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三十五(1 / 1)

“提要:戴著頭箍。胡蘿卜。殺人。”我一夜都沒睡覺。通宵隻琢磨著一件事……昨天出事後,我的腦袋被緊緊地用繃帶包紮起來。我感覺這不是繃帶,這是頭箍。一個玻璃鋼製作的頭箍鉚在我的腦袋上,而我陷入了鐵打的怪圈:我要殺死Ю。殺了Ю,然後找到I-330,對她說:“現在你相信了吧?”最令人厭惡的事,莫過於用原始的、卑劣的手段殺人。一想到用個什麼家夥砸碎腦殼讓腦漿四濺,我就很奇怪地感到嘴裡有一股令人作嘔的甜味,所以我咽不下口水,老是往手絹裡吐,弄得我嘴裡發乾。我的櫃子裡放著一根沉甸甸的、澆鑄後斷裂的活塞杆(我原本要在顯微鏡下麵檢查它的斷麵結構)。我把自己的筆記手稿卷成個紙筒(讓她把我從頭至尾讀個透,連一個字也彆漏掉),又把那截斷了的活塞杆裝進紙筒裡,然後就下樓去了。樓梯仿佛沒有儘頭,梯級像是液體的,滑得令人生厭,我還得不時地用手絹揩嘴巴……到了樓下,我的心撲通地跳了一下。我停住腳步,抽出活塞杆,朝著檢查台……可是Ю不在那兒,隻是一張空空的、冰冷的台麵。我想起來了:今天停止一切工作,人人都得去做手術,所以她沒有必要待在這兒,因為這兒沒有人要登記了。大街上刮著風。天空中仿佛飛馳著一塊塊鑄鐵板。這種情景和昨天的某個時刻很相似:整個世界碎裂成一塊塊棱角鋒利的碎塊,每個碎塊在飛速墜落時,都停留下來,在我眼前懸浮片刻,然後化作煙霧,了無蹤跡。如果這頁書上的白紙黑字,本來排列得工整有序,卻突然都離開了各自的位置,像受驚了似的東奔西竄,那麼就會句子不成句子,隻剩下諸如“驚”、“奔”、“像”這些毫無意義的符號。今天街上的情況正是這樣:一群人沒有排隊,就像一幫烏合之眾,向前的,向後的,斜穿的,橫行的,各行其是。這時街上已經空無一人。我大步流星地走著,卻突然停了下來,隻見那邊二層樓上懸在半空的一個玻璃格子似的房間裡,有一男一女正站在那兒接吻,那個女的整個身體仿佛折斷了似的向後仰著。這是最後的吻,永恒的吻……在一個街角,人頭晃動,就像一叢帶刺的灌木。人頭的上空孤零零地飄著一麵旗,上麵寫著:“打倒機器!打倒手術!”而我(遊離於我之外地)在想:“難道每個人的痛苦都那麼根深蒂固,非把它和心一起剜出來才能消除嗎,難道每個人都非得先做出點什麼,他才……”有那麼一秒鐘的工夫,我覺得整個世界上除了我這隻野獸般的手和鐵一般沉重的書稿,彆無其他……這時,有個男孩,全身前傾,下唇底下有一道黑影。下唇就像卷起的袖口,向外翻著,那張臉也扭曲變形——他哇哇地哭著,拚命地跑著,後麵有人在追他,傳來腳步聲……男孩的出現提醒了我:“對呀,現在Ю一定在學校,趕快去那兒。”我跑到了最近的一個地鐵入口。地鐵口有個人邊跑邊說:“不開車!今天地鐵不開車!那裡正在……”我走了下去。那裡簡直是一個夢幻世界。一顆顆雕花水晶玻璃的太陽光芒四射。站台上擠滿了密密叢叢的腦袋。一列車廂是空的,死死地停在那兒。寂靜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這是她的聲音。我雖未見其人,但我熟悉這個像鞭聲一樣柔韌而清脆的聲音,而且仿佛看到了兩道呈銳角三角形的眉毛挑到了太陽穴……我大聲喊叫:“讓開!讓我過去!我必須……”但是,不知是誰的手像一把大鉗把我的胳膊和肩膀牢牢地夾住。寂靜中傳來一個聲音:“……不,你們快到上邊去吧!那兒有人會治好你們的病,那兒會讓你們飽餐一頓甜蜜的幸福,你們吃飽了就會安安靜靜地睡大覺,有組織、有節奏地打鼾——難道你們沒有聽見這種由鼾聲組成的偉大交響樂嗎?你們真是可笑,人家要讓你們擺脫那些問號、那些曲裡拐彎、折磨人的毛毛蟲,可是你們卻站在這兒聽我講話。快上去吧,去接受偉大的手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這不關你們的事,我不願意由彆人決定我需要什麼,我願意由自己決定我需要什麼。既然我所需要的是得不到的東西……”這時響起了另一個聲音,緩慢而凝重:“哼!得不到的東西?這就是說,你儘管去追逐你那愚蠢的幻想,讓它在你的鼻子前麵搖著尾巴晃來晃去,是這個意思吧?不,我們要揪住它的尾巴,把它按住,然後……”“然後就一口吃掉,再去呼呼睡大覺,於是又得有一個新的尾巴在你鼻子前麵搖晃。據說,古代有一種動物,叫作驢子。為了讓它一直往前走,人們在車轅上拴一根胡蘿卜,正對著它的嘴臉,又讓它咬不到。如果被它咬到,一口吃掉了……”突然,那把大鉗放開了我,我衝進人群中間她講話的地方,就在這當口兒,人群大亂,擠成一團。隻聽後麵有人在喊:“他們來了,他們到這兒來了!”燈光閃了一下就滅了——有人剪斷了電線,於是人潮、喊聲、喘聲、腦袋、手指……亂成一片。我不知道,我們就這麼連滾帶爬地在地鐵裡跑了多久。終於跑到了台階,看見了一絲微弱的光線,漸漸地越來越亮。我們又到了街上,然後向四麵八方逃散……於是又隻剩下我一個人。風在刮著,暮靄低沉,簡直就快要壓到頭頂上了。濕漉漉的玻璃人行道很深的地方,倒映著燈光、牆壁、腳朝上走動的人影。我手中那卷沉重得出奇的東西,墜得我仿佛向深淵沉落下去。樓下那張小桌子旁,仍不見Ю的人影,她的房間也空著,一片漆黑。我上樓回到了自己屋裡,扭開了電燈。箍得緊緊的太陽穴怦怦直跳,而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仿佛被關進了“桌子——桌上的白色紙卷——床——門——桌子——白色紙卷……”這個怪圈裡。左邊那個房間拉上了牆幔。右邊房間裡,那個滿是疙瘩的禿頂正俯在書本上,額頭像一條巨大的拋物線。抬頭紋是一行行難以辨認的黃字。我們偶爾目光相遇,每當這時我總覺得那一行行黃字寫的是關於我的事。……事情發生在21點整。Ю來了,自己送上門的。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的隻有一點:我喘氣的聲音很大,我自己都聽得見,我想小聲些,可就是辦不到。她坐了下來,展平了膝蓋間的衣裙。紅褐色的魚鰓呼扇著。“哎喲,親愛的,原來您真的受傷了?我一聽說,馬上就……”活塞杆就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我嗖的一下站了起來,喘氣的聲音更大了。她聽見了,話說了半句打住了,並且不知為什麼也站了起來。我已經看準了她頭上的部位,嘴裡突然感到一種令人作嘔的甜味。我趕快去摸手絹,可是沒找到,就把口水吐在地上了。右邊隔壁那位——他那專注的黃色抬頭紋似乎在琢磨我的事。不能讓他看見,如果他看見了,那就更讓人惡心了……我按下了電鈕(我雖然沒有這個權利,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牆幔落了下來。她顯然覺察到了,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朝門口跑去。但是我搶在了她前頭。我喘著大氣,目光片刻也不離開她腦袋上的那個部位……“您……您瘋了!您怎麼敢……”她向後退去,一屁股坐到床上,確切地說,一下子摔倒在床上,把交叉著的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插到膝蓋中間。我渾身像上緊了的發條,一邊仍然死死地盯著她,一邊慢慢地伸出一隻手(隻有一隻手可以活動),抓起那根活塞杆。“我求求您啦!再等一天,隻要再等一天!我明天就去,我明天就把手續辦好……”她這是在說什麼?我掄起了胳膊……我認為我已經殺死了她。是的,我不相識的諸位讀者,你們有權把我叫作殺人凶手。我知道,我肯定會把活塞砸到她的腦殼上,如果不是她大聲地說出下麵這些話:“看在……看在……我同意,我這就來……”她哆哆嗦嗦的手扒下身上的統一服。臃腫的、枯黃的、肌肉鬆弛的身體翻倒在床上……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以為我放下牆幔是為了……是因為我想要……這未免太意外,太荒唐了,以至於我失聲大笑。於是我身上那根上得緊緊的發條繃斷了,手鬆開了,活塞杆當的一聲掉在地上。這回我可是親身體驗到,笑是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製服一切,就連凶殺也不例外。我坐在桌旁咯咯地笑著——這是絕望的笑,最後的笑。麵對這一荒唐的處境,我找不到任何脫身的辦法。如果聽其自然發展,又不知結局會怎麼樣。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新的外部因素:電話鈴響了。我急忙抓起聽筒,心想:也許是她?然而聽筒裡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請稍候。”電話裡是一陣沒完沒了的、令人心煩的嗡嗡聲。遠處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沉重。終於,我聽到:“是Д-503嗎?哦……我是造福主。立刻到我這裡來!”丁零——電話掛了,又是一聲丁零。Ю仍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腮幫咧開著,似在微笑。我從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扔在她身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喂,快點,快!”她用胳膊肘撐著欠起身來,兩個乳房垂落到一旁,眼睛睜得圓圓的,活像個蠟人。“怎麼啦?”“沒怎麼。快穿上衣服吧!”她全身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衣服,有氣無力地說:“請您轉過身去……”我轉過身子,額頭抵在玻璃牆上。燈光、人影、火花,在濕淋淋的黑色鏡麵上顫動著。不,這都怪我,責任在我身上……他找我乾什麼?莫非他已經知道了她的事、我的事以及所有的事?Ю已經穿好衣服站在門口。我向她跨過去兩步,使勁捏住她的手,仿佛馬上就會從她手裡一滴一滴地擠出我要知道的一切。“我問您……她的名字——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她的名字您報告了沒有?沒有嗎?隻請您說出實情——我要知道實情……我對一切都無所謂,隻想知道實情……”“沒有。”“沒有?可是為什麼呢,您不是去那兒報告了嗎?”她的下唇突然翻了出來,就像那個被人追趕的男孩,淚珠從腮邊滾了出來,順著腮邊流淌下來……“因為我……我怕一旦說出她的名字……我怕您就……您就不再愛……噢,我不能說,我不能啊!”我聽得出這話是真情。荒唐可笑卻又是人性的真情!我打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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