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三十二(1 / 1)

“提要:我不相信。拖拉機。木屑般的小人兒。”你相信自己會死嗎?是的,人總有一死,我是人,因此……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因為我知道你明白這個道理。我是在問,你是否曾有個時候相信了這個道理,徹頭徹尾地相信了,不是憑理智,而是從骨子裡相信了,是否曾感覺到有朝一日捏著這頁書的手指會變得枯黃、冰冷呢……不,你當然不相信,正因為這樣,你至今還沒有從十層樓上跳下去,正因為這樣你至今還在吃飯,看書,剃須,微笑,寫東西……我今天的處境也是這樣,的確,也正是這樣。我知道,這根小小的黑色表針將向下移動,移到午夜,然後再慢慢地升上去,越過最後一條界線,於是那個難以置信的明天即將來到。這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也許我覺得24個小時就是24年吧。正因為這樣,我還能做點什麼,還能趕到一個地方去,解答問題,從舷梯登上“一體號”。我還能感覺得到它在水麵上搖晃,還明白應該抓住扶手,而手裡那個玻璃扶手是涼的。我還能看得見,透明的、活生生的吊車像鶴一樣彎起長頸,伸出長喙,在疼愛地、深情地給“一體號”喂食——供發動機專用的一種可怕的、會爆炸的食物。我還能看到下邊河麵上被風吹起的粼粼碧波。可是這些都顯得離我十分遙遠,與我不相乾,平板呆滯,就像一張畫在紙上的圖樣。所以,當第二建造師那張像圖紙似的扁平臉突然開口說話時,我感到很奇怪。他問:“那麼我們到底給發動機加多少燃料呢?如果按三個小時計算……或者按三個半小時……”我仿佛從投影圖上看著麵前我那隻拿著計算尺的手,看著對數刻度盤上的“15”這個數字。“15噸。不過,您最好加到……對,加到100噸……”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畢竟知道,明天……我像冷眼旁觀似的,看著我那隻握著對數刻度盤的手開始微微顫抖。“100噸?乾嗎要加這麼多?這足夠用一周的了。何止一周,夠用更多的時間!”“以防萬一嘛……誰知道……”“我知道……”風在呼嘯,從地麵到高空,整個空氣中充塞著一種無形的東西。我感到呼吸困難,舉步維艱,而大街儘頭蓄能塔大鐘的指針也在艱難地、緩慢地卻又一刻不停地移動著。塔頂的標杆隱沒在烏雲中,青幽幽的,黯然無光,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那是在吮吸著空氣中的電能。音樂工廠也傳出嗚嗚的銅管樂聲。一群人和往常一樣,四人一排列隊走過來。可是那隊列卻很不嚴整,東搖西擺,七扭八歪,也許是由於風吹的緣故,而且越來越甚。在大街拐角的地方,隊列仿佛撞到了什麼,一下子退了回來,人們亂作一團,擠得透不過氣來,個個像鵝一樣伸長了脖子。“你們看!不是,那邊,快看哪!”“是他們!就是他們!”“……我——決不去!決不,我寧願把腦袋放進機器……”“輕點!你瘋了……”拐角處大課室的門洞開著,從裡麵緩慢、沉重地走出一個縱隊,大約有五十個人。說是“人”,卻又不像是人。他們的腳不像是腳,倒像是沉甸甸的、鍛造出來的輪子,由一個看不見的傳動裝置帶動著向前滾動。這哪裡是人,分明是一台台人形拖拉機。他們打著的一麵白旗在頭頂上颯颯作響。旗上繡著一個金色的太陽,在四射的光芒中繡著幾行字:“我們是第一批!我們已經做了手術!大家都得跟我們走!”他們就像鐵犁似的,慢慢地、勢不可擋地從人群中間犁過去。很顯然,如果橫在他們路上的不是我們,而是牆、樹或房屋,那他們也不會停下來,照樣犁過那牆、樹、房屋。現在他們已經到了大街的中央。他們挎起胳膊,麵朝我們,拉起一道封鎖線。我們這群人緊張得頭發都豎了起來,個個伸長了鵝一般的脖子,翹首靜候。烏雲壓頂,狂風怒號。突然,封鎖線左右兩翼向我們迅速包抄過來,而且不斷加快,就像一輛重型汽車。他們把我們圍了起來,向那扇洞開的門擠壓過去,一直擠進門裡。不知是誰尖著嗓子喊道:“這是在逼我們進去!快逃吧!”人群頓時湧動起來。緊貼屋牆的地方,人牆上還有一個狹窄的缺口,於是人們都爭先恐後朝那邊跑去,個個腦袋都像楔子似的削得尖尖的,就連臂肘、肋骨、肩膀、髖骨也都變得那麼尖削。人們像消防水帶噴出的高壓水柱,呈扇麵狀四散開來,滿眼儘是踐踏的腳、揮動的手、統一服。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閃出一個S形的、雙折彎的身影和兩隻招風耳,一眨眼就不見了,仿佛鑽進了地裡。我夾在閃動著的手臂和腿腳之間獨自奔跑著……我跑進一個門洞想歇口氣,把後背緊緊地貼靠在門上,立刻有一個木片般的小人兒,像被一陣風刮來似的,貼到了我身上。“我一直……跟著您……我不願意,您明白吧,我不願意。我同意去找……”兩隻圓乎乎的小手拉著我的袖子,一雙圓溜溜的藍眼睛望著我。原來是她——О-90。她就好像貼著牆麵滑下來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在我腳下冰冷的台階上瑟縮成一團,而我俯身在她頭上,撫摸著她的腦袋和臉蛋——我的手濕淋淋的。那樣子就好像我很大,而她很小很小,隻是我身上的一小部分。這和我同I-330在一起時截然不同,我現在覺得,這種情形倒很可能和古人對待他們的私有子女有些相似。從下麵,從她捂著臉的手指縫裡傳出微弱的聲音:“我每天夜裡……我受不了——萬一我被他們醫好……我每天夜裡都是孤零零的,在黑暗中想著他——他長得什麼樣,我怎麼能把他……那樣我的生活就沒有依托了——您明白嗎?所以您應該——您應該……”我的心情很矛盾,但我的的確確相信我有責任。它之所以矛盾,是因為白的不能同時又是黑的,責任和罪行不可能彼此等同。也許生活中既沒有黑,也沒有白,而顏色隻取決於基本的邏輯前提。既然這個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懷了孩子……“好啦,彆這樣,千萬彆這樣……”我說,“您明白嗎?我應該帶您去見I,這我上次跟您提過,好讓她……”“是的……”(聲音很低,捂著臉的手沒有放下來。)我扶她站了起來。我們默默地走在暮色漸暗的街上,各自在想心事,想的也許是同一件事。我們穿行於死寂的鉛灰色房屋之間,強勁的風像樹枝一樣抽打在臉上……在某一個透明的精神緊張點上,我透過呼嘯的風聲,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仿佛踩在水坑裡的腳步聲。在轉彎的地方我扭頭一看:在倒映在模糊的玻璃路麵上疾飛著的烏雲中,我看見了S-4711。我的胳膊頓時不聽使喚了,不合節拍地亂甩起來。於是我就大聲對О-90說,明天……對,明天“一體號”首航試飛,這將是一次破天荒的、驚心動魄的壯舉。“想想看!平生第一次到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去看看——誰知道綠色長城那邊什麼樣呢?”О-90圓瞪著藍眼睛驚羨不已地看著我,看著我無緣無故刷刷地亂甩胳膊。但我不容她插言,我隻管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可是說歸說,我卻在暗自思考著。一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裡嗡嗡叫著,乒乓敲著——這隻有我自己能聽得見:“這樣不行……得想個辦法。絕不能把他引到I-330那兒去……”本來應該向左拐,我偏往右邊拐去。一座橋像奴隸似的拱起脊背在恭候我們三人:我、О-90和後麵那個S-4711。對岸的屋宇燈火通明,燈光灑在水麵上,化作千萬顆狂亂跳動的火花,顆顆火花都濺上了瘋狂的白色泡沫。風嗚嗚地吼著,仿佛半空中拉著一條纜繩般的低音琴弦。透過低音似的風聲,一直可以聽到背後……我們來到了我住的那幢樓房。О-90在門口停下,嘀咕起來:“不是這兒!您不是答應……”但我沒等她說完,就急忙把她推進門裡,我們走進裡麵的前廳。在管理員小桌那兒,隻見那對熟悉的、鬆弛下墜的腮頰,激動得直呼扇。周圍是擠得密密層層的號民——在爭論著什麼。二樓扶欄上有些人在探頭探腦,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跑下樓。不過,這些還是等以後再說吧……眼下我趕緊把О-90拉到對麵的角落裡,背朝著牆坐了下來(我發現牆外有一個大腦袋的人影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掏出了筆記本。О-90坐在椅子裡像泄了氣的皮球,慢慢地癟了下去。仿佛統一服裡的軀體在蒸發,在融化,隻剩下一件空蕩蕩的衣服和一雙空洞洞的眼睛——那藍色的空洞簡直能把人吸進去。她滿臉疲憊地說:“您乾嗎帶我到這兒來?您是不是騙了我?”“不是的……小聲點!往牆外看,那邊……看見了吧?”“是的。有個影子。”“他一直跟在我後麵……我去不成了。您明白嗎,我不能去。我現在給I-330寫幾句話,您帶上字條,自己去吧。我知道,他會等在這兒的。”她統一服裡那個逐漸豐滿起來的軀體又有了生機,腹部也略微變圓,臉上浮現出朝霞般淡淡的紅暈。我把字條塞進她冰冷的手指裡,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最後一次端量了一下她的藍眼睛。“永彆了!也許有一天還會……”她抽出了手,彎腰弓背慢吞吞地走開。走了兩步就很快轉過身來,又回到我的身邊。她嘴唇不斷地翕動著,她用嘴巴、眼神乃至整個身體向我不停地訴說著同一句話,而臉上卻掛著令人不忍目睹的苦笑和傷感……然後這個木片般的小人兒彎腰弓背地走到了門口,牆外映出她小小的身影,她頭也不回就很快地走了,越走越快……我走到Ю的小桌前。她激動而又氣憤地鼓動著腮幫子對我說:“您瞧,個個都好像發瘋了!這個人就硬說他在古屋附近親眼看見了一個什麼人——光著身子,渾身是毛……”在已經稀少了的、個個臉紅脖子粗的人群裡,有一個聲音插話說:“沒錯!我再說一遍,我是看見了。”“您看,多麼蹊蹺,啊?他這不是癡人說夢嘛!”“癡人說夢”幾個字她說得如此自信,如此堅定,使我不禁自問:“這些時候,我和我周圍發生的那些事,其實也是一場夢吧?”可是我看了一眼自己那雙毛茸茸的手,不禁又想起I-330的話:“你的身上肯定也有幾滴陽光和森林的血。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對你……”不,幸好這不是夢。不,很不幸,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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