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江雪雁有些不大相信,就憑著這點兒障眼法,院子裡的大人們一直都不知道,一直都逮不到趟過小溪到對岸去偷紅薯蠶豆玉米棒子的周子言?周子言笑著說道:“當然不是了,他們一直都沒抓到我,其實,是他們不想抓我而已,要不然,我那點兒的把戲,哪裡能瞞得過大人……”“可是我聽說,你被抓了兩次,還有一次被揍得鼻青臉腫了。”江雪雁笑著,揭了周子言的老底。周子言倒也不在意,隻笑了笑說道:“你是說我被叔叔抓到的那一次吧!嗬嗬,誰讓我嘴太饞了呢,紅薯秧都才下地沒多久就給我去刨了,我還納悶兒,還說今年的紅薯怎麼光見藤蔓不見紅薯,結果,把二叔家一整塊地的紅薯直接給刨了個乾淨,不挨頓暴打才怪了……”“原來是這樣……”江雪雁差點兒笑得在地上打滾,接下來兩天,周子言帶著江雪雁不是在小溪裡麵抓魚,就是下到地裡去幫幾個老人種地。雖然累了些,但江雪雁越來越喜歡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裡人生活,何況,每天的飯菜,那都幾乎都是連江雪雁難得一見的山珍野味。三天下來,江雪雁都感覺自己真的胖了至少五斤。不過,江雪雁也不去理睬自己略略顯胖的身材,珍饈美味,不吃,那才真的是痛苦的煎熬。第四天早上,周子言起來,吃過了早飯,就打算出門,但江雪雁發現周子言今天有些不一樣,穿的是一身白色的西裝,顯得格外肅穆。稍一沉吟,江雪雁這才想起,今天是周子言的媽媽的忌日,當下趕緊也換了一身比較簡潔嚴肅的米色正裝,跟周子言一起出了門。於蕾的墳塋其實離院子不遠,一裡路左右,也是一處山青水秀的處所,於蕾的墳塋旁邊,緊緊挨著另一座墳,是一座已衣冠塚,楊小婷的!隻是於蕾去世時,周子言沒能及時趕回來,後事都是院子裡麵的人幫著料理的,簡陋的墓碑上也就隻有大家知道的姓氏“周夫人雷瑜之墓”幾個字,而楊小婷的墳塋,連墓碑都沒有一塊。到了這裡,周子言的眼圈一直都紅著,但是沒有一滴眼淚掉下來。隻是蹲在墳塋邊上,一點一點的去拔墳上的野草,儘管野草荊棘劃破周子言的手掌手指,周子言也絕不吭一聲,更絕不停下。江雪雁知道,這兩座墳塋裡麵,一個是周子言的母親,另一個是連屍骨都沒找到的楊小婷的衣物,可以說,是周子言生命之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周子言不管不顧,哪怕手上血肉模糊也不停下,實則是在發泄心裡的悲痛、哀傷。看著周子言一雙手血肉模糊,江雪雁沒有去勸阻周子言,隻是含著淚水,默默地陪著周子言,幫忙拔去墳塋上的野草,去跟周子言一起流血。周子言拔得很仔細,拔完兩座墳塋上的野草,又捧起泥土,仔細培了土,讓兩座墳塋看起來更加高大,更加圓實,這才顫抖著,拿出香燭紙錢和果供。點好香燭,撒了紙錢,周子言這才跪倒下去,一下一下的磕頭,隻不過,周子言每一個頭,都磕得很重,每一個頭磕下去,都磕得“呯”的一聲悶響。母親於蕾墳前如此,楊小婷墳前亦是如此,母親墳前三拜九叩,楊小婷墳前亦是三拜九叩。在最尊敬的母親麵前,和最心愛的女孩子麵前,周子言心裡悲痛,江雪雁可以理解,但悲痛到如斯地步,江雪雁實在有些難以理解。隻不過,周子言除了傷心自己失去兩個最重要的女人之外,還因為自己到了現在還沒能扳倒打垮自己的生父江百歌,所以更加痛恨自己,如果江雪雁清楚了這事兒,不知道又會做何感想。隻是,周子言每磕一個頭下去,心裡邊疼痛一分,痛恨一分,卻又猶豫一分。疼痛自己早早失去兩個最重要的女人,每磕一個頭下去,心裡便疼痛一分,痛恨自己久久無法報複江百歌,每一個頭磕下去,他心裡便痛恨自己一分,但每磕一個頭下去,卻又猶豫一分,到底該如何對待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江雪雁!十八個頭磕完,周子言再也站不起來,也不想站起來,周子言想用躺在地上的方式,更加貼近自己的母親,更加貼近最心愛的女孩。因為用心,周子言似乎聽到媽媽慈愛的嗬責,也似乎聽到楊小婷偶偶細語的傾訴。一切,都變得那麼清晰,卻又那麼模糊。江雪雁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到了今天,江雪雁終於看清了周子言,其實,周子言的內心,其實遠遠沒有他的外表那麼強大。江雪雁更是聰明人,更加知道,像周子言這種人,外表的強大和內心的脆弱,絕對是一樣的,外表有多強大,內心就有多脆弱,外表強大時,能令人望而生畏甚至退避三舍,而一旦觸及內心的脆弱之處時,會讓人忍不住的去憐憫和同情。可以說,周子言這種人,其實就是兩個極端的糅合體,隻不過周子言克製能力極強,極不容易讓人觸及到他的內心脆弱之處。“子不言 吾不語 花間落 道彆離……”淚眼模糊間,江雪雁聽到周子言喃喃念道,聲音低沉,無力,若吟若唱,似斷似續。“君有意 我有情 月下盟 永相期……”過了許久,周子言又喃喃念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江雪雁隻道周子言是在對楊小婷訴說離情,當下,柔聲應和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隻不過,江雪雁哪裡知道,這兩兩段話,前一段,是當年江百歌跟周子言的母親於蕾相逢之時,兩人的應和,而後麵這首“鵲橋仙”,卻是於蕾逃出吳美儀的迫害之後,對江百歌思念時的寄托,也是周子言跟楊小婷最喜歡,最願意提及的一首詞。情和恨,愛與痛,交織在周子言的心裡,讓周子言在無儘的痛苦裡受儘煎熬。但越是備受煎熬,周子言眼裡越沒有淚水,有的隻是怒火和悲憤。周子言就這樣躺著,一直到下午,到天黑,勉強回到楊均家裡,也還是這樣躺著。這一夜,江雪雁沒再到彆家去住宿,而是守著周子言,直到天亮。到了天亮,江雪雁終於熬不住,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雪雁被低沉的爭吵聲驚醒過來,仔細聽去,原來是周子言跟楊均在外麵。兩個人的聲音都很低,生怕江雪雁聽到。才聽幾句,江雪雁的心臟頓時怦然跳動不已。“子言,你還當我是哥的話,就忘記小婷,重新開始!”這是楊均說的。“不可能……”周子言的聲音低沉,但堅定斷然。“江小姐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你不能錯過……”“我說過一萬遍了,我的心裡,除了小婷,不能再容納其他的人。”“江小姐對你這麼好,你真的忍心辜負她?”“……”周子言沒說話。“小婷的事情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你為什麼還放不下?”“我欠她的太多,我做什麼,都沒法補償她。”“放屁……”楊均惱怒的罵了起來。“……”周子言沉默不語,也不分辨,懶得去跟楊均分辨。頓了許久,楊均又才說道:“子言,你什麼都不顧心裡老惦記著小婷,小婷走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能留下來,你到底圖個什麼啊,你還能不能想得起她的樣子啊?”“我告訴你,就是再過五十年,六十年,你問起小婷是什麼樣子,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均哥,你能不能彆老跟我提小婷,我怕了,成不?”“……”楊均又沉默了下來。江雪雁伏在炕床的小幾上,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過了許久,再也沒聽到周子言跟楊均的說話聲,江雪雁輕輕下床,正要出去,有聽到周子言低聲說道:“均哥,現在我手頭也有些小錢兒,如果均哥想要搬到鎮上去住的話,我可以……”“打住……”楊均斷然阻止周子言的話頭:“你知道,我們這裡出來的男人,沒一個人是慫包,靠自己打拚,無論是窮是富,都過得舒心泰然,靠朋友兄弟周濟,那樣的日子,我們過不來。”“我可以先借給你啊,又不是白給,最多算你一點兒利息行不行……”“拉倒吧你,我可告訴你子言,再跟我提這事兒,我跟你急!”“好,我不跟你說這事兒,你也彆跟我小婷的事兒了,好嗎?”“你……”楊均差點兒跳了起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周子言歎了一口氣,又說道:“我也不能呆在這太久,明天就得回去了,均哥,你要有什麼困難的話……”楊均一下子跳了起來:“這麼快就要回去!”周子言苦笑了一下:“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我媽媽和小婷,看也看過了,公司裡邊又忙,實在呆不了多久。”楊均歎了口氣:“好男兒誌在四方,你要忙事業,我也不能攔著,記住,有時間多回來兩趟,或許,再過幾年,這個地方,就會被人遺忘的。”江雪雁在屋裡,聽得明明白白,也明白楊均的意思,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偏僻,興許,再過幾年,所有的人,都會搬離這個地方,到時候,這裡很快便會成為一塊荒地,野地,一片叢林,就算還有人能夠記得,恐怕也進不來了。周子言也歎了一口氣:“我的媽媽和小婷都在這,我怎麼能遺忘呢,我打算等我安定下來,就把她們接過去。”“這又何必呢,子言,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又何必呢?”楊均重重的說道。“唉,我想再去看看她們,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陪陪她們?”周子言緩緩地說道。“還是算了吧,你昨天剛去過,現在又去打擾她們……算了,還是我陪你去一下吧,隻要不走近,也沒什麼事……”說了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沒聽到兩個人的聲息,江雪雁在屋裡徘徊起來,原來江雪雁還覺得可以用自己的心去溫暖融化周子言心底的堅冰,雖然可能有難度,但自己可以堅持,現在看來,當真恐怕是難於登天。