形的傳動裝置牽引轉動。他們不是人,是人形拖拉機。他們頭上打著一麵白旗在風中啪啪作響,旗麵上繡著金色的太陽,在太陽光線裡繡著一行字:“我們是開創者!我們是手術過的人!跟隨我們來吧!”他們慢慢地、不可阻擋地從人群中碾壓著過去了。不消說,如果擋在他們路上的不是我們,而是牆、樹或房屋,他們照樣會不停步地碾過大牆、樹木和房屋。現在,他們已經到了大路中央。他們緊緊地,像擰上螺絲一般,挽起了手,圍成一條長列,麵向著我們。我們這一堆十分緊張的人群一個個伸出了腦袋,伸長了鵝一般的頸脖,等著看下一步會怎麼樣。烏雲翻滾,狂風呼嘯。突然,長列的側翼從左右兩方圍攏來,向我們包抄過來。速度愈來愈快,就像往山下滾落的沉重的機器。長列緊縮成圓圈,把人們往講演廳敞開的門那邊擠,想把他們逼進門裡去……有人聲嘶力竭的呼喊道:“要把我們攆進去!快跑啊!”霎時一切都湧動了起來。緊挨著牆,還有一扇狹窄的可以通行的小門,大家伸著腦袋都往那裡衝去。霎那間,腦袋都變成了楔子的模樣,臂肘、肋骨、肩膀和兩側都尖削起來。四周是雜遝和散亂的腳步、揮動著的手臂和飛起的製服,它們就像扇麵似的往四周擴散開來,仿佛是消防水龍帶擠壓出來的噴水。突然,在我眼前(不知從哪兒)忽地閃過一個雙曲線的 S形狀的身影,還有一雙透明的招風大耳朵——但一閃就不見了,像鑽進地下去了一般。我獨自一個,混在疾速閃動的手和腳中奔跑……我跑進一個門洞裡稍事喘息,背緊貼在門上。轉眼之間,像風似的吹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我一直……我一直跟著您……我不願意接受……您明白嗎,我不願意。我同意去……”撫摸著我衣袖的是一雙圓滾滾的小手;還有一對圓圓的藍眼睛。這是她——O。她倚著牆整個人仿佛出溜著坐到了地上。在地上,在冰冷的台階上,她身體蜷曲成了一團。我俯身望著她,撫摸著她的頭和臉——我的手是濡濕的。這時,我顯得很大。而她很小,仿佛是我身體的一小部分。這和我對 I的態度迥然不同。現在我覺得,我對O,有些像古代人對待他們屬於個人的孩子的態度。她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從指縫裡漏出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低語:“我每天夜裡……我不能忍受他們的治療手術……我每天夜裡……獨自一個,在黑漆漆的夜裡我想著他:將來他是什麼樣的,我將如何疼愛他……如果我的病被治愈了,那時我會空虛得無法生活。您明白嗎?所以您有責任,您應該……”多麼荒唐的想法,但我的確相信,我有義務,有責任。這所以荒唐,因為我的這一義務又是我的罪行。荒唐的是:白的不可能同時又是黑的,義務和罪行不能相等同。也許生活中既沒有黑,也沒有白,而顏色隻取決於主要的邏輯前提。如果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懷了孩子……“好吧,隻是您彆這樣,彆這樣……,”我說。“您聽我說,我應該把您帶到 I那兒去,這我以前向您提過,讓她……”“好吧(聲音很低微,手仍捂在臉上)。”我攙扶著她站起來。我們沿著暮色昏昏的街道走著,默默各想各的心事,也許想的都是相同的。我們在悄無聲息的鉛灰色的房屋中走著,頂著強勁的、抽打著我們的烈風……透過呼嘯的風聲,我清晰又緊張地聽到背後又響起了那熟悉的、啪啪踩在水窪裡的腳步聲。當我拐彎的時候,我扭過頭看了一下:在倒映在馬路模糊的玻璃上的急速飛渡的亂雲中,我看見了 S。頓時,我的手就不自在起來,好像不是自己的,甩手的節奏也亂了。我開始大聲對O說話,我說,明天……對,明天,一統號要首次試航,這是真正空前的、了不起的、震撼人心的事件。O驚訝地圓瞪著藍眼睛看著我,看我莫名其妙地使勁嘩嘩地大甩胳膊。我沒讓她說話,我一個人說了又說。可是我腦子裡,極其緊張地思考著。一個念頭不斷敲擊著腦子,嗡嗡作響,這隻有我一人知道:“不能這樣……得想個辦法……不能讓他跟我們去I那兒……”本來應該向左拐,我卻拐向右邊。一座橋像恭順的奴隸似的拱著背,任我們三個:我、O和我們後麵的 S,踩在它背上。對岸幢幢大樓裡的萬盞燈火灑落在河水裡,變成千萬條劇烈跳動的瘋狂飛濺著白色泡沫的火花。風嗚嗚響著,仿佛在不太高的地方有一條扯緊的低音粗弦在鳴響。在低音裡一直可以聽到我背後的啪啪的腳步聲……到了我的住處。 O在門口站住了。她開口剛說了半句話……“不對!您不是答應……”但我沒讓她把話說完,急急忙忙把她推進了門裡。我們進了樓。在前廳裡。在檢票桌那兒我看見了那熟悉的鬆弛的臉頰,正激動得直顫悠。桌子四周緊緊圍著一堆號碼。正在爭論什麼。二樓欄杆上探出了好些腦袋,然後也一個接一個跑下樓來。但這些——以後再說吧……我趕緊把O帶到大廳對麵的一個角落裡。我背朝牆坐了下來(因為我看見牆外人行道上,有一個大腦門的黑影正來回走動)。我掏出了小本子。O慢慢地、無力地在自己的衣服堆裡坐下,仿佛她製服下麵的軀體在蒸發,在消融,隻剩下了一件空落落的衣服和空漠的、藍得一無所有的眼睛。她疲倦地說:“您為什麼帶我到這兒來?您欺騙了我?”“噓……彆說話!您看那兒,看見牆外有什麼嗎?”“嗯。有個影子。”“他總是跟蹤我……我不能,您明白嗎,我不能帶您去。現在我給您寫個條兒,您拿著它自己去。我知道,他會留在這裡的。”在她的製服下麵,她的血肉之軀又有了生機,腹部已漸漸變圓,在臉頰上微微露出一絲希望和光彩。我把便條塞在她冰冷的手裡,緊緊握了握,最後一次從她藍色的眼睛裡舀出了一點藍色。“永彆了!也許,以後還會……”她抽出了手。曲背弓腰慢慢地走了。剛走兩步,很快又轉過身來,又回到了我跟前。她的嘴唇翕動著,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整個人向我隻說著一句話,而臉上是一個痛苦不堪的微笑和深深的傷痛……後來,她那拱肩駝腰的瘦弱身影出了門,牆外映出小小的影子,她頭也不回地很快地走了,愈走愈快……我走到Ю的桌子跟前。她激動地、懊惱地鼓著魚鰓幫子對我說:“您知道嗎,大家都好像發了瘋!這個人就一口咬定說,好像他在古宅那裡看見了一個渾身是毛的光身子的人……”那撮人頭裡有個人說:“真的!我再說一遍,我是看見了!”“怎麼,您喜歡這些是嗎?真是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這幾個字,她說得十分肯定,斬釘截鐵,我不禁自問道:“說不定,最近我出的那些事,以及周圍的事,真的也全是夢囈?”但是,我看了看我那毛烘烘的手,就想起了她的話:“你身上大概有森林的血液……也許因此我愛你……”不,幸好這不是做夢。不,幸運的是,這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