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1 / 1)

幽穀百合 巴爾紮克 8682 字 2個月前

這樣的布局和雕飾,給這座小古堡增添一種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飄飄欲舉。從山穀往這裡看,古堡底層像是第二層;可是到庭院裡一瞧,底層和一條寬寬的沙路卻處於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塊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圓形花壇,顯得生氣盎然。左右兩側是葡萄園、果園和幾塊栽了核桃樹的耕地,使古堡綠環翠繞;這一段地勢很陡,直衝而下,瀕臨安德爾河。河邊草木豐茂,蒼翠青蔥,色調深淺不同,著實顯出造化之功。沿著葫蘆鐘堡旁邊的小路往上走,隻見園林建築錯落有致,我一邊讚賞,一邊呼吸著充滿幸福的空氣。精神難道像物質一樣有導電作用,也能迅速地改變溫度嗎?隱秘的事件即將發生,要永遠改變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就像動物預感到好天氣而快活那樣。這一天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每個情景都給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裝扮一新,猶如一位去同情郎幽會的女子。我的心靈第一次聽到大自然的聲音,我凝目觀賞,她像我在中學時幻想中描繪的那樣,豐美茂盛,五彩繽紛。為了說明那種幻想對我的影響,我在前麵笨拙地向您提了幾句;那的確像一部《啟示錄》,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麵預示出來:每個事件,無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圖像相伴隨,那其中的聯係,惟獨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葫蘆鐘堡的頭一道院子四周,建有農事用房:倉庫、壓榨機室、牲口棚、馬廄等。我們穿過頭道院子,看門狗叫起來,一位仆人聞聲而出,對我們說伯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澤去了,估計就要返回,府上隻有伯爵夫人。我的房東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為男主人不在家,不願意拜訪德·莫爾索夫人;還好,他讓仆人去通稟。我像孩子一樣急不可耐,快步走進縱貫主樓的長長的門廳。《啟示錄》,《新約》中的最後一卷。“請進吧,先生們!”一副金嗓音說道。雖然德·莫爾索夫人在舞會上隻講過一句話,但我一下便聽出是她;這聲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靈魂,猶如一束陽光照亮一個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記得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經遲了,她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誰的臉紅得最厲害,是她還是我。她一時怔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等仆人搬過兩張圓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絨繡機前,繡完一針,數了針數,以表示她沉默並非無故,然後抬起頭來,表情又溫和又高傲,對著德·謝塞爾先生問,是什麼好風使我們光臨。她雖然急切想了解我來訪的真意,眼睛卻不看我,也不看德·謝塞爾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麵的河流。但是,她聽我們講話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樣,要從聲調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對方心靈上的波動。也的確如此。德·謝塞爾先生介紹了我的姓名、身世,說我來到圖爾隻有幾個月,戰事威脅巴黎時,我父母才把我接回圖爾的家中。我雖然生在都蘭,卻不熟悉這地方;在都蘭人看來,我不過是個因學習負擔過重,把身體搞虛弱了的小夥子,是到弗拉佩斯勒來療養的。我是頭一次到這裡來,他便帶我參觀他的莊園,到了山腳下我才告訴他,我是從圖爾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體本來就虛弱,他擔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進葫蘆鐘堡,想必德·莫爾索夫人會允許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謝塞爾先生講的是實情,然而事情顯得太巧,德·莫爾索夫人還半信半疑。她轉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嚴峻,我被逼視得垂下眼簾,既是由於一種說不出來的恥辱之感,又是要掩蓋我忍住的眼淚。高貴的女主人見我額頭沁出汗珠,也許還清出我幾欲流淚,因而熱情地款待我們;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來,有了開口的勇氣。我遜謝一番,可是臉紅得像做了錯事的姑娘,聲音顫抖得像老人。“我的全部祈願,”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閃電一樣旋即離開,對她說道,“就是不要把我從這裡趕走;我實在疲乏,走不動路了。”“您為什麼懷疑這個美麗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問道,“你們一定肯賞光,在葫蘆鐘堡吃飯吧?”她轉身向我的房東補充了一句。我看了看我的保護人,目光充滿了祈求的神色。他見此光景,便準備接受這一措辭是要對方謝絕的邀請。誠然,德·謝塞爾先生在社交場上閱曆既深,聽出了話外之音,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卻確信一個美麗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東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對我說:“我留下吃飯,是因為您有這種強烈的願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我同鄰居的關係也許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來這句話,令我沉思很久。德·莫爾索夫人若是喜歡我,就不會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來,德·謝塞爾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興趣,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這一點嗎?在我需要幫忙的時刻,這種解釋增強了我的希望。“這恐怕難於從命,”德·謝塞爾先生答道,“德·謝塞爾夫人還等我們回去呢。”“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說,“可以派人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在府上嗎?”“德·凱呂斯神甫在那兒做客。”“那好!”她起身搖鈴傳仆人,“你們就同我們一道用餐。”這回,德·謝塞爾先生才相信她出於誠意,向我投來祝賀的目光。我一旦確信整個傍晚能待在這裡,就覺得這段時間是無窮無儘的。在許多不幸的人的心目中,明天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他們對次日不抱任何企望,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能有幾個小時,我便儘情地享受。德·莫爾索夫人談到當地情況,談到收獲、葡萄的長勢,話題全是我不知道的事物。一位女主人這樣行事,不是表明她缺乏教養,就是表明她瞧不起客人,要讓人家插不上嘴。其實,伯爵夫人倒很為難。如果說乍一開始,我認為她故意把我當作孩子看待,如果說我看到德·謝塞爾先生同女鄰居談些我根本不懂的嚴肅事,不禁羨慕起三十歲男子的優越地位,如果說我認為青睞為他獨占,心中非常氣惱,那麼幾個月之後我才明白,一位女子的緘默有多深的涵義,一次漫無邊際的談話又掩飾了多少心思。起初,我坐在椅子上,儘量顯得自如一些、繼而發覺自己的位置有利,便一飽耳福,聆聽伯爵夫人迷人的聲音。她那心靈的氣息,在音節的抑揚頓挫中舒展,猶如樂音通過笛孔分成音調一樣。那氣息飄飄搖搖,人耳已微,卻能促進人的血液循環。從她口中講出來,i結尾的詞宛若鳥鳴,ch音猶如愛撫,爆破音t又像是表現了心靈的專橫。就這樣,她不知不覺擴展了語詞的含義,將聽者的靈魂帶入仙境。有多少回,一場可以結束的討論,我卻任其繼續下去;有多少回,我故意惹她訓飭,就為了傾聽這人聲的音樂會,呼吸從她表露心靈的雙唇吐出來的空氣,就為了能熱烈地擁抱住這閃光的語流,我真渴望能以同樣的狂熱把伯爵夫人緊緊摟在心口!當她講到高興處笑起來的時候,那是多麼快活的燕子歌聲啊!可是,當她提起她的憂傷時,那聲音又多麼像天鵝在呼喚自己的同伴!伯爵夫人沒有注意我,正好給我端詳她的機會。我的目光儘情地在這位談話的漂亮女子身上移動,這目光緊緊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雙腳,在她的發鬈中嬉戲。然而,一種恐懼的心理折磨著我;大凡在生活中有過真正的戀情,嘗過無窮樂趣的人,都能理解我這種心情。我就怕她發現我的目光盯著她的肩膀,盯著我曾熱烈親吻的地方。越怕,欲望越強烈,我不能自製,還是凝視她的雙肩!我的眼睛撕開了她的衣領,又瞧見那顆淹沒在乳白色中的斑點;斑點以下便是中分後背的美麗的線條。自從那次舞會之後,這斑點就一直在我的漆黑之夜中閃光;要知道,富於幻想而生活又純潔的年輕人,他們的睡夢就仿佛在這種黑暗中流轉。我可以向您勾畫伯爵夫人的儀態,這儀態使她所到之處令人矚目;然而,多麼精妙的筆觸、多麼溫暖的設色,也不能表現其萬一。要想繪出她的形象,就必須有一隻妙手,善於刻畫內心的火焰,善於表現朦朧皎潔的神韻,可是這樣的畫家是找不到的,因為這樣的神韻既為科學所否認,又是語言所無法描摹的,而惟有情人的眼睛能夠窺見。她那纖細的灰色秀發常常使她難受;這類不適,無疑是血液猛然上頭而引起的。她的額頭像若孔德那樣飽滿豐潤,蘊蓄著無數未表達的思想,種種被抑製的情感和無數浸在苦水中的鮮花。她那水綠色的眼睛有褐色斑痕,平時一直暗淡無光。不過,若是談起她的孩子,若是突然流露快樂或痛苦,儘管在安分守己的女人生活中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那麼,她的眼睛也會閃現難以捉摸的光芒,仿佛生命的精力在燃燒,即將燃儘似的。那閃光曾以它極大的鄙視射向我,使我幾欲流淚;它也足以使最狂妄的人垂下眼瞼。她的鼻子是希臘型的,像菲迪亞斯②畫上的那樣,由一對弧線與秀美的嘴唇相連,給她那張瓜子臉增添許多神采。她的臉色宛似白茶花色織錦,兩腮泛紅時,又像玫瑰一般鮮豔。體態豐滿適度,既不減嫵媚,也無損豐腴,雖然富態而依舊風姿綽約。那雙手賽過璀璨的瑰寶,令我目眩神搖;手臂相連沒出一條紋褶,您若是看到,就會頓然領悟這種完美的形體。她的頭下半部並無凹陷,不像脖頸類似樹乾的那種女子;肌肉也沒有凸出條條紋路,周身各部分都是流線型的,人見而忘俗,筆墨難以描繪。沿雙頰有兩溜絨毛,至脖頸平闊處漸次疏落,由於反光作用,像絲綢一樣柔軟光滑。她的耳輪纖巧,照她的話說,這是做奴婢與母親的苦相。後來,當她心中有了我時,她才對我說:“指的就是德·莫爾索先生!”真對呀,而我這聽話善於聽音的人,當時卻什麼也沒有聽出來。她的胳膊妙麗,雙手修長,蔥指微微彎曲,像所有的古代雕像一樣,手指肚超出薄薄的指甲。如果您不是個例外的話,我說扁腰勝過圓腰,必定會惹您不快。圓腰是有魄力的標誌。然而,這種女子專擅固執,好享樂而缺乏溫情。扁腰的女子則不然,她們忠誠,多愁善感,情意纏綿,比前者更具有女性的特點。扁腰女子溫和柔順,圓腰女子倔強嫉妒。現在您知道了她的容貌。再者,她有大家閨秀的一雙纖足,極少走路,走幾步就乏,從衣裙裡露出來煞是好看。雖說生了兩個孩子,卻保留了少女的情態,我見過的女子都不及她。她的樣子天真,又顯得羞怯,常愛沉思默想,那無以言傳的神態,正像一個天才畫家為表現內心世界而創作的肖像。就是她的外表美,也隻有通過對比才能體現出來。您回想一下,我們倆從迪奧達蒂彆墅③返回的路上,曾采了一枝歐石南,它有一股野花的清香,您還大大讚美那粉紅墨黑兩色的死瓣。你想起那枝花,就能推斷出來,這位女子遠離塵世,人有多麼標致,表情有多麼自然,在與她融為一體的事物中,又是多麼令人愛慕,她真像那粉紅墨黑兩色的花瓣,她的身體就像新發的葉子那樣生機勃勃,頭腦如同離群索居的人那樣簡潔明辨。她在感情上稚氣十足,卻又因倍受折磨而神態嚴肅,具有高貴夫人與可愛少女的雙重氣質。她從不忸怩作態,一起一坐,一言一止,無不招人喜愛。她一向沉默寡言,心神集中,警惕著災禍的偷襲,像是一家人安全的可靠哨兵。有時臉上洋溢出笑意,揭示她愛笑的天性,不過,這種天性已經埋沒在生活強加給她的神態中了。她的嫵媚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隻能引起人們的遐想,不會激發一般女子所希冀的男人的追求,但顯露了她早年的烈火般的天性、蔚藍色的夢幻,猶如烏雲綻開的縫隙中露出的湛藍天空。這無意中隱現的天性,會使還沒有體味到心中的淚水已被欲火烤於的人陷入沉思。她的動作極少,尤其是眼睛很少顧盼(除了她的孩子,她誰也不瞧),因而做件事,說句話,顯得無比莊重;大凡女子因流露真情而有失體麵時,都善於擺出這樣一本正經的麵孔。那天,德·莫爾索夫人穿一件粉色密條紋衣裙,細布縐領上鑲著寬寬的折邊,紮一條黑色腰帶,穿一雙黑色皮靴。她的發式很簡單,隻是盤在頭頂,用一個玳瑁梳子卡住。這就是我許下的不完整的素描。然而,她那不斷向親人身上流溢的心靈的力量,她那像太陽放光一樣大量輸送的營養汁液,她那內在的本性,她那安寧時刻所持的態度,陰雲密布時表現出來的隱忍,所有那些展示性格的生活漩渦,有如變化莫測的天穹,隻有深處的本色相似;要想全部描述出來,就不能脫離這個故事中的種種事件。這是一部真正的家庭史詩,它在賢者心目中的偉大程度,不亞於百姓心目中的悲劇。它定會扣緊您的心弦,不僅因為我在這個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因為它反映了大多數女子的類似命運。即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代表作《蒙娜·麗莎》中的女子。②菲迪亞斯(公元前440—431),雅典雕塑家,是希臘古典藝術的傑出代表。③迪奧達蒂彆墅,位於日內瓦湖畔,英國詩人拜倫曾在此小住。巴爾紮克曾兩度來訪。葫蘆鐘堡非常整齊潔淨,處處顯示英格蘭的特點。伯爵夫人常待的客廳,全部鑲了細木護壁,塗成兩種不同的灰色。壁爐上擺著一個座鐘,鐘罩是一塊整桃花心木雕成的,上麵立著一隻高腳杯,還擺著一對白色金絲大瓷瓶,裡邊插著從好望角移植來的歐石南花。托架上放著一盞燈。壁爐對麵擺著一個雙六棋盤。白色薄紗窗簾沒鑲流蘇,由兩條棉布寬帶係著。坐椅的罩子是灰色的,鑲有綠邊。繃在架子上的絨繡布可以表明,伯爵夫人的家具為什麼都有罩子。這種簡樸可以說達到了偉大的程度。葫蘆鐘堡的這間客廳寧靜肅穆,跟伯爵夫人的生活極為相稱,看得出她平時的活動很有規律;我後來見過許多客廳,沒有一個給我留下如此充實豐贍的印象。我的大部分思想,甚至那些在科學上、政治上最大膽的設想,都是在那裡產生的,好比鮮花散發芳香一樣;正是那裡生長著一株不為人識的奇花,它把花粉撒在我的心靈上;正是那裡照耀著溫暖的太陽,它使我的好品質發揚光大,使我的壞品質枯萎消退。從窗口望去,整個山穀景物儘收眼底,從橫臥昂昂橋的丘巒起,沿著對麵蜿蜒起伏的山坡,以及沿線矗立的弗拉佩斯勒的塔樓、教堂、小鎮、雄踞草場的薩榭小古堡,直到阿澤古堡,一覽無餘。這地方與閒適的生活非常和諧,把寧靜注入人的心靈;除了家庭風波,再也沒有情緒變化。假如我在那裡同她第一次相遇,看見她在伯爵和兩個孩子中間,而不是身穿舞會的衣裙像仙子一樣,我絕不會獵取那狂熱的一吻,當時我正痛悔莫及,以為那將葬送我的愛情!不,我絕不會那樣做。在我身遭不幸、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可能跪下來,吻她的靴子,灑下幾滴淚,然後去投安德爾河。可是,我接觸了她那初綻的茉莉花般的皮膚,喝了那盛滿愛情的杯中奶汁,心靈領略了超凡的快意,便燃起了希望;因此,我要活下去,等待歡樂時刻的到來,有如野人窺伺報仇的時機;我要藏匿在樹上,匍匐在葡萄園裡,潛伏在安德爾河中;我要寂靜的夜晚、孤獨的生活、火熱的太陽做我的同謀,以便吃掉我曾咬過的甜美禁果。即使她要我采擷會唱歌的花,找到賽海神摩爾根②的同夥埋藏的財寶,我也一定要全部獻給她,以便換取可靠的財富,換取我渴望的緘默之花!我久久凝視我崇拜的女子,盤桓於夢幻之鄉,這時一名仆人走進來,向她稟報什麼事;於是我停止幻想,聽到她提到伯爵,這才想起一位女子應該屬於她的丈夫,不由得頭腦一陣眩暈。繼而,我暗暗氣惱,倒要瞧瞧擁有這個珍寶的究竟是什麼人。兩種情緒控製著我:仇恨與害怕;這種仇恨無所畏懼,敢於衝破一切障礙;這種畏怯既模糊又真切,擔心這場搏鬥及其結局,尤其是擔心她。我被無名的預感攪得心煩意亂,害怕蒙受恥辱的握手;我已經隱約看見這種有彈性的困難,意誌最堅強的人碰上去,也要被消磨得精疲力竭;我也忌憚那種惰性,它使現今的社會生活裡不再有火熱的心靈所追求的激動人心的結局。指曼德拉草,據說拔的時候它會呻吟。②賽海神摩爾根,18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海盜。“德·莫爾索先生回來了。”伯爵夫人說道。我像一匹受驚的馬,噌地跳起來。德·謝塞爾先生和伯爵夫人都看到了我這一舉動,但誰也沒有表露責備之意,因為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一個小姑娘身上。我看進來的小姑娘有六歲,隻聽她說道:“爸爸回來了。”“沒看見有客人嗎,瑪德萊娜?”她母親問道。孩子向德·謝塞爾先生伸出手,又十分驚奇地向我略施一禮,接著目不轉睛地打量我。“您對她的身體還滿意吧?”德·謝塞爾問道。“身體好多了。”伯爵夫人答道,她撫摩著已經偎依在她懷裡的孩子的頭發。德·謝塞爾先生問了一句話,我才知道瑪德萊娜已經九歲,原來自己估計錯了,臉上不免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孩子的母親見我的表情,額頭便聚起愁雲。我的引薦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社交人物常用這種眼色給我們進行第二次教育。孩子的身體無疑是這位母親的心病,外人是不應當觸碰的。瑪德萊娜形體孱弱,眼睛無神,皮膚白得像激光下的瓷器,如果生活在城市那種環境裡,肯定早已夭折。她就像移來的一株花木,栽在暖室裡,與異地惡劣的氣候隔絕,全憑鄉村的新鮮空氣、母親的精心照料,才得以維持生命。瑪德萊娜長得雖然沒有一點像她母親,卻似乎有她母親一樣的心靈,正是這顆心靈在支撐著她。她的黑發稀疏,眼窩凹陷,臉蛋瘦削,胳膊皮包骨,一副雞胸,整個形體表明,她身上正進行著一場生與死的決鬥,而在這場無休止的決鬥中,伯爵夫人還占著上風。她無疑是怕母親傷心,竭力裝出活潑的樣子,因為,隻要心不在焉,她的姿態就像一棵垂柳,無精打采了。真好比是一個波希米亞小姑娘,背井離鄉,沿途乞討,終日捱餓,雖然筋疲力儘,但仍鼓起勇氣,打扮起來給觀眾表演。“你把雅克丟在哪兒啦?”母親問道,邊說邊親親女兒頭頂的白色發縫;她的頭發分在兩邊,如同烏鴉的兩隻翅膀。“他跟爸爸來了。”說話間,伯爵領著兒子走進來。雅克跟他妹妹一樣,也是一副羸弱的病態。看到一位絕色的母親身邊有這樣兩個病弱的孩子,就不難猜出為什麼伯爵夫人臉上浮現憂容,把隻有天主才知曉的思慮憋在心中,因而眉宇間有一種奇異的神色。伯爵看了我一眼,同我見禮。他的目光不善於觀察,隻是笨拙不安,表明他這個人缺乏分析的習慣,疑心很重。伯爵夫人向他介紹了我的姓名家世,便起身讓座,離開我們。兩個孩子想要出去,都盯著母親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汲取光芒似的。她對孩子說:“留下,親愛的小天使!”說著把手放在嘴唇上。孩子們順從了,可是,他們的目光卻暗淡下來。聽她叫一聲親愛的,彆人怎能不百依百順呢!她不在眼前,我同兩個孩子一樣,情緒當即冷落下來。伯爵知道了我的姓氏,便改變了對我的態度,即便談不上熱情,起碼是殷勤有禮,不那麼冷淡狐疑了,甚至還對我表示了幾分敬重,顯得非常高興接待我。家父對王室忠心耿耿,從前扮演了重要而又默默無聞的、危險而又功勞卓著的角色。等到拿破侖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大勢已去,家父便同許多密謀者一樣,避居外省,過起隱逸的生活,自得其樂,任憑彆人指責;那些無情而又失當的指責,正是孤注一擲的賭容應得的酬金,他們充當了政治機器的中軸之後,就成了替罪羊。我對本家族的發跡、往事與前途一無所知,對這段湮滅了的特殊遭際也不甚了了,可是德·莫爾索伯爵還都記得。他的殷勤態度弄得我局促不安。如果說這種歡迎是因為在他眼裡,一個人姓氏古老便有高貴品質的話,那麼後來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過,就當時來說,他突然改變了態度,倒使我的心情放鬆了。孩子們見我們三個大人又談起話來,瑪德萊娜便把頭從父親手中移開,望著敞開的門,像鰻魚一樣溜了出去,雅克緊隨其後。兩個孩子回到了母親身邊,因為我聽見他們說話和活動的聲音,遠遠傳來,就像蜜蜂在可愛的蜂房周圍的嗡嗡聲。我打量著伯爵,想推測他的性格。不過,我對他相貌的幾個主要特征頗感興趣,因此注意力停留在他的外表上。他隻有四十五歲,長得卻像年近花甲,因為在18世紀末的大劫大難中,他衰老得太快了。他已經禿頂,頭發像僧侶一樣,隻有後腦勺殘留半圈,延至耳邊就消失了,鬢角是兩綹灰中雜黑的汗毛。他的臉有點像界口沾滿鮮血的白臉狼,因為他的鼻子也是紅的。一個人生活規律被打亂,胃功能減退,老病纏身,脾氣變壞,就有這樣的鼻子。他的臉型上寬下尖,不成比例;前額扁平,刻著幾道長短不一的抬頭紋,表明他經常在露天活動,而不是動腦筋勞累的,也表明他長期遭逢不幸,卻不是為戰勝不幸而奮鬥的結果。他的臉色灰白,顴骨很高,呈棕褐色,從而看出他的體格比較結實、能夠長壽。他的眼珠發黃,明亮而冷峻,像冬日的太陽一樣,耀眼而不溫暖,不安而無主見,多疑而無緣由。他的嘴顯得粗暴,表情專橫,下頦兒直而長,身材又高又瘦,有一種單靠傳統習慣支撐的紳士派頭;他自知在權力上高人一頭,而事實上卻低人一等。在鄉下生活隨便慣了,他平日不修邊幅,一身農村人打扮。對這樣的鄉下人,農民和鄰居們也隻是看重他的地產了。他的雙手曬成棕黑色,青筋暴突,表明除了騎馬,禮拜天去望彌撒,他平常是不戴手套的。他腳下穿一雙粗笨的皮鞋。十年流亡生涯,十年鄉下生活,儘管影響了他的外貌,但是他身上仍有貴族風度的遺韻。在自由黨這個詞還沒有被竊用的時候,最激烈的自由黨人能看出他身上具有騎士的忠誠,具有從《每日新聞》上得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會佩服他像個教徒,對事業非常狂熱,政治上愛憎分明,可又不諳法蘭西國情,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伯爵的確是個耿直的人,軟硬不吃,在他麵前什麼也彆想通過,他在指定的崗位上,可以抱著兵刃以身殉職;然而,他性頗慳吝,寧可要財不要命。席間,從他那瘦削的麵頰上和偷覷孩子的眼神中,我看出他思想苦惱的端倪;不過,那些思慮剛要露頭便消失了。誰見到他不會一目了然呢?誰不會怪他把缺乏生機的肉體傳給孩子,造成可悲的後果呢?他可以自責,但不讓彆人評論他,猶如一位自知失誤的當政人物,內心苦不堪言,但又缺乏高尚精神與魅力,以彌補他投在天平上的痛苦分量;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必然頻起風波;他那瘦削的麵孔、時刻不安的眼神,就已經揭示了這一點。等他夫人左右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客廳的時候,我就覺察出這個家庭存在著不幸,正如一個人走到地窖頂蓋上,雙腳仿佛覺出下麵很深一樣。我端詳這聚在一起的四口人,目光從一個轉向另一個,捉摸各自的相貌神態,憂鬱的念頭便油然而生,就像在一個豔陽普照的美麗的地方,天空猝然陰霾,細雨霏霏一樣。伯爵見話題談儘了,便怠慢了德·謝塞爾先生,又把我推上前台,向他夫人講述了我家的幾件往事,連我本人也頭一回聽說。他問我有多大年齡。伯爵夫人聽了我的回答,立刻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同我聽說她女兒年齡時的反應一樣。也許她以為我隻有十四歲。此後我便知道,這是把她同我緊緊聯結起來的第二層關係。我洞燭了她的心靈。遲來的希望把一束陽光射到她的身上,照亮了這顆母愛之心,使它顫抖起來。看到我年過二十、身體還這樣單薄瘦弱,而神經又這樣敏感,也許一個聲音向她喊道:他們能活下去!她好奇地端詳我,我感到此刻,我們之間許多隔閡都渙然冰釋了。她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問我,但是全憋在心裡。“您若是學習累病了,”她說道,“我們山穀的空氣倒能使您恢複健康。”“現代教育簡直要孩子們的命,”伯爵接上說,“硬是向他們灌數學,用科學害他們,使他們未老先衰。您應當在這地方休息,”他對我說道,“現在思想太龐雜,全衝過來,把您壓垮了。如果不防止弊端,讓教會重新掌握教育,真不知道這種人人受教育的製度,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年代去!”聽了這種言論,就不奇怪他在選舉時說的一句話了。一個候選人很有才乾,能為保王黨的事業儘忠效力,可是伯爵偏偏不肯投票讚成,有一天他對拉票人說:“我對聰明人一向懷有戒心。”他提議帶我們到花園裡走走,說著站起身。“先生……”伯爵夫人叫道。“什麼事,親愛的?……”他轉身應道,口氣又粗暴又傲慢,表明他在家裡想說一不二,實際上卻又缺乏權威。“先生是從圖爾步行來的,起初德·謝塞爾先生不知道,才帶他在弗拉佩斯勒遊賞。”“雖說您年輕啊!……”伯爵對我說,“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搖搖頭表示遺憾。大家坐下來,重新敘話。我很快發現他是個極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裡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遷就他。迅速換上號衣的仆人來請我們人席。德·謝塞爾先生讓伯爵夫人攙著胳臂,伯爵則高興地挽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廳。餐廳設在一樓,與客廳對稱。裡邊都蘭燒的白瓷方磚鋪地,四壁鑲有細木護板,與窗台相平;護板上麵糊著蠟光牆紙,組成幾大幅由花果圈起來的圖案;窗上掛著繡紅邊的密織薄紗窗簾;餐櫃是布勒的舊式樣,橡木雕花椅上蒙著手工絨繡罩麵。菜肴豐盛,但餐具並不精致:型號不等的家用銀餐具、尚未重新時興的薩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瑪瑙柄餐刀,還有放酒瓶的中國漆盤。不過,室內擺的幾盆花倒挺彆致,帶牙邊的塗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歡這些老式器具,覺得雷韋永②牆紙及其花邊十分悅目。我心如輕帆,隻顧得意,卻沒有看出如此協調的鄉下孤獨生活,在她與我之間設置了難以排除的障礙。我坐在她的右首,給她斟酒。對,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著她餐桌上的麵包。隻經過三個小時,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織起來!總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樁使雙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以諂媚為榮,一心要討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撫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們的任何微不足道的願望;我可以給他們帶來鐵環、瑪瑙球玩,可以給他們當馬騎;我甚至怨他們還沒有把我當成他們的玩物。愛情跟天賦一樣,有它本身的直覺。我已經隱約看出,我若是暴躁,賭氣,若是采取敵對態度,反而會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勝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隻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計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態度,也不能計較伯爵表麵客氣、實則相交如水的態度。愛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滿足的青春期。由於心情激動不已,我回答幾句問話顯得笨口拙舌;不過,連同她在內,誰也沒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愛情上還一無所知。後半段時間像做夢一樣。可是,美夢中斷了;告辭出來,外麵月光清朗,初夜充滿了暖意與馨香,四周一片銀白世界,草場。河岸、丘巒有如幻境一般;我經過安德爾河的時候,聽到清亮的鳴聲,那是一隻雨蛙間歇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它的學名;聽來既單調,又十分憂傷;然而,自從這個重大的日子之後,我一聽到雨蛙的鳴聲,心頭便湧起無限喜悅。我在那裡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損我感情的那種冷漠,而且同在彆處一樣,等我意識到未免遲了。我思忖會不會永遠如此;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厄運的擺布之中,以往的種種可悲事件,正與我品嘗過的純個人樂趣相衝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了望葫蘆鐘堡,瞧見下麵一棵木岑樹上掛著一隻小船,在水中蕩漾,是德·莫爾索先生釣魚用的;都蘭人稱為平底船。布勒(1642—1732),法國高級木器細木工,1672年起為王宮製作,後來流行的家具款式即以他命名。②雷韋永(1725—1811),法國彩色糊牆紙製造商。當我們走遠,不用擔心被人聽見談話的時候,德·謝塞爾先生便對我說:“喂!我用不著問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麗的肩膀;不過,您受到了德·莫爾索先生的款待,應當祝賀!見鬼,初次見麵,您就成了中心人物。”這句話和隨後那句我向您提過的話,又把我的心從沮喪狀態中激發起來。離開葫蘆鐘堡之後,我還一句話也沒有講;德·謝塞爾先生則認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無語。“怎麼可能!”我以譏誚的口氣答道;不過,這種口氣也像是我克製激動心情的緣故。“他待客從來沒有這樣熱情過。”“坦率地講,對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驚奇。”我覺出他的話有些醋意,便這樣說道。誠然,我不諳世事,無法理解他這種情緒的緣起,但是,他暴露內心情緒的話卻震動了我。其實,我的房東心虛氣短,因改姓而貽笑大方。他本姓杜朗,父親是個有名的製造商,大革命期間發了大財。他妻子是德·謝塞爾家族的惟一後嗣,這個世族中出過王國最高司法官,它同巴黎大部分司法官的家庭一樣,在亨利四世在位時期,還僅僅是市民階層。德·謝塞爾先生野心勃勃,想一筆勾銷杜朗這個本姓,以便爬上他夢寐以求的地位。起初他名字改為杜朗·德·謝塞爾,後來自稱D·德·謝塞爾,當時他是德·謝塞爾先生。在複辟時期,根據路易十八的詔書,他得到了長子世襲權,成了伯爵。他的子孫將采摘他的膽識所結的果實,卻不了解這種膽識有多大。一位嘴皮刻薄的親王講了一句話,常常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一般來講,德·謝塞爾先生的舉止,難得顯出杜朗的本色。”那位親王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蘭人常拿這句話開心。新貴們全有猴子的機靈:人們居高臨下觀賞他們,讚歎他們攀登的敏捷,可是一旦他們爬到頂點,人們就隻注意他們不光彩的方麵了。我的房東的另一麵,便是被嫉妒心所激發起來的小人氣。迄今為止,貴族院議員的稱號和他本人,還是兩條不能相交的線。胸懷抱負而得到印證,可謂自恃其力;然而,誌向高遠卻又達不到,就難免令人恥笑,成為庸人茶餘酒後的談資了。德·謝塞爾先生便是如此,他不像強者那樣走過一條筆直的路,當了兩屆國民議會議員,兩次落選,昨日榮任總監,今天是個白丁,連個省督都沒當上。他的官運大起大落,性情也隨之變壞了,增添了空懷大誌的人常有的那種暴躁。都蘭人工於心計,對什麼都眼紅。德·謝塞爾先生儘管溫文爾雅,才智過人,堪負重任,但是事情也許就壞在這種生活環境助長的嫉妒心,因為在上流社會裡,聽到彆人升遷便把臉繃得鐵緊的人,尖嘴薄舌、不肯稱讚彆人的人,偏偏不容易春風得意。欲望小些,或許他會得的多些。然而不幸的是,他這個人確比彆人高出一籌,於是總想昂首挺胸地走路。此時,德·謝塞爾先生的雄心已見曙光,保皇派頻頻送來微笑。也許他裝出氣度不凡的樣子,不過,他待我卻十分周到。況且,我對他也有好感,原因很簡單: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他的府上得到了安寧。他對我的關心也許很有限,可是在我這遭遺棄的可憐孩子看來,卻有點父愛的意味。我受到的體貼照顧,同我一直遭受的冷遇形成鮮明的對照;生活無拘無束,幾乎受到寵愛,我怎能不像孩子一樣感激。弗拉佩斯勒堡的主人同我幸福的黎明交織在一起,因此,我喜歡重溫的記憶裡總有他們的身影。後來,在簽發詔書那件事上,我恰巧有機會為我的房東儘了點力,頗感欣慰。德·謝塞爾先生富甲鄉裡,生活豪華,不免觸怒了幾位鄰居。他有錢更換已有的駿馬和華麗的車子;他夫人的衣著打扮也首屈一指。他好擺出一副王公的架勢,接待客人的排場很大,仆役的數目超出了當地的傳統習慣。弗拉佩斯勒莊園的土地一望無際。因而,同這位鄰居及其奢糜的生活相比,德·莫爾索伯爵就顯得寒酸多了。他家隻有一輛輕便馬車,在都蘭比簡陋的公共馬車強些,但比不上驛車。他家產微薄,隻好蟄居在葫蘆鐘堡,做個都蘭人,直到國王施下恩澤,使他的門庭重新光耀,這也許是他未敢企望的。他欺鄰居不是士紳,便借歡迎我這個家道衰敗。徽章卻起自十字軍時代的世族子弟,壓一壓這位鄰居的富豪氣,貶低這位鄰居的樹林、土地和草場的價值。德·謝塞爾完全明白伯爵的這種用意。因此,二人見麵總是虛與委蛇,沒有一點日常交往的關係,也沒有那種融洽的氣氛。按說,葫蘆鐘堡和弗拉佩斯勒堡一衣帶水,兩個莊園隻隔一道安德爾河,兩邊的女主人在窗口可以相呼,他們是應該建立起密切關係的。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德·莫爾索伯爵離群索居,不僅僅出於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數世家子弟一樣,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膚淺,隻有等將來周旋於社交界,出入於朝廷,執行欽差使命或者榮任要職,以便彌補早年教育的不足;豈料恰巧在第二階段教育開始之際,德·莫爾索伯爵流亡異國,缺了這一課。他總以為王朝很快會在法國複辟;他抱著這種信念,流亡期間便無所事事,蹉跎了歲月。他曾在孔代軍中效命,作戰英勇,不愧是保王黨的中堅分子;孔代軍瓦解後,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卷土重來,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樣自謀生計。抑或他也沒有勇氣隱埋自己的高貴姓氏,去乾下賤活兒,用汗水掙麵包吃。他總是寄希望於第二天,也許還由於榮譽感的作用,他始終不肯投靠外國列強。磨難挫傷了他的勇氣。長途跋涉、忍饑挨餓;希望頻頻破滅,凡此種種損壞了他的身體,消磨了他的意誌。他一步步走到了窮途末路。對許多人來說,窮困固然是一種振奮劑,可是對另外一些人,它又成為麻醉劑,而伯爵就屬於這後一種人。這位可憐的都蘭貴紳,在匈牙利境內風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澤親王②的牧羊人討塊麵包,同他們分吃一塊烤羊腿,然而,他絕不會接受他們主子的施舍,而且也多次拒絕過法蘭西敵人遞過來的麵包。我想到這些情景,心裡對這個流亡者始終沒有產生過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時有多麼可笑。德·莫爾索先生白發蒼蒼,可見他罹難重重;我特彆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對他們評頭品足。在伯爵身上,法蘭西人和都蘭人的開朗性格消失了;他變得鬱鬱寡歡,羈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國哪家濟貧院行善,為他醫治。他患的是腸膜炎;這種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氣也要改變,十有八九要落個疑病症。同他有過風流豔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這不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豔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獨被我發現了。經過十二個春秋的悲慘生活,他的目光開始移向法蘭西;由於拿破侖頒發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園了。他一路跋涉,千辛萬苦,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渡過萊茵河時,望見了斯特拉斯堡的鐘樓,激動得險些昏倒。他向我講述當時的情況:“我叫起來:法蘭西!法蘭西!可見到法蘭西啦!就像一個孩子受了傷,高聲叫:媽媽!”他未出世時家財萬貫,回國時卻一貧如洗;他本來有指揮一個團或者治理國家的才能,回國時卻無職無權,前途暗淡;他生來身強體壯,回國時卻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與事發生了巨變的國度裡,他既無學識,當然也毫無威望,眼睜睜喪失了一切,甚至連身體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沒有財產,難以支撐門第。他的不可動搖的觀點、在孔代軍中的經曆、他的感憤憂傷、種種回憶,以及垮了的身體,使他浮躁易怒;在法蘭西這樣戲謔成風的國度裡,伯爵這種性格是必定要吃苦頭的。且說他走到曼恩,已經半死不活。也許是內戰的緣故,革命政府偶爾疏忽,沒有拍賣那裡的一座大莊園。伯戶稱說是他自己的產業,才算給伯爵保留下來。勒農庫家族住在吉弗裡,他們的古堡與這座莊園毗鄰;德·勒農庫公爵得知德·莫爾索伯爵回歸故裡,便去請他暫時住在吉弗裡,以便從容修繕一所住宅。勒農庫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幾個月,身體漸漸複原;不過,在這最初的修養期間,他極力掩飾內心的苦痛。勒農庫一家喪失了巨萬家資;從門第來看,德·莫爾索先生同他們女兒還算般配。嫁給一個三十五歲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農庫小姐非但不反對,反而顯得挺滿意;因為婚後,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養母,即德·布拉蒙.紹弗裡親王之妹,德·韋納伊公爵夫人。孔代親王,即路易·約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於1792年組織保王軍,同共和軍作戰,1801年潰散。②埃斯特哈澤(1765—1833),匈牙利將軍、外交官,擁有奧地利帝國境內最豐饒的地產。德·韋納伊公爵夫人是德·波旁公爵夫人的摯友,參加了一個神聖會門。那個會門的靈魂聖馬丁先生生於都蘭,人稱“無名的哲學家”;他的信徒修德養性,遵奉神秘主義的天啟論派②的高深思辨哲學。這種理論能提供打開神聖世界大門的鑰匙,它以人走向齊天洪福的演變來解釋人生,要把人的職責從合法的泯滅中解救出來,用教友會的永不枯竭的溫情來安撫人生的苦難,同時教導人鄙視苦難,要以慈母般的感情對待我們要送上天堂的天使。這是一種給人以希望的禁欲主義。勤於祈禱,以純潔之愛愛人,便是這種信念的要義,它源於脫離羅馬教會的天主教義,而回到教會創立之初的基督主義。然而,德·勒農庫小姐始終留在教廷派教會中,她姨母也一直忠於教會。大革命時期,德·韋納伊公爵夫人飽受苦難,到了晚年越發虔誠,不斷往她掌上明珠的心靈裡傾注聖愛的光照和內心喜悅的聖油,這裡引的是聖馬丁的原話。這位性情平和的賢達,從前常去看望德·韋納伊夫人。姨母仙逝之後,伯爵夫人也在葫蘆鐘堡多次接待他。聖馬丁最後幾卷著作在圖爾的勒圖爾米印書館印刷,他就在葫蘆鐘堡監督出書事宜。同曆儘人世滄桑的老婦人一樣,德·韋納伊夫人深明事理,把葫蘆鐘堡給了新娘子,好讓她有個家。老人心地慈悲,好事總是做到底,她把整座古堡給了外甥女,自己隻留一間臥室,就在她從前住的、後來給伯爵夫人用的房間上麵。不久她便辭世了;剛辦完喜事,又辦喪事,這給葫蘆鐘堡罩上了一種無法消除的憂傷氣氛,也給新娘迷信的心靈添了一層難以排遣的哀愁。剛到都蘭安家的那些日子,對伯爵夫人來說,即使算不上幸福,也是她生活中舒心的一段時間。聖馬丁(1743——1803),他的處女作《論謬誤與真理》署名“無名的哲學家”。②天啟論派,基督教神秘主義派彆,自稱獲得上帝特彆光照啟示,於1776年由韋斯豪普特創立,主張推翻教會和國家的一切權力,後因遭禁而成為秘密派彆。德·莫爾索先生結束了異國漂泊的生活,依稀望見了比較安生的前景,覺得心滿意足,心靈的創傷也似乎漸漸平複了。這個山穀的氣息沁人心脾,他呼吸暢快,對未來存有美好的憧憬。家業大計,不得不考慮。他全力籌劃經營農業,開始嘗到了一些樂趣。但是,雅克的出世,對他是一次嚴重打擊,毀了他的現在與將來。醫生斷定嬰兒難以成活。伯爵向孩子的母親隱瞞了醫生的話;繼而,他請醫生檢查了他自己的身體,檢查的結果令他絕望。接著,瑪德萊娜的出世,又證實了醫生的診斷。這兩樁變故,使他內心確信了命運的判決,從而加劇了他的病態心理。他的家族從此絕嗣;一個純潔無暇的少婦,要在他身邊痛苦地生活,終日為子女的性命提心吊膽,卻得不到半點做母親的樂趣;從他昔日生活的腐殖土中,又萌生新的痛苦,這像塊重石砸在他的心上,把他徹底摧毀了。伯爵夫人看現在便猜出了過去,也預見了將來。最難的事莫過於使一個負疚的人得到幸福,隻有天使才肯做,然而伯爵夫人還是力圖辦到。一日之間,她變成了禁欲主義者。她步入深淵之後還能望見天空,現在又要為一個男人獻身,承擔起慈善修女普救眾生的那種使命。她原諒了伯爵不能自我原諒的事情,以便讓他同他本身和解。伯爵變得吝嗇了,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領教了社交生活而隻產生厭惡之感的人那樣,害怕受妻子的欺騙,她就深居簡出,毫無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運用女人的心計,引導伯爵乾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為有見地,比彆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實在任何彆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後來夫妻生活漸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詐又愛講閒話,怕他萬一不檢點,就會牽累孩子,因此,她索性決定永遠不出葫蘆鐘堡。正因為如此,外麵誰也沒有想到,德·莫爾索先生其實是無能之輩,妻子用厚厚一層青藤掩蓋了這堆廢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滿意,而是愛挑剔;然而,他妻子卻像一塊鬆軟的土地,他躺在上麵,內心痛苦也像上了清涼油一樣,減輕了許多。德·謝塞爾先生出於心中惱恨而透露了不少情況,這不過是最扼要的敘述。他素諸世情,能夠看出深埋在葫蘆鐘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說德·莫爾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態,騙過了世人的眼睛,卻瞞不過愛情的靈性。我躺在小小的臥室裡,便預感到其中的內幕,於是一躍而起;現在我能望見她房間的窗戶,在弗拉佩斯勒怎麼還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從塔樓的螺旋梯躡手躡腳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間的寒氣使我冷靜下來。我從紅磨坊橋橫渡安德爾河,來到那隻係在葫蘆鐘堡對麵的幸運的船上。古堡朝阿澤屏那麵的最靠邊一扇窗戶依然亮著燈光。我又恢複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這回的凝望是平靜的,時而伴著柔情蜜意的夜間蟲鳴的華彩樂章,以及大葦鶯單調的鳴囀。我身上的一些意識醒來,像幽靈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紗幕。我的靈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麼強烈,直衝到她的麵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語:“我能得到她嗎?”猶如喪失理智的人的譫語。如果這幾天,世界對我來說擴大了,那麼一夜之間,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願、我的誌向,全係在她一人身上。我祈願成為她的一切,以便治愈並充實她那顆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圍是水流通過磨坊閘門發出的潺潺聲,不時還傳來薩榭鐘樓報時的鐘鳴,這一夜過得多美啊!就在這清朗的夜晚,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懷著卡斯蒂利亞那位騎士的信念,把我的靈魂許給了她;我們嘲笑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可憐的騎士,卻以那種信念開始了愛情。當天空出現第一束晨光,鳥兒發出第一聲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園。田野上沒人瞧見我,誰也沒有覺察我偷偷出去過。我一覺睡到午餐鐘響的時候。飯後,我不顧天氣炎熱,又走到草場,再去瞧瞧安德爾河及其小島,瞧瞧幽穀及其山巒;看來我已經迷上了這裡的景物。然而,一走起來便停不下,我腳步如飛,賽過脫韁的野馬;我又看到我那隻小舟、我那株株柳樹。我那座葫蘆鐘堡。中午時分,鄉村總是一片寂靜,這裡也一樣,隻有空氣在微微發顫。樹冠紋絲不動,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昆蟲在陽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飛上(木岑)樹,忽而飛入葦叢;家畜在樹蔭下反芻;葡萄園的紅土暑氣蒸人;鰻魚在岸邊遊竄。我去睡覺之前,這裡的景色多麼清新、多麼娟秀,現在變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來了,我猛地跳下船,沿著坡路上去,好繞著葫蘆鐘堡轉一轉。我沒看錯,伯爵正順著一道樹籬,似乎朝一道門走去,門外便是沿河的阿澤公路。“今天上午您身體好吧,伯爵先生?”他高興地看著我,顯然他不是經常聽到彆人這樣稱呼他。“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歡鄉村呀,大熱天還出來散步。”“家裡讓我到這兒來,不就是要我在田野裡活動嗎?”“那好哇,我的黑麥正在收割,您願意去看看嗎?”“當然願意啦!”我答道,“不過,老實說,我對農事無知得令人難以相信,不僅不辨麥寂,連白楊、山楊也分不清楚,既對農作物一無所知,也不懂經營土地的各種方法。”“好哇,好哇!來吧,”他一邊往回走,一邊興衝衝地說,“您從坡上的小門進來。”我們倆一裡一外,沿著樹籬上坡。“在德·謝塞爾府上,您什麼也學不到,”他對我說,“人家太闊氣了,除了從管家手裡收賬,什麼也不乾。”一路上,伯爵指給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園、菜園和果園。然後,他又帶我朝一條長長的林蔭小路走去。小路臨水,兩邊長著刺槐和椿樹。我望見在林蔭小路的儘頭,德·莫爾索夫人坐在一條長椅上,正照看著她的兩個孩子。鋸齒形的細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抖動,一個女子在那樣的樹蔭下顯得多美啊!我這樣快又登門拜訪,未免失於天真;對此她也許感到驚奇,因而明知道我們朝她走去,她也沒有起身。伯爵讓我觀賞一下山穀的景色。從這裡望去,彆有一番風光,同我們一路經過的丘崗大相徑庭。這裡酷似瑞士一隅。條條小溪穿過草場,注入安德爾河;草場狹長,消逝在蒼茫的天際。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綠茵無邊,而其餘各個方向,或有丘巒,或有樹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視線。我們邁開大步,去問候德·莫爾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瑪德萊娜正讀的書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經咳成了一團。“哦!怎麼回事?”伯爵的臉刷地白了,高聲問道。“他嗓子痛,”孩子的母親仿佛沒有看見我,回答說,“一會兒就好。”她摟住雅克的腦袋和後背,眼睛射出兩道光,在向這個孱弱的可憐孩子傾注生命。“真沒法兒說,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說道,“河邊涼,您竟然讓他待在這兒,還讓他坐在石椅上。”“可是,爸爸,石椅曬得滾燙呀。”瑪德萊娜高聲說。“他們在上麵問得喘不過氣來。”伯爵夫人說。“女人總是有理!”伯爵看著我說。我的目光故意盯著雅克,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雅克叫著嗓子痛,母親要抱他回屋,剛起身又聽見丈夫來了一句。“自己生的孩子身體這樣糟,就該懂得照料他們!”伯爵說道。這話極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驅使,不惜委過於妻子。我望見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階,進了玻璃門。德·莫爾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著腦袋,冥思苦想起來,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講話。我的處境極為尷尬。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機會贏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鐘實在難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心裡拿不定主意:“我告辭呢?還是不告辭呢?”他心頭湧起多麼憂傷的念頭,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況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麵前。我們又轉身眺望明媚的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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