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想要一個親人。天底下,還能有怎樣的親人比自己的孩子更親呢?”鼓動起三寸不爛之舌,突發奇想的太子越發覺得自己的主意不錯,“一個同你血脈相連的孩子,這才是你真正的至親。”見文舒陷入沈思,瀾淵越發說得忘形:“小叔他寡言罕語,對人對事向來冷漠。你獨自一人住在這兒,寂寞總是難免。若有一名至親相伴,定然會大有不同。況且,孩子天性活潑,愛鬨愛笑。這天崇宮裡熱鬨一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意下如何呢?”眨著一雙墨中透藍的眼眸熱切地看向文舒。文舒思索著,方要開口,卻聽身後有人沈聲嗬斥:“放肆!”連茶盞都險險丟了的太子趕忙跌跌撞撞起身:“侄兒見過小叔。”彆的暫且不說,單是一句“寡言罕語”和“向來冷漠”就夠他去佛祖跟前念經幾百年的了吧?瀾淵真心地覺得,天崇宮這個地方以後是不能來了。一臉冰寒的天君是從文舒的房裡走出來的。大約是午睡方醒,曆來衣飾華貴的勖揚君難得隻簡單地罩了一件外袍,一頭銀發未加裝束,飛瀑般自肩頭披泄而下。文舒道:“你醒了?”他便伸手拉過文舒的手,嗓音低沈,尚帶一絲慵懶:“你一起身我就醒了。”再抬眼時,雙眼冰冷依舊,仿佛萬年飛雪:“許久未見,你的膽子越來越大。”瀾淵連稱:“侄兒不敢。”冷汗沁了滿滿一頭。抬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勖揚君不見喜怒的臉色,機靈的太子覺得,還是保命最要緊:“侄兒、侄兒不打擾小叔清靜,這就告退”抓過匣子飛也似往院門外走。勖揚君卻道:“回來。”有那麽一刹那,瀾淵覺得,往後的日子裡,除了佛祖那張一成不變的慈悲麵孔,自己再也見不到其他了。“把東西留下。”“咦?”瀾淵驚愕地回頭。勖揚君若無其事地摟著文舒的腰,雙眼不耐地眯起:“送進我天崇宮的東西,自然是我勖揚君的。”有那麽許久許久的一段時間,生性喜好四處遊蕩的二太子生生地沒敢踏進天崇宮一步,連天崇山方圓百裡之內都未曾涉足過。天崇宮內有九曲回廊,一麵臨湖,湖中波光粼粼,披一身七色鱗甲的錦鯉倏忽一躍而起,水花四起,虹光耀目。一麵花團錦簇,風乍起,花枝顫動,落英無數,“簌簌”恍如細雨。淺粉色的花瓣輕輕落在膝頭,文舒捧著手中的茶,目光轉向桌上的錦匣。半開的匣子裡是一枚滾圓的藥丸,珍珠般的白色,在黃色錦緞的襯托下,隱隱閃著微光。水珠聲聲,花影重重,藥丸散發出無瑕的光芒,潔淨好似稚子的微笑。看著看著,好似眼前當真幻化出一名稚嫩的孩童。銀紫的長發,圓乎乎的小臉,明明畏怯得要命,卻偏偏皺著眉頭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小嘴抿得死緊,隻有泛著銀光的紫色眼瞳中泄露出些許緊張和委屈。文舒第一次被天奴們領到勖揚君跟前時,有著一張俊美麵孔的天崇宮少主已然是少年模樣了。發冠高聳,飛眉入鬢,淡紫色的衣袍上繡滿繁複的花紋,眼波過處一片肅殺。文舒每每想象著再小一些的勖揚,腦中便會描繪出這樣一個想哭卻不肯哭的孩子。個性極端扭曲的天君,從小就是個彆扭孩子。“在想什麽?”有人自身後將他擁進懷裡,手指插進他的指間,一同感受茶盅的溫度。文舒說:“沒什麽。”勖揚君不說話,隻是把他的手指纏得更緊。高傲的天君從來不會開口坦誠自己的心思。文舒側過頭,臉頰剛好貼上他衣袍上的華麗圖樣:“在想你。”“哦?”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搶過茶盅,擺回石桌上。而後,再度十指相扣,仿佛小孩子跟自己玩遊戲似地,不停地變化著角度從指縫間穿梭而過。“不用想我,你隻要看著我就好。”如許光陰,始終沒有學會多一些表情的天君並非沒有任何改變。跟文舒說話的時候,他的音調會低很多,微微地,帶著幾許溫柔,雖然溫柔得很笨拙。看著你,我會醉的。文舒在心裡說。又是一陣風,身畔的花枝“沙沙”作響,隨風舞動的花瓣落滿肩頭。文舒抬手要替勖揚君拍去,伸到半空的手腕剛好被他握住:“心動了?”“嗯?”勖揚君看向桌上的錦匣:“你方才對著它發呆。”“嗬……”順從地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搭上他的肩,文舒抬頭對上那雙銀紫色的眼睛,緩緩露出了一個笑,“有一些。”忍不住湊上前吻住他上揚的嘴角,勖揚君道:“我不許。”“即便是個同你很像的孩子?”“不許。”蜻蜓點水般的吻細雨般從唇畔延伸到整個臉頰,當火熱的舌尖卷上敏感的耳垂,文舒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嗯……”推著他的肩膀向後避開幾分,文舒紅著臉,輕聲問道:“如果是個像我的孩子呢?”“不許。”一把拉過文舒的腰,床笫間的勖揚君遠比平日更來得霸道。細密的吻再度落上嘴角,徐徐下滑,稍稍拉開衣襟,舌尖與牙齒並用,在精致的鎖骨間徘徊不去。“唔……”身軀情不自禁地微微後仰配合他的動作,文舒重複問道,“像我也不許?”“不許。”攬著他的肩膀,勖揚君抬起頭,美麗到極致的麵孔近在咫尺,銀紫色的雙眼深邃望不見底,“你就是你,獨一無二。你隻能看著我。”“真是……”喟歎著,文舒伸開雙臂回吻住他,低微的字句零落在相貼的唇齒間,“勖揚君,你真是……嗯……無理……”“嗬,本君就是道理。”身軀廝磨,小小的錦匣被粗魯地掃到了地上。幾日後,人間的某做宅子裡,做工精致的匣子再度被擺上了桌子。一身黑衣的男子望著它若有所思,俊朗的麵容緩緩勾起一個笑:“高傲的天君居然也學會送禮了,難得。”豔鬼家近來剛搬了新家。上一處宅子買在皇城腳下,出門左拐是當朝天子的叔父家,往右走出幾步,住著當今皇後的親弟弟。後院隔一條巷子是承平公主的梳妝樓,前門跨一道牆是望北侯的習武場。門前終日喧喧嚷嚷,車來人往好似滔滔流水,即便夜間也不得安寢,鄰居們家中的琉璃燈一個賽一個燒得亮堂,煌煌宛似白晝。桑陌扶著額頭懶洋洋地說:“找個清靜地方吧,太吵。”空華便擅做主張,把家安到了遠離京都的小鎮上。鎮上人家不多,小巷縱橫,清溪繞門,果真清靜安寧。尊貴慣了的前任冥主偏好有花園有繡樓有戲台的大房子,桑陌牽著小貓裡裡外外晃了半天,點頭說:“還行,住下吧。”於是小鎮上最大的一棟宅邸就此換了新主人。大宅遠離人群,獨自孤孤單單地立在小鎮的東北角。鎮上人說,前任主人曾是朝中大員,半世宦海沈浮,一生積蓄都傾注在了這座宅子上。原以為可以在此安享晚年。不曾想,剛搬入不久,家中人口或暴病或意外,竟死的死、瘋的瘋,闔家老小竟無一人完好。家中的奴仆們都怕了,趁著主人家慌亂,紛紛卷財出逃。獨留下屋主一人,空守著一座美輪美奐仙宮也似的屋子,病倒在榻上也無人照料,最後抑鬱而終。人都說這是報應,誰叫他為官時橫征暴斂,隻顧大肆搜刮卻不知體恤愛民。建房的銀子皆是來路不正的不義之財,自不能讓他任意享用。桑陌不會理會“凶宅”、“鬨鬼”之類的無趣傳聞。不過入住當夜,卻自角角落落裡揪出了大大小小十來隻妖精鬼怪。“滾。”站在高高的門檻邊,濃妝豔抹的豔鬼高揚著下巴,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然後牽著小貓轉身往裡走。“憑什麽?是我們先住的。”“吱吱”亂叫的鬼魅們一個個攔在他跟前不肯罷休。有一雙灰色眼瞳的豔鬼不說話,“啪——”一下捏開手裡的核桃,先喂一瓣給小貓,而後慢悠悠地在碎殼中挑揀著:“憑我想。”刻意描畫的眉梢細細長長,高高挑動起來,分外顯得妖嬈。鬼魅們氣得跳腳,顯出青麵獠牙的原形來要撲過來撕咬,卻在一瞬間仿佛被施了術法一般,全都呆住了。屋內搖曳的燭光模模糊糊暈開一地暗黃,前任的冥主緩緩自光影裡內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