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間最得意(1 / 1)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驪使節是當年那位蒞臨龍泉郡的禮部侍郎,陳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認出。處處是白發蒼蒼的盛宴上,坐在大驪侍郎左右的分彆是宋集薪和許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沒有露麵。許弱依舊是橫劍在身後的遊俠裝扮。大概除了那頭少年繡虎,沒有人知道許弱做了一樁多大的事情。直麵範先生,替大驪宋氏允諾商家其中一脈,可以半路殺入這場席卷一洲版圖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發展,三十年內大驪宋氏將毫不乾涉。許弱喝著酒,想的不是這些大勢大事,而是如何將那個依然每天賣餛飩的董水井,培養成真正的賒刀人。宋集薪看著那個大隋高氏皇帝,再環顧四周,隻覺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氣沉沉。稚圭,或者說王朱,獨自留在了冷清的驛館。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隱去了真實相貌,帶著兩名真武山修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驛館內,找到了正在簷下斜靠欄杆、靜聽風鈴聲的稚圭。中年道士撤去術法,露出真容,仙氣繚繞,頭頂魚尾冠,隻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種與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氣息,人更是如一座大嶽屹立天地間。稚圭隻是瞥了眼這位神誥宗道君、寶瓶洲道統之主祁真,至於真武山那個負劍修士,則是瞧也不瞧,她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那個肩頭蹲著一隻黑貓的青年身上,文文靜靜,與記憶中的那個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較秀氣。馬苦玄臉色微白,望著她,充滿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睛深處的一股炙熱的占有欲望。稚圭不太喜歡這個家夥,倒不是對他有什麼成見,而是這個馬苦玄的奶奶,實在是太讓她憎惡了。天底下市井婦人該有不該有的陋習,好像全給那個老嫗占儘了,每次去鐵鎖井那邊打水,隻要碰到那個老婆娘,少不了要聽幾句陰陽怪氣的酸話,如果當初稚圭不是被驪珠洞天的規矩壓製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種法子讓那個長舌老嫗生不如死,後來楊老頭失心瘋,竟然送了老嫗一場造化,將其變成了小鎮那條龍須河的河婆,稚圭隻好繼續等待時機,總有一天,她要讓那個本名叫馬蘭花的老婆娘,嘗一嘗人間煉獄的滋味。至於馬苦玄到時候會如何,她會在乎?全然不在乎。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陸掌教囑咐貧道做的事情,貧道已經做到了。如今神誥宗剛剛獲得一座嶄新的破碎福地,貧道歡迎稚圭姑娘進入其中尋求機緣,貧道願意一路保駕護航。”追本溯源,祁真雖是那個道老二一脈,可陸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負責坐鎮白玉京,祁真能夠為陸沉做件事,自然欣喜萬分,能夠入了陸掌教的法眼,祁真確信不疑,自己將來躋身飛升境,不再是奢望。祁真年少時,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讖語,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躋身天君,幾乎就是行至儘頭、慢慢等死的晦氣預言了。而掌教陸沉,恰好是數座天下中最喜歡為順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傳陸掌教最喜歡做四大閒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說。馬苦玄眼中隻有稚圭,望著那個自己喜歡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勞煩天君,我就可以。”稚圭理也不理那位道家天君,甚至沒有擺正坐姿,依舊慵慵懶懶歪著腦袋,望向馬苦玄:“你就是陸沉答應送給我的那樁福緣?是不是以後都聽命於我?”當年陸沉擺算命攤子,見過了大驪皇帝與宋集薪後,獨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說是靠點小算計,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陸沉心意的“放過一馬”,因此能夠名正言順,順勢將馬苦玄收入囊中,他陸沉打算將馬苦玄贈予稚圭。稚圭不在意那些來龍去脈,一開始也沒太上心,因為沒覺得一個馬苦玄能折騰出多大的花頭,後來馬苦玄在真武山名聲大噪,先後兩次勢如破竹,一路接連破境,她才覺得雖然馬苦玄可能不是五人之一,但說不定另有玄機。稚圭懶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壞事,如今她除了老龍城苻家,沒什麼可以自由調用的嘍囉。馬苦玄點頭道:“都聽你的。你想殺誰,說一聲,隻要不是上五境的,我保證都把他的腦袋帶回來。至於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後一樣可以的,而且應該不需要太久。”因為喜歡稚圭的緣故,當年在杏花巷祖宅,馬苦玄沒少被奶奶埋怨嘮叨。隻有在這件事上,最寵溺他的奶奶才會說他幾句不是。稚圭問道:“那你能殺了陳平安嗎?”那名真武山護道人心中一緊,沉聲道:“不可。”稚圭隻是盯著馬苦玄。馬苦玄笑道:“在山崖書院,有聖人坐鎮,我可殺不了陳平安。但是你可以給我一個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類的。不過說實話,如果傳言是真的,現在的陳平安並不好殺,除非……”稚圭哦了一聲,直接打斷馬苦玄的言語:“那就算了。看來你也厲害不到哪裡去,陸沉不太厚道,送給天君謝實的後代,就是那個傻乎乎的長眉兒的,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輪到我,就這麼小家子氣了。”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馬苦玄聽到這番言語後會惱火,不承想當他以秘法觀其心湖,竟是平靜如鏡,甚至鏡麵中還有些象征喜悅的流光溢彩。馬苦玄燦爛笑道:“王朱,你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最好的。什麼價值連城的仙兵,什麼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到時候回頭再看,都是破爛和螻蟻罷了。”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歡我什麼?在小鎮上,我跟你又沒怎麼打過交道,記不太清楚了,說不定連話都沒有說過。”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馬苦玄依舊表現得足以讓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隻見他破天荒地有些羞赧,卻沒有給出答案。稚圭驀然笑了起來,伸手指向馬苦玄:“你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寶瓶洲名氣最大的天之驕子嗎?”馬苦玄嘴角翹起,一瞬間,就恢複成了世人熟悉的那個跋扈修士,天資卓絕,令同齡人心生絕望,讓老修士隻覺得自己數百年歲月活在了狗身上,關鍵是馬苦玄數次下山磨礪,或是在真武山與人擂台對峙,殺伐果決,殘忍血腥,轉瞬間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斬草除根,無論得理不得理都從不饒人。馬苦玄緩緩道:“我可不是什麼天之驕子。”那隻蹲在他肩頭的黑貓,身軀蜷縮,抬起爪子舔了舔,尤為溫順。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隨你。”馬苦玄問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會生氣嗎?”稚圭似乎有些惱火,瞪眼道:“馬苦玄,拜托你沒什麼本事之前,少說點大話,不然會讓人厭煩的。”馬苦玄笑道:“我聽你的。”一路看著馬苦玄一步步成長起來的那位真武山護道人,心情複雜。天君祁真對於這些則是漠不關心。不過是出於對重返白玉京的陸掌教的那份敬意,才耐著性子站在這裡,看這些晚輩過家家一般閒聊。不管稚圭和馬苦玄各自的身份,隻要他們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都是兩件說碎就碎的精美瓷器。馬苦玄遺憾道:“我這就要去趟朱熒王朝,殺幾個地仙劍修作為破境契機。”稚圭漫不經心道:“我管你去哪兒。”馬苦玄哈哈大笑,轉頭對祁真說道:“那就有請天君帶我們出城吧。”祁真點點頭,對稚圭說了句“後會有期”,三人身影消失不見。大隋京城大陣,並未察覺出異樣,幾人如出入無人之境。整座寶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驪京城會讓這位天君有些忌憚。稚圭趴在欄杆上,泛起些許睡意,閉上眼睛,一根纖細手指的指甲隨意劃抹欄杆,吱吱作響。她翻轉過身,背靠欄杆,腦袋後仰,整個人曲線玲瓏。她彎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彈,簷下的那串風鈴,隨之叮叮咚咚作響。暮色裡,她睜著那雙瞳孔豎立的金色眼眸。異象消散,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門那邊。宋集薪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走入院子。她問道:“千叟宴好玩嗎?”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歎道:“宴席上那些老家夥,恨不得將我們到場三人抽筋剝皮,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嚇死我了。”稚圭好奇問道:“不是締結了百年盟約嗎?與公子無冤無仇的,咱們大驪鐵騎都沒經過他們家門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們為何這般不友善?”宋集薪癱靠著欄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過習慣了唄,受不得半點委屈。”稚圭一臉恍然道:“這樣啊,那奴婢可比他們脾氣好多了。”宋集薪誤以為她是說當年附近幾條街巷狗屁倒灶的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幫你出氣。”稚圭嗯了一聲,問道:“那三本書,公子還沒能看出門道嗎?”宋集薪有些疲憊,閉上眼睛,雙手揉著臉頰:“說不定就隻是些普通書籍,害我疑神疑鬼這麼久。”宋集薪突然將手伸進袖子,掏出一條貌似鄉野間時常可見的土黃色四腳蛇,隨手丟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動,如果不是許弱用劍意壓製,估計就要直撲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腦袋當宵夜了。”稚圭蹲下身,摸出一枚穀雨錢,放在手心。那條四腳蛇畏畏縮縮,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宋集薪彎下腰,看著那條額頭生出虯角模樣的小家夥,無奈道:“瞧你這 樣,再看看書簡湖那條水蛟,真是天壤之彆。”宋集薪不再管它,打著哈欠,去屋子裡邊睡覺了。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腳蛇仍是不敢上前。“算你識趣。”稚圭笑眯眯地將手心的穀雨錢丟入自己嘴中,小家夥仿佛有些委屈,輕輕嘶鳴。稚圭手握拳頭,一拳砸在它腦袋上:“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這都不懂?”她站起身,將那條四腳蛇一腳踹得飛入院子:“本事半點沒有,還敢奢望國師的那副上古遺蛻,偷偷流口水也就罷了,還給人家抓了個正著,怎麼攤上你這麼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稚圭坐在台階上,脫下一隻繡鞋,朝它招招手。小家夥乖乖來到她腳邊,還生著氣的稚圭便拿起繡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夥。龍泉郡披雲山上新建了林鹿書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這裡求學,大隋和大驪雙方都沒有刻意隱瞞這點。這是高煊第二次進入龍泉郡,不過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過一架通天雲梯的驪珠洞天,這次在地上,在實實在在的大驪版圖上。披雲山如今是大驪北嶽,山是新的,書院也是新的,從傳道授業的夫子先生,到求學聞道的年輕士子,也算是新的。林鹿書院是大驪朝廷籌辦,沒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山長副山長名氣都不大,其中還有一個昔年大隋藩屬黃庭國的老侍郎,不過誰都知道,林鹿書院肯定是奔著“七十二”去的,大驪宋氏對此誌在必得。高煊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在書院,肯定會有許多衝突,至少也該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懷叵測的試探,就跟李寶瓶和於祿他們到了東華山的山崖書院差不多,怎麼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頭。但是在林鹿書院待了幾個月後,他有些失落,因為好像從夫子到學生,對他這個身為敵國皇子的學生或是同窗,並沒有太重視,幾乎沒有人流露出明顯的敵對情緒。高煊為此疑惑了挺長一段時間,後來被那位在披雲山結茅修行的弋陽高氏老祖宗一番話點醒。大驪王朝短短百年,就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國,從最早的宦官乾政、外戚專權的一塊爛泥塘,成長為如今的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期間戰亂不斷,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也一直在吞並周邊鄰國,就算是大驪京城的百姓,都來自四麵八方,並沒有大隋朝廷那種許多人當下的身份地位,現在是如何,兩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輩們,也是這般。高煊一點就透,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不過那位曾經在大隋京城,以說書先生的身份混跡於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對吧。”高煊一有閒暇,就會背著書箱,獨自去龍泉郡的西邊大山遊曆,或是去小鎮那邊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蕩,還會專程稍稍繞路,去北邊一座擁有山神廟的山上吃一碗餛飩。店主姓董,是個高個子年輕人,待人和氣,一來二去,高煊與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還會親自下廚燒兩個家常小菜,兩人喝點小酒兒。高煊偶爾會去一棟已經無人居住的宅子,據說家主是一個名叫李二的男人。宅子如今給他媳婦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著怎麼賣出一個高價,隻不過好像在縣衙戶房那邊碰了壁,畢竟沒有地契。高煊的書箱裡邊,有一隻龍王簍,他每天都會按照高氏老祖傳授的秘術,將一枚枚小暑錢小煉灌注其中,使得裡邊靈氣濃稠如水。竹編小魚簍內,有條緩緩遊弋的金色鯉魚。那是高煊第一次見到李二,當然還有陳平安時買到的。其實高煊來這裡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說不定某天就需要將龍王簍和金色鯉魚,交給大驪王朝的某個權勢人物,作為自己在林鹿書院安穩求學的代價。但是至今袁縣令和吳郡守都沒有來見過他。這天,正蹲在溪澗旁洗臉,高煊突然轉頭望去,看到一個身穿雪白長袍、耳邊垂掛有一隻金色耳環的俊美男子。高煊趕緊站起身,作揖行禮道:“高煊拜見北嶽正神。”大驪北嶽正神魏檗笑道:“不用這麼客氣,見你逛了很多地方,總這麼背著龍王簍也不是個事兒,如果你信得過我,不妨打開龍王簍,將那條金色鯉魚放入溪水,養在這活水之中。以靈氣作水,那是死養,久而久之,會喪失靈性的,短時間內境界會攀升很快,可是會被堵死在元嬰境瓶頸上,雖說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的靈氣會遜色許多,修為進展相對緩慢,可從長遠來看,則是利大於弊。”魏檗指了指遠方:“從這裡到龍須河,再到鐵符江,它可以自由遊動,我會跟兩位河婆、江神打聲招呼,不會拘束它的修行。”高煊其實有些猶豫。他與這位大驪山嶽正神,從未打過交道,哪裡放心?魚簍內那條金色鯉魚,是被老祖宗譽為將來有望跳過中土神洲那座龍門、化作一條真龍的存在。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種種算計,層出不窮。被人強取豪奪這樁天大機緣,高煊既然已經寄人籬下,那就得認,認的是大勢,自己的道心反而會愈加堅定,逆境奮發,最能砥礪心性。可若是被人算計,失去已經屬於自己的手上福緣,那折損的不隻是一條金色鯉魚,更會讓高煊的大道出現紕漏和缺口。魏檗微笑道:“沒關係,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養它不遲。”魏檗就要轉身離去,高氏老祖突然從披雲山一掠而來,出現在高煊身旁,對高煊說道:“就聽魏先生的,有百利而無一害。”高煊見自家老祖宗現身,也就不再猶豫,打開竹箱,取出龍王簍,將那條金色鯉魚放入溪澗之中。金鯉一個歡快擺尾,往下遊一閃而去。高煊蹲在水邊,手持空蕩蕩的魚簍,喃喃道:“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趙繇當年坐著牛車離開驪珠洞天,是按照爺爺的安排,去往寶瓶洲中部靠近西邊大海的一個仙家門派修道。隻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個眉心有痣自稱繡虎的少年。趙繇最終交出了那枚齊靜春贈送的春字印,因為對方是大驪國師崔瀺。小鎮學塾當中,這一輩人裡,就數他趙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寶瓶那些孩子,宋集薪這個讓趙繇佩服不已的同齡人,在這件事上,都不如他。一路遊曆,靠著崔瀺作為交換贈送給他的一門修道秘法,以及兩件仙家器物,趙繇總能夠逢凶化吉。隻是最後臨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車已經到了山腳,形神憔悴的趙繇卻突然改變主意,棄了牛車,給那頭水牛解開束縛,獨自繼續往西邊大海而去,最後尋了一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懸海外的神仙島嶼,再換乘渡船,繼續前往中土神洲方向。畢竟整個寶瓶洲,跨洲渡船隻有老龍城那邊有,而且多是倒懸山的商船,因此寶瓶洲練氣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隻能用趙繇這種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門派的中短途渡船。隻是行程過大半之後,趙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場浩劫,被鋪天蓋日、如同蝗群的某種飛魚撞爛,趙繇跟絕大多數人都墜入海中,有些當場就死了,趙繇靠著一件護身法寶逃過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還是死路一條,遲早要葬身魚腹。渡船上兩名金丹境修士想要禦風遠遁,一個試圖向上衝破飛魚陣型,結果絕望死於沒有儘頭的飛魚群,粉身碎骨;一個見機不妙,筋疲力儘,隻得趕緊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趙繇坐在一塊巨木上,身上死死係著那隻包裹,不知道漂蕩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他終於支撐不住,昏死過去,從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著護身法寶的最後一點靈光,隨波逐流。當趙繇渾渾噩噩睜開眼睛後,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他猛然驚醒,坐起身,發現是一個還算寬敞卻簡陋的茅屋,家徒四壁書侵坐,滿滿當當的泛黃書籍,幾乎讓人難以步行。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趙繇起身後,發現那隻包裹就放在床頭,打開後,裡邊的東西一樣沒少,他如釋重負。沿著半人高的“書山”小徑,趙繇走出茅屋,推開門後,視野豁然開朗,發現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巔,推門便可以觀海。趙繇還看到山頂斜插有一把無鞘劍,鏽跡斑斑,黯淡無光。趙繇走到懸崖邊上,怔怔看著深不見底的下邊。就在他準備一步跨出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天無絕人之路,你對自己就這麼失望嗎?”趙繇淚眼蒙矓,轉過頭,看到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正在遠眺大海。當時猶是少年的趙繇抹去眼淚,突然問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為弟子?我想學習仙家術法!”那個男人搖頭笑道:“我這個人,從未拜師,也從不收取弟子,怕麻煩。你在這邊調養好身體,我就將你送走。”趙繇問道:“這裡是哪裡?”男人笑道:“人間,還能是哪裡?”趙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為絕望脆弱之際,很不客氣地追問道:“我想知道,這是人間的哪裡?!”男人倒也不生氣,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機鋒,這就是個沒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麼神仙府邸,靈氣稀薄,距離中土神洲不算遠,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打魚人或是采珠客。”之後趙繇就在這邊住了下來,休養身體,相處久了,就會發現那個男人,除了腳力不俗,其實很普通。即便山頂幾棟茅屋都藏書頗多,可男人平時沒有半句高深言語,每天也要吃飯,經常走下山去海邊散步。趙繇每天就是翻書看書,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發呆。隻是某天趙繇悶得發慌,試圖拔出地上那把劍的時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邊,笑著提醒趙繇不要動它。趙繇好奇問道:“這把劍有名字嗎?”青衫男人搖頭道:“不曾有過。”趙繇又問:“先生可是科舉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離開陸地,在這兒隱居?”男子還是搖頭:“都不是,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隻是比較認可一句話,人生實難,大道多歧,既然路難走,就停下來,偷個懶,好好想一想。”趙繇試探性問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境、元嬰境的陸地神仙?”男人笑著反問道:“我自然不是什麼地仙,再者,我是與不是,與你趙繇有什麼關係?”趙繇在這邊住了將近兩年,海島不算太大,已經可以獨自逛完,也確實如男人所說,運氣好的話,可以遇上出海打魚的漁夫,還有所冒風險極大卻能夠一夜暴富的采珠客。趙繇的心境趨於平穩,就主動開口,跟男人說想要去中土神洲遊曆。男人笑著點頭:“路上小心些,記得不要再對自己失望了,也許這才是最讓人失望的。”趙繇有些赧顏,最後取出那個木雕螭龍鎮紙:“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我想把它送給先生。”男人擺擺手,似乎有些無奈:“什麼時候外邊的天下,已經變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趙繇倔強道:“可先生救我不圖回報,被救之人,卻不能不在乎!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來報答先生,正好。”男人展顏一笑:“那說明天下總算沒有變得太糟糕。”隻是男人最後還是沒有收下那個鎮紙。趙繇乘坐一張自製木筏,去往陸地,站在木筏上,趙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彆。在那之後,男人依舊這般閒適生活。有一天,山頂那把長劍微微顫鳴。男人站在長劍旁邊,望向寶瓶洲那個方向,微笑道:“老皇曆就不要去翻它了。”長劍顫鳴漸漸停歇。之後,有兩個訪客憑空出現在海島,一個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個年輕道士,後者趕緊蹲在地上嘔吐。從寶瓶洲東南方那個村子的巷子開始,到寶瓶洲西海之濱,再到海上某座“宗”字頭仙家坐鎮的孤島,最後到這裡,年輕道士已經吐了一次又一次。老道人趕緊蹲下身,輕輕拍打自己徒弟的後背,愧疚道:“沒事沒事,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兩次,就熬過去了。”年輕道士吐得差點將膽汁都給嘔了出來,紅著眼睛問道:“師父,你次次都這麼說,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準話?”一身古怪道袍、雙袖如有火龍遊走的老道人,笑臉尷尬。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師父,你說要帶我見見你最佩服的人,又不願說對方的來曆,為什麼啊?”老道人微笑不語,抬頭問道:“開個門,我們師徒跟你討杯茶水喝,行不行?”男人歎了口氣,出現在海邊,就站在師徒二人一丈外:“我一個讀書人,你一個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要與我比拚雷法和符籙兩道?”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於讓自己徒弟聽聞此人言語。有些事情,還是需要瞞著這個傻弟子。矮小的老道人笑問道:“連門都不讓進?怎麼,算是已經答應了與我比拚道法?進得去,就算我贏,然後你就借我那把劍?”男人搖頭道:“你真要這麼糾纏不休?”年輕道士張山峰根本聽不到師父與那個青衫男子在說什麼。事實上,張山峰驚駭地發現,那青衫男子的麵容,自己看一眼,就會忘記先前那一眼所見。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喲,生氣啦,有本事你出來打我啊?”男人扯了扯嘴角。張山峰驀然聽見了自己師父這種臭不要臉的言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師父,你雖然一直自詡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為山上練氣士,登門拜訪,說話還是要注意一點禮數和風度吧。”老道人連連點頭稱是,然後對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這等伎倆,算什麼英雄好漢!”男人說道:“那把劍,你都拔不出來,借什麼?”老道人神色凝重:“貧道當下境界,依然拔不出來?”男人點頭道:“任你再高一層境界,也一樣無法駕馭。”老道人喟然長歎。當年龍虎山曾經有過一樁秘事。老道人答應過上代大天師,隻有斬殺了那隻飛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順地重返龍虎山。如今勝負是八二開,他穩操勝券,可若是分生死,則隻在五五之間。老道人看了眼身邊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決意要去試一試!男人突然望向年輕道士:“你這份拳意?”張山峰當下背著一把龍虎山尋常桃木劍,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損古劍,聽到那青衫男子的問話後,一頭霧水。老道人引以為傲,道:“怎樣,很了不起吧?是我這弟子自創的!”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讚賞神色:“說不定可以再為天下武學開出一條大路,還可以演化出諸多功德。嗯,更難得的是其心赤誠,你收了個好弟子。”老道人笑得合不攏嘴,開始胡說八道:“哪裡哪裡,一般一般,其實這樣的弟子,我沒有一打也有七八個。”張山峰倒是沒覺得師父在說大話,更沒有為此而失落,當年在山上修行,他確實是資質最平平的那個人,遠遠不如師兄師姐,甚至還不如一些輩分隻是他師侄的小道童……男子笑道:“龍虎山當年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你想要帶這名弟子上山祭祖師,難如登天。剛好那隻妖魔,確實過界了。”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轉身走上山巔。青衫男子隨手一抓,插在山巔的那把長劍被他握在手中。這個隻願意承認自己是讀書人的世外人,沒有任何意氣風發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都拔不出來的長劍後,沒有引發半點天地異象。就像世間任何一個寒窗苦讀的窮酸士子,坐在書齋,拎起了一支筆,想要寫點豆腐塊大小的文章而已。他去了一座中土神洲無人敢入的萬丈深淵,一劍讓那隻盤踞在深淵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滅。返回山巔,重新將鏽跡斑斑的長劍插回地麵,走下山,對老道人說道:“現在你們可以登上龍虎山了。”老道人嬉皮笑臉道:“這怪難為情的,大恩不言謝,咱們就先走了啊,以後再來。”拉著一臉茫然的張山峰的胳膊,以腳畫符,直接縮地千萬裡,去了中土神洲內陸的一座高山。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繼續觀海。趙繇當時年少無知,曾經詢問他是不是一個失意人。這個問題,實在有趣。因為這個讀書人,一直被譽為人間最得意。天上懸著三個月亮。這是在浩然天下絕對看不到的景象。素潔月輝儘情灑落在天地間,照耀得那十萬大山如同鋪上了厚雪。隻是綿延不絕的大山之間,簌簌作響,聲音可以輕鬆傳遍數百裡。若是有仙人能夠逍遙禦風於雲海間,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動一座座大山緩緩跋涉。也有一些身軀長達千丈的遠古遺種凶獸,渾身傷痕累累,無一例外,被手持長鞭的金甲傀儡驅使,擔任苦役,任勞任怨,拖曳著大山。偶爾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蠻荒遺種,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為枕頭,困頓酣睡,身上早已沒有半點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氣,早已被無止境的艱難歲月消磨殆儘。這幅畫麵,在這座天下,隻能是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距離真相,相差很遠。因為沒有人膽敢在這十萬大山上空擅自掠過。漫長的曆史上,確實有過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後就被不計其數的金甲傀儡拖曳而下,最終淪為那些苦力大妖中的一員,變成永久長眠於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無法轉世。在那群山之巔,有棟破敗茅屋,屋後邊是一塊菜圃,有著難得的綠意,茅屋外圍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柵欄,有條瘦骨嶙峋的看門狗,趴在門口微微喘氣。一個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門外的空地上,麵對大山,伸手撓了撓腮幫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條瘦狗驀然起身,飛躥出去,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咆哮。一股形若龍卷的磅礴罡風,浩浩蕩蕩席卷而去,直接將一大片遮蔽一輪明月的烏黑雲海炸碎。老人依舊無動於衷。雲海破去後,圍繞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種與身形匹配的誇張兵器,其中不乏將遠古凶獸的雪白骸骨作為長槍的。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將手中白骨長矛朝天空丟擲而出,雷聲滾滾,仿佛有那開天辟地之威。長矛直撲天上極遠處兩個米粒大小的身影。那兩個遠道而來的訪客,皆以人身示人。其中一個高大老者,身穿鮮紅長袍,袍子表麵漣漪陣陣,血海滾滾,其上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張猙獰臉孔,試圖伸手探出血海,隻是很快便一閃而逝,被鮮血淹沒。這個身材魁梧的老人係有一根不知材質的漆黑腰帶,上麵鑲嵌有一塊塊長劍碎片。老人身邊是一個年輕麵容的晚輩,腰間兩側各自懸掛一把長劍,背後還斜背著一隻雪白的劍匣,露出三把長劍的劍柄。眼見著那根長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輕人眼神炙熱,卻不是針對那根長矛,而是大山之巔那個背對他們的老人。那根氣勢如虹的長矛不過被紅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齏粉,四處飄散。其餘飛擲而來的利器,如出一轍,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經崩碎。紅袍老人有些惱火,不是被這波攻勢攔阻的緣故,而是氣憤那個老家夥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隻是讓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將地底下牢籠中的那幾個老夥計放出來,這還差不多。紅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彆人地盤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誰?就拿這些給我撓癢癢嗎?!”隻見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瞬間被砸入地下,塵土飛揚。之後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現一連串爆竹聲般的響聲,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給拍得不見蹤跡。山巔那個矮小老人轉過頭,“望向”那兩隻站在這座天下頂點的大妖。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兩座漆黑不見底的深淵。這個被稱呼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還在那邊撓腮幫子。照理來說,若是同樣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個屈指可數的隱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帶著不太講理的兵器——當然,這種玩意兒,同樣是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數得過來的。四把劍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書——在自家天下,一般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甚至打死對方都有可能。尤其是躋身失傳二境的第一層境界後,如果吃飽了撐的,去往彆處天下撒歡,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規矩壓製,那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隻是天大地大的,總有那麼幾個例外,有何奇怪。比如這個老瞎子,蠻荒天下的外來戶,卻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還逍遙。又比如浩然天下那個臭牛鼻子。老瞎子沙啞開口道:“換那個家夥來聊還差不多,至於你們兩個,再站那麼高,我可就要不客氣了。”那個身上帶了五把劍的年輕人,笑了笑。作為年紀最輕的一個上五境劍修大妖,他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甚至還贏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使得對方不得不淪為倒懸山看門人之一。他覺得腳底下那個老瞎子確實是很厲害,但也不至於厲害到無法無天的地步。紅袍老者臉色陰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氣幾乎使得四周的光陰長河都要停滯。可最後他隻是冷哼一聲,轉身而走。那個戰功彪炳的年輕劍仙大妖稍稍猶豫,心湖間就響起略顯焦急的話語:“快走!”突然之間,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這個年輕劍修大妖。年輕劍修大妖正要借此機會出劍,會一會那個老瞎子,卻發現紅袍老者怒吼一聲,抓住他的肩頭,使勁往天幕拋去。然後紅袍老者一揮大袖,滾出一條洶湧血河,試圖打斷那股已經盯上晚輩劍修的氣機。天地翻轉,氣機紊亂。感受到一陣大道壓肩窒息感覺的紅袍老者臉色微變,使勁揮動大袖,一條條鮮血長河幾乎要彙聚成一座巨湖,厲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將你這十萬大山就此毀去?!”老瞎子停下了撓腮幫子的動作。就在此時,一個威嚴嗓音傳入這座極大的“小天地”:“夠了。”紅袍老者憤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鮮血長河返回大袖。老瞎子伸手一抓,將那年輕劍仙大妖一把拽在腳邊,蹲下身,滿臉驚駭的年輕大妖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矮小老人伸手從他眼眶中摳出一顆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轉頭呸了一聲,吐在地上,結果那條瘦骨嶙峋的老狗流著口水飛奔而至,一口吞下。老瞎子站起身,用腳尖一挑,將那少了一顆眼珠子的年輕劍仙大妖踢向空中:“這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天地重歸寂靜。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向院門,看著那條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他又開始抬手撓腮幫子,轉身走向山崖畔,總覺得這幅畫卷上有些地方的“筆墨”,還需要刪減或是增加。就這麼一直站著。老瞎子突然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手指微動,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這次的客人,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女子,來自劍氣長城。老瞎子對那風塵仆仆的年輕女子,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彆扭的笑意——恐怕誰見到了,都隻會覺得陰森恐怖。然後他轉頭望向那個老頭子,怒道:“陳清都,彆來煩我!這次我誰也不幫!”來的老人正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陳清都問道:“你還是一個人嗎?”老瞎子答道:“你捫心自問,我們還是人嗎?”陳清都點頭道:“我是。”老瞎子沉默片刻,問道:“兩座天下打得再厲害,能有當年厲害?撐死了不過是將那個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當年是如此,一千年一萬年之後,能變到哪裡去?世道還不照樣是這麼個樣子?意義何在?說不定徹底掀翻了打爛了才好,重新歸一。”陳清都說道:“活該你眼瞎。”老瞎子突然笑了:“總好過你這條替人賣命的看門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夠,還要再嘗一嘗滋味?我看你們這些刑徒遺民,當初之所以落了個今日田地,就是陳清都你們這些人連累的。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久,知道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往北邊瞧嗎,我是怕一看到你們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會把我活活笑死。”老瞎子指了指院門口那條瑟瑟發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陳清都,比它好到哪裡去了?”老瞎子偏轉視線,對那個年輕女子沙啞笑道:“寧丫頭,你可彆惱,與你無關,你還是很不錯的。”寧姚默不作聲。陳清都很快就帶著寧姚離去了。老瞎子輕輕歎息一聲,再無心情去欣賞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畫卷。走向院門,看到那條抬頭吐舌頭的諂媚老狗,老瞎子驟然間伸出一腳,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老狗立即嗚咽求饒,老瞎子直接將這個生命力無比頑強的遠古大妖,踩斷了整條脊梁骨,反正靠著那顆年輕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複。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劍氣長城那邊的牆頭上,老大劍仙陳清都盤腿而坐,寧姚在喝酒。陳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當初最受傷的那個人,所以不是外界傳聞那般,跟蠻荒天下的祖妖大戰一場,輸了才丟掉的雙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挖出眼珠子,一顆丟在了浩然天下,一顆摔在了青冥天下。我這次去找他,為的就是想要親耳聽到他那句‘誰也不幫’,這已經很好了。”寧姚點點頭。寧姚喝了半壺酒,轉頭望向陳清都。陳清都氣笑道:“寧丫頭,不是我說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這兒可是你陳爺爺我的地盤,哪有被你趕人的道理?”雖然嘴上這麼說,老人仍是跳下牆頭,走回了自己的茅屋。其實他是知道原因的,那個小子曾經在這牆頭上打過拳嘛。寧姚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將酒壺放在一邊,然後趴在牆頭上,攤開那幅光陰長河畫卷,這已經是第三遍還是第四遍了?畫卷上,場景是在那個她也去過的神仙墳,一群孩子正在放紙鳶,有個黝黑乾瘦的孩子,一個人遠遠坐在彆處,顯得形單影隻,有同齡人放飛紙鳶奔跑,路過那個家夥身邊,拽了拽紙鳶,然後蹲下身,撿起一塊泥巴,狠狠丟擲過去,看到那個轉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紙鳶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寧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畫卷上敲了敲,剛好戳在那個高大孩子的腦門上,她嘀嘀咕咕了幾句。然後收回手,就這麼安安靜靜看完這幅畫卷。咫尺物當中,其實還有不少,不過她每次都隻會看一幅。她翻轉身,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輕輕搖晃一條腿。喜歡他,與畫卷無關。看過了一幅幅畫卷,隻是從喜歡,變成了更喜歡。她寧姚,喜歡誰,與天地無關。陳平安可以為了她,傻乎乎練習一百萬拳。可這很了不起嗎?寧姚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哪怕死一百萬次,都可以繼續喜歡他。茅小冬告訴陳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湧動,已經不會影響到山崖書院,聽到這個消息,最開心的當然是李寶瓶,拉著陳平安開始遊逛京城四方。請小師叔吃了她經常光顧的陋巷兩家小飯館,看過了大隋各處名勝古跡,花去了足足大半個月的光陰,李寶瓶說還有一小半有趣的地方沒去,但是通過和崔東山的閒聊,得知小師叔如今剛剛躋身練氣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靈氣的關鍵時期,李寶瓶便打算按照家鄉規矩,“餘著”。陳平安開始真正修行。以白天特定時辰的純正陽氣,溫煦臟腑百骸,抵禦外邪、渾濁之氣侵蝕氣府。以夜間某些時刻汲取的清靈陰氣,著重滋潤兩處已經開府、安放本命物的竅穴。由於金色文膽的煉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儒家修行,茅小冬就親自拿出一部詩集,指點陳平安,通讀曆史上最著名的百餘首塞外詩。得知陳平安雖然經曆了這麼遙遠的遊曆,竟然在兩洲版圖上,連一座古戰場遺址都不曾親臨觀摩,隻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過一群僧人在一座戰場誦經念佛,茅小冬又將陳平安教訓了一通。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被茅小冬“關門”,不然符籙品秩再高,靈氣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至於開門之法,則是崔東山在陳平安詳細講述真身符的來曆後,回去揣摩、搗鼓一番,真就成了。崔東山覥著臉說想要翻翻那本《丹書真跡》,他願意每翻一頁書,支付給先生一枚小暑錢。陳平安沒答應。裴錢陪著陳平安和李寶瓶逛了幾次,實在是覺得在書院更舒服些,每天走來走去,晨出晚歸,累個半死,哪裡有在崔東山院子那邊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舒服,後來就找借口留在了書院。陳平安也覺得裴錢走了這麼遠的路,一步不比他們少,就由著裴錢在書院嬉戲打鬨,不過每天還是會檢查裴錢的抄書,再讓朱斂盯著裴錢的走樁和練刀練劍。關於習武一事,裴錢用不用心,不重要,陳平安不是特彆看重,但是練習的時間一炷香都不能少。茅小冬經常會與陳平安閒聊,其中說到一句“法令,隻是治國工具,而非製治清濁之源”。應該是茅小冬擔心陳平安這個小師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遠,不得不出聲提醒。茅小冬當時笑道:“這句話可不是我們儒生說的,不是故意貶低法家而抬高儒學,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神洲的法家酷吏,他自己說的。”陳平安點頭認可。在崔東山的院子裡,裴錢經常和李槐湊在一起,翻來覆去,看那幾本江湖俠客的演義,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經常會為了該不該翻書頁而爭吵。偶爾,李寶瓶也會陪著看一會兒,不過裴錢和李槐喜歡看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蕩氣回腸的生生死死。李寶瓶也看這些,隻是更喜歡看那些可能連名字都沒有的人物,瞎琢磨,為何此人會在此地說此話行此事。朱斂有一天拿出一摞自己寫的文稿,是寫書中一個個俠女紛紛落難、慘遭江湖名宿和無名小輩欺辱的橋段,於祿偷偷看過之後,驚為天人。朱斂覺得於祿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極為投緣。崔東山書房那邊,堆滿了仙氣縹緲的古畫,一幅幅畫卷上有鳥語花香,有空山新雨,還有老叟寒江垂釣圖。結果當晚就給李槐和裴錢“畫蛇添足”,在這些傳世名畫上邊,擅自勾勾畫畫,大煞風景。比如裴錢為鳥雀畫上鳥籠,歪歪扭扭,靈感來自青鸞國柳氏小姐的那隻鸞籠。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邊,畫了一條比小舟還要巨大的怪魚。崔東山見到之後,也不生氣。崔東山某天拿出一幅怪僻的宮廷畫作,骷髏鬼怪消暑圖,怡然自得,說是要給裴錢長長見識。裴錢看得仔細,結果一具骷髏刹那之間變大,幾乎要衝破畫卷,嚇得裴錢差點魂飛魄散,甚至隻敢呆呆地坐在原地,無聲哭泣,直到見著了陳平安也隻是抿起嘴唇。結果崔東山就被陳平安追著打,連拳帶腳,破口大罵,臟話連篇,連龍泉郡家鄉方言都從嘴裡蹦了出來。陳平安抓起一把掃帚,砸在崔東山後腦勺上,崔東山飛撲出去,倒地裝死,才算勉強逃過一劫。崔東山偶爾也會說些正經事。這天一堆人不知怎麼就聊起了人之壽命一事,崔東山笑道:“應該知道蛇蛻皮吧?先生生長在鄉野之地,應該看到過不少。”陳平安點點頭,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也點頭。崔東山笑眯眯道:“若說人之魂魄為本,其餘肌膚、骨肉為衣,那麼你們猜猜看,一個凡夫俗子活到六十歲,他這輩子要更換多少件‘人皮衣裳’?”裴錢覺得這個說法,讓她有些毛骨悚然。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裴錢瞪大眼睛:“十件?”李寶瓶皺眉道:“一百?”李槐純粹是為了拆台,他就喜歡跟李寶瓶和裴錢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崔東山點頭道:“人這輩子,在不知不覺間,要更換一千件人皮衣裳。”崔東山繼續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無比契合天地的氣府竅穴,所以世間有靈眾生,成為精魅之後,都願意化作人形。“你們家鄉龍窯的禦製瓷器,明明那麼脆弱,不堪一擊,最怕磕碰,為何皇帝陛下還要命人燒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體魄’更結實些的陶罐?”李槐笑嗬嗬道:“好看唄,值錢啊。崔東山你咋會問這種沒腦子的問題?”崔東山罵道:“對對對,就你有腦子,長得就虎頭虎腦,虎了吧唧的。”李槐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陳平安會心一笑。陳平安有一天坐在崔東山院子的廊道上,摘了養劍葫卻沒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蘆口子,輕輕搖晃酒壺。小院暫時四下無人,難得片刻清靜。在煉出水、金兩件本命物後,煉製第三件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就成了繞不過的一道坎。但是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尋常練氣士,三件本命物就夠了,一攻一防,最後一件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當不俗的成就了。關於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能否煉製為陳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東山說得語焉不詳,隻說那把元嬰境劍修的離火飛劍,贈送給謝謝後,即便被她成功煉製為本命物,可相較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看似相差不大,實則有雲泥之彆,比較雞肋。不過所謂的雞肋,是相較於上五境修士而言,尋常地仙,有此機遇,能夠剝奪一個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化為己用,還是可以燒高香的。火、土、木,剩餘三件本命物。以大驪王朝五色社稷土,作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陳平安就已經徹底打消。觀道觀的老觀主,曾經讓那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捎話,其中提及過阮秀姑娘的火龍,可以拿來煉化,可陳平安又沒有失心瘋,彆說是這種喪心病狂的勾當,陳平安一想到阮邛那種防賊的眼神,就已經很無奈了。恐怕這種念頭,隻要給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會被這位兵家聖人直接拿鑄劍的鐵錘,捶成一攤肉泥。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所以最後剩下的,就是木。陳平安其實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樹,不過當時就給老百姓們瓜分殆儘,那把留在劍氣長城的槐木劍,就是當年他讓小寶瓶扛回來的槐枝之一。宋集薪說過家鄉的變化,顯然,如今小鎮百姓一個比一個精明,牛角山的包袱齋眼力又不差,未必會留給陳平安撿漏的機會了。陳平安愁得直撓頭,向後躺去。他如今是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二境練氣士,萬事開頭難,陳平安自己最清楚這個二境修士的來之不易。雖背著一把半仙兵的劍仙,隻是除非拚死一搏,否則拔劍都不易。養劍葫裡有兩把飛劍,本命小酆都的十五還好,初一已經快要造反了,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幾乎每天都嚷嚷著要吃那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塊長條狀斬龍台。身上的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著都無礙,反而能夠幫忙快速汲取天地靈氣,很大程度上,等於彌補了陳平安長生橋斷去後,修行天資方麵的致命缺陷。不過每次以內視之法巡遊氣府,那些水運凝結而成的綠衣小童,仍是一個個眼神幽怨,顯然是水府靈氣經常出現入不敷出的情況,害得他們身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地,所以他們特彆委屈。倒是那個金色文膽顯化的儒衫小人兒,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之喜,他騎著那條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每天耀武揚威,逍遙快活,幫著陳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舉能夠裨益魂魄,幫助陳平安拓展筋脈,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戰死戰後遺留下來的沉屙雜質,隱匿在魂魄深處的渾濁汙穢之氣,被小人兒騎乘那條火龍一一清掃。那小人好似一位大將軍,單槍匹馬在那邊攻城拔寨,勤勤懇懇,清掃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賊餘孽。不過他和火龍,與水府那撥同樣勤勉持家的綠衣童子,明顯不太對付,雙方已經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為一個練氣士後,陳平安其實頭一遭有些茫然。要做取舍。為了活命,練拳走樁吃苦頭,陳平安毫不猶豫。可是如今性命無憂,隻要願意,今天立即躋身六境都不難,如那富裕門戶之人,要為掙金子還是銀子而煩惱,卻讓陳平安很不適應。骨子裡當慣了窮光蛋,總覺得死死握在手裡的一袋子銅錢,或是米缸裡的那薄薄一層米,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身邊就是有了座金山銀山,仍是覺得它們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覺醒來,明天就會是彆人的了。陳平安知道這樣不對,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在這件事上,不能說寸步不前,可終究是進展緩慢。陳平安其實在這幾年中,在許多事情上已經改了許多,比如不穿草鞋、換上靴子就彆扭,差點會走不動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頭彆玉簪,總覺得自己就是書上說的那種沐猴而冠。又比如為了那個曾經與陸抬說過的夢想,會買許多破費銀子的無用之物,想著有朝一日,在龍泉郡有個家大業大的新家。陳平安蹺起腳,輕輕搖晃。蓮花小人兒鬼鬼祟祟從地底下探頭探腦,一溜煙兒飛奔上台階,最後爬到了陳平安腳背上坐著。陳平安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不要說話。自從崔東山第一次出現在青鸞國那座村莊,蓮花小人兒就幾乎不露麵了,這是陳平安要他做的,他雖然不明白,卻也照做。隻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伸手捂住嘴,笑著使勁點頭。陳平安晃著腿,小家夥像是在蕩秋千,如果不是始終捂著嘴,他早就要咯咯笑出聲了。一看到歡快的蓮花小人兒,陳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許多,那些雜念和煩憂,一掃而空。陳平安閉上眼睛,沒過多久,發現腳背一輕,轉頭睜眼望去,小家夥正學著他躺著蹺腳呢。被陳平安發現後,他笑得眯起了眼。陳平安側身而臥,他也有樣學樣。陳平安開始搖頭晃腦,看似念念有詞,卻不發出聲音。小家夥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一大一小,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個什麼。陳平安並不知道,崔東山就在小院院牆外,腦袋靠著牆壁,身體像是一個……斜坡。崔東山知道陳平安為何故意讓蓮花小人兒躲著自己,因為在陳平安眼中,當下無憂無慮的蓮花小人兒,就已經是最好的了。他甚至都不想、也不願意去知道蓮花小人兒,是不是其實很稀罕,是不是價值連城,是不是大有用處。崔東山憋得有些難受,因為他很想告訴陳平安,那個小家夥,真的真的很不簡單。但是崔東山不知為何,琢磨來琢磨去,雖然明知道告不告訴,在陳平安那邊,最後都會是一樣的結果,但是他就是這麼思來想去。突然,他覺得不說就不說吧,其實也挺好的。一想通這點,崔東山便滿臉笑意,恢複常態,腦袋往後輕輕一磕,站直身體,悄無聲息地向前飄蕩而去。人生若有不快活,隻因未識我先生。崔東山當下十分快活,因為隻要拿這句話去小寶瓶那邊邀功,說不定以後就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於是崔東山飛奔而去,到了學堂窗台外,對著紅襦裙小姑娘擠眉弄眼,結果被教書先生一聲怒喝。不知不覺,由夏入秋。陳平安經過這段時間的溫養,以勤補拙,擱放兩件本命物的氣府,靈氣飽滿。關於練拳和煉氣一事,陳平安儘量不太過厚此薄彼,但是隨著真正成為練氣士,近期每天必須耗費至少四個時辰去呼吸吐納,陳平安對於未來那個瓶頸的到來,就越發清晰,總有一天,成為七境純粹武夫,再躋身練氣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作出一次選擇。茅小冬有一天開玩笑道:“你在崔東山院子裡修行的時候,也沒見心疼書院的靈氣,為何當初在東華山之巔,半點靈氣都不願多占,是不是過於矯情了?”陳平安答道:“大規矩守住之後,就可以講一講入鄉隨俗和人之常情了,崔東山、謝謝、林守一,在這座院子裡,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境界,汲取靈氣,且書院默認為無錯之舉,那麼我自然也可以。這大概就像……小院外邊的東華山,就是浩然天下,而這座院子,就變成了一國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沒有出現某種有違本心或是儒家禮儀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陳平安說得斷斷續續,因為經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繼續開口。茅小冬點點頭,看來當初在東華山之巔煉物之時,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話,沒白說。茅小冬又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你覺得道理在哪裡?”陳平安答道:“本意應該是告誡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適應一個不那麼好的世道,至於哪裡不好,我說不上來,隻覺得跟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距甚遠,至於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問題,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於林’,不敢‘行高於人’,反而讓很多人覺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與俗同理,反正法不責眾。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與我說的入鄉隨俗,出現了糾纏,雖說其實可以細分,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然後再去厘清界線,但我總覺得還是很費勁,應該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這一次,陳平安仍是說得磕磕巴巴,於是他忍不住好奇問道:“這類被世人推崇的所謂金玉良言,不可否認,也確實能夠免去許多困苦,就像我也會經常拿來自省,但它們真能夠被儒家聖賢認可為‘規矩’嗎?”茅小冬哈哈大笑,卻沒有給出答案。茅小冬然後轉移話題:“白馬非馬,你怎麼看?”陳平安答道:“崔東山曾經說過此事,說那是因為聖人最早造字之時,不夠完善,大道難免不全,屬於無形中帶給世人的‘文字障’,時過境遷,後世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文字,當時是難題,如今就很好解決了。白馬自然是馬的一種,但白馬不等同於馬,可憐古人就隻能在那個‘非’字上兜兜轉轉,繞來繞去,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這又叫‘脈絡障’,不解此學,文字再多,還是白搭。例如有人說一件正確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確事去否認先前的正確事,其他人乍一聽,又不願意刨根問底,細細掰碎,就會下意識覺得前者是錯,這就算犯了‘脈絡障’,還有諸多以偏概全,順序混淆,皆是不懂來龍去脈。崔東山對此,頗為憤憤,說讀書人,甚至是賢人君子和聖人,一樣難逃此劫,還說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時最該開蒙的,就是此學,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東山更說諸子百家聖賢文章,至少有半數‘拎不清’。懂了此學,才有資格去領悟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不然尋常讀書人,看似苦讀聖賢書,最終卻隻是造出一棟空中樓閣,撐死了,不過是飄在彩雲間的白帝城,不著邊際。”茅小冬細細咀嚼後,笑道:“不全是他的泄憤之言,還是有那麼點嚼勁的。”陳平安笑道:“崔東山願意說,我隻管聽,畢竟文聖老先生曾經說過,讓我萬事多想想,總是好的,哪怕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實不是冤枉路。”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然後茅小冬一臉期待,希冀著這個小師弟好歹有點悟性。陳平安忍著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夠見到文聖老先生,我會多聊聊茅山長。”茅小冬輕聲道:“切記切記,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這一套,比如我說了這句‘先生高妙’,你到時候就原原本本照實說,哪怕添油加醋都無妨,卻絕對不能彎彎腸子。”陳平安說自己記下了。最後茅小冬拿給陳平安一封來自大驪龍泉郡披雲山的飛劍傳信。茅小冬轉身離開。山崖書院如今管事的那撥人,有些人心搖晃,都需要他去安撫。時不時與陳平安閒聊,既是擺一擺師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閒的散心事,當然也有為陳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補缺的師兄本分職責。陳平安打開後,是北嶽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跡。先前陳平安給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詢問關於西邊大山轉手賤賣山頭一事。陳平安對於魏檗這位最早、也是唯一殘存的神水國山嶽正神,懷有一種天然的信任。魏檗在信上告訴陳平安,先前連同清風城許氏在內,總計有九座山頭在尋找下家,阮邛、福祿街李氏等幾家都各有接手,暫時還剩下兩座,如果陳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麵幫忙談價,而且魏檗建議剩餘兩座雖然是被彆人挑剩下的,其實陳平安買了還是不虧,還埋怨陳平安為何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將那座牛角山吃下來,哪怕陳平安兜裡神仙錢不夠,他魏檗可以先墊上,兩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擁有一座包袱齋,等於半賣半送的仙家渡口!陳平安又看了一遍書信,確保沒有遺漏什麼隱藏玄機後,收入方寸物當中。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靈氣充沛不輸寶瓶洲頂尖仙家府邸,這不假,可是山水氣運被分割得厲害,再者,地盤還是太小。對於那些動輒方圓百裡,甚至是千裡的仙家門派、“宗”字頭而言,那些單個拎出來,大多方圓十數裡的龍泉山頭,實在是很難形成氣候。當然,供奉一位金丹境地仙,綽綽有餘。陳平安覺得買山一事,可行。就去茅小冬書房那邊,提筆寫了一封信,請魏檗先商量個價格。然後讓裴錢跑腿,去交給書院一位專門負責此事的老夫子。坐在古色古香的書房內,陳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閒聊,崔東山又隨口說起了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之前崔東山向陳平安提及過的關於諸子百家的“正經”書籍,其實不多,所以順嘴就說陳平安可以去書院藏書樓找出那幾本佛道兩家的經典。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離開書房,等待林守一煉氣告一段落,拉著他去了一趟藏書樓。路上,林守一笑問道:“那件事,還沒有想出答案?”陳平安愣了一下,隨即想起是在書院第一次拜訪林守一,後者所說的感激。陳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來,好奇得很,你就彆跟我打啞謎了。你要再不說,我離開書院之前,肯定要直接問你。”林守一微笑道:“還記得那次山路泥濘,李槐滿地打滾,所有人都感到厭煩嗎?”陳平安想了想:“依稀記得,後來我是答應給李槐也做一隻書箱,他才破涕為笑,不再搗蛋了,不然估計我們一時半會兒彆想趕路。不過這幾年,李槐懂事太多了。”林守一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跟我說了什麼?”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記得。”陳平安感慨道:“那麼點小事,你還真上心了?”林守一點頭道:“當時我最不合群,李寶瓶喊你小師叔,李槐與你最親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歡跟他們兩個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獨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時宜,雖然我表現得無所謂,可要說內心半點不失落,怎麼可能呢?所以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該跟你們一起來大隋求學。”林守一聊起這些,這個在書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溫暖笑意:“然後你蹲在泥路上,轉頭對我說了兩句話:‘給你也做一隻書箱?’‘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事。’”林守一緩緩而行:“所以我當時答應了。”陳平安笑了起來:“我當時沒多想,隻覺得不這麼說,你肯定不會要。到時候我給李槐做了書箱,就隻有你沒有,我擔心你會因此而疏遠小寶瓶和李槐。說實話,在那個時候,我有考慮你的心情,但更多的還是想著三人當中,你歲數最大,性情又穩重,以後到了書院,我要離開,就想著你能夠多照顧他們一些。”林守一點頭道:“這些,我其實當時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這個人有一點做得還算不錯,那就是彆人對我懷有善意,我不會因為他對彆人善意的更多,而心有不平。”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後來在過河的渡船上,你是先給李槐做的小書箱,我那隻就成了你最後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最熟手的那隻竹箱,成了事實上最好的一隻。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陳平安這個家夥,話不多,人其實還不錯。所以到了書院,李槐被人欺負,我雖然出力不多,但到底沒有躲起來。知道嗎,那時候,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當時是賭上了所有的未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給人打殘,斷了修道之路,然後一輩子當個被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一個不讓你陳平安瞧不起的人。”陳平安點頭道:“這些我都記在心裡了。”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嬰境劍修襲擊小院過後,你到了院子裡,最後故意坐在了我身邊。我知道,你也知道,其實除了李槐那個缺心眼的,院子裡其他人,包括裴錢,都知道你為何會獨獨坐在我身邊。你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氣傲,卻在那場戰事中隻能從頭到尾旁觀,所以肯定會感到失落,怕我與你們愈行愈遠吧。”陳平安停下腳步,沒有否認這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麼嗎?現在輪到你猜猜看了。”林守一直接搖頭道:“我這個人,比較認死理,其餘不去多想,這點跟你差了十萬八千裡,我肯定猜不到。”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你曾經告訴過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陳平安的爹娘這樣。”林守一有些疑惑。陳平安伸出拳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興你願意說這樣的話,說明你把我當朋友了,畢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結。”陳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句話,我一直牢牢記著,以至於我在藕花福地那趟遊曆結束後,和裴錢一直能夠走到這裡,都要歸功於你這句話。”陳平安最後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聽過這句話後,我就像……一個窮光蛋,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原來是繼承了好大一筆家產的有錢人!一想到這個,我見著了再有錢的同齡人,比如後來成了朋友的範二,或是始終沒有成為朋友的皚皚洲劉幽州,和他們相處,在有錢沒錢這種事情上,我都不覺得有什麼好自慚形穢的。”林守一笑了笑,然後一語道破天機:“我估計宋集薪最記恨你這點。”陳平安點點頭。陳平安在藏書樓前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高樓:“林守一,我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這麼重視和珍惜,我很高興,特彆高興。”林守一則說道:“這個世道,連好人也喜歡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這麼個朋友啊。”陳平安笑道:“我會的!”林守一問道:“那麼你送我東西,我將來回不回禮,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計較了?”陳平安大手一揮,摟過林守一肩頭:“休想!”林守一微使巧勁,彈開陳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給書院女子瞧見了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幾個我的仰慕者。我自然是不會喜歡她們,可也不討厭她們喜歡我啊。”陳平安笑道:“我看在書院這些年,其實就數你林守一鬼鬼祟祟,變化最大。”林守一與陳平安相視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後莫名其妙一起爽朗大笑起來。這大概就是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兩個同鄉人,談笑風生,一起大步走入藏書樓。無數書上的道理,在等著他們去翻閱和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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